杨平承认自己在迟疑。
如果在江微坦言自己被宵小切除子宫后立刻抱紧她,说自己并不在意……杨平相信今天一定可以攻略江微。
她眼中的动摇和伤心都不是假的。
如果只是想要一个美貌好性情的女朋友,自然可以不介意……还能省一笔避孕费用。
可杨平希望能和江微长长久久走下去。
高中时无数次从她们班教室边经过,装作无意地往里一瞥,能看到她皎洁的侧影就会开心很久。
现在相处得久了,会想要更多。
想要以后的每一天都能见到她,想看到她白发苍苍的样子。
可是如果两人注定没有孩子,还能坚持走下去吗?
仅仅是说“喜欢”这两个字是很轻松的,嘴皮子一张一合就说出来了,可是婚姻难多了,“一辈子”更是太沉重的话题。
既然爱她美貌性情,也要接受她的残缺和破碎。
杨平明白,如果不能百分百地接受她,做好为了她和世界对抗的勇气……最好不要轻言不介意。
若现在贪恋她的美色,轻易许下承诺,将来却因为她无法生育而抛弃她……那对江微而言过于残忍了,还不如不相恋。
我会因为她无法生育而抛弃她吗?杨平看着自己宽大干燥的手掌。
因为不至于……毕竟对小孩子没有太多执念。
实在不行还可以收养一个嘛。
我介意她曾经完完全全属于另外一个人吗?
有点介意,还很吃醋和嫉妒,尤其是那个人打篮球还输给自己,就是个绣花枕头。
但人生在世,谁没点过去呢?
杨平无谓地想,也许有一天江微也会成为他的过去,他未来的妻子会不会很在乎他喜欢一个人这么多年?
那天晚上,杨平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妈,如果我这辈子没有儿女,你会不会很难受?”
结果妈妈的语气骤然紧张:“儿子,身体有什么难言之隐一定要去抓紧时间去医院啊!你还年轻,这方面千万不能出事啊……”
杨平哭笑不得:“没有,我身体没事。”
“那怎么会突然问这个?”
“我喜欢一个女生……”他低声道:“很漂亮很聪明,各方面都很好的女孩子。”
妈妈的脑回路很不一般:“你先搞清楚人家是不是喜欢你,再考虑以后的事情。”
“呃……”杨平反而不敢确定了:“应该……是有一点的吧?”
总不能全是感动吧?
“假设,我是说假设,人家真的喜欢我,”杨平说:“我们以后不生孩子可以吗?”
妈妈噗嗤一声笑了:“儿啊,你这八竿子没一撇的事情呢,干嘛急着想结婚生小孩的事情——到时候再说呗。”
杨平摇头:“妈,我知道我和她走到那一步的可能性很小,但万一走到了呢?我只是想知道你和爸的态度。”
他不能接受,万一和江微排除万难走到最后了,这段婚姻却得不到自己父母的祝福,仅仅因为她不能给这个家庭带来子嗣的传承。
他不敢想象那会对江微造成多大的伤害。
母亲认真想了一会,收敛了笑意:“如果可以……我和你爸当然想抱孙子孙女。”
“平平,你从小到大,我们工作太忙,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很希望能在你的孩子身上弥补一些……平平,你现在还不清楚,生育一个孩子,把他养大成人,看着他从软绵绵一团长成小伙子,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情。”
“那种血脉传承的圆满,是收养无法取代的。”
杨平的眼神渐渐黯淡下去。
“但孩子长大了就会离开你,所以最后陪你走过一生的还是你的妻子。”母亲的声音温柔:“孩子是很重要,但找一个你喜欢的妻子更重要。”
明确了父母的态度,杨平挂断电话,走出宿舍门。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他发消息让江微下楼。
江微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以为他有什么急事,匆匆跑下楼来,呼吸都没有喘匀。就看到他站在路灯下,周围人来人往,两手背在身后,干巴巴地说:
“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走到最后,我甚至不知道你是不是对我有一样的感觉……但我想要你知道,你生过孩子也好、以后都不能生也好,我都不在乎。”
“我不在乎这些,不是因为我同情你、或是可怜你,也不是因为什么政治正确的女权主义废话,而是因为……”
他双手在心口合十:“江微,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这真是太不浪漫的告白了。没有鲜花,没有吉他,没有摆蜡烛,没有围一圈人瞎起哄,只有他,穿着平常穿的衣服鞋子,像平常一样等在路灯下面,向头发都没吹干的她,非常非常认真地说出喜欢。
面前这个男孩子一点也不懂浪漫,看不懂时机,连句哄女孩子开心的甜言蜜语都不会说,但沉稳可靠地像一座山。
江微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满面:“都说了别对我这么好……我怎么配得上呢……”
杨平知道时机到了,这一次,他没有迟疑。
他已经迟疑纠结了很多年,错过了太多机会,这一次,他选择果断。
把江微拥入怀中,很用力地抱她:“你配得上最好的,是我高攀了。”
“有人眼瞎,看不到你的好;有人心黑,践踏了你……但在我眼里,你是最好不过的。能和你有这样的缘分,是我杨平走了大运。”
明明是我的运气啊……江微把脸深深埋进男孩坚实的胸膛,本以为要用一生来为十八岁时犯的错误赎罪,原本以为自己的未来只剩下复仇和自我毁灭两条路……能不能试着和他一起闯闯看第三条?
眼泪无声地把男孩整件衬衫沾湿,江微抬起头时,眼睛鼻子全都哭红了,看上去丑丑的。
“你不许后悔啊……你要是后悔了我会恨死你的。”
杨平笑着亲吻她带着洗发水香气的湿发:“不会的,我都想清楚了。”
真和女神在一起了,杨平才发现恋爱没那么好谈。
别看江微在正传里出场就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读大学时,不过是个没有安全感,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小女孩。
好的时候能把杨平宠上天,哪根神经不对路了就会几天丧得说不出话来,喜怒无常那是轻的,有时候根本看不出来情绪,才最可怕。
杨平又完全没有应付女孩子的经验,面对江微的古怪脾气,抓耳挠腮一头雾水,两人凑一块整个儿一没头脑和不高兴。
江微当时还没有褪去文艺女青年的矫情,看到片不合时宜的落叶都要怔忡许久,而杨平……如你所见,是个完全没有文艺细胞的人。
对牛弹琴时间长了,江微的话也就少了。
两人相处越来越默契,很多时候不需要开口,一个眼神就已了然。
杨平偶尔很丧地想,也许自己确实不适合江微吧。
她的过去,属于一个会在她生日时偷偷搬十几箱烟花,在教学楼后面为她点亮整个夜空的男孩,会为她写诗,为她摘花,而且人家长得多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是一幅画。
如果何夜辰不是家道中落,他本该是最适合江微的人。
江微发完脾气后会非常难受,有一次哭着问他: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以前从来不和人生气的……
杨平仗着自己内科学得好,向江微讲解:“因为子宫及卵巢的内分泌的调节与中枢神经系统形成一个反馈系统。切除子宫后,这种反馈环节被破坏,特别是雌激素水平下降时会干扰中枢神经递质的正常分泌和代谢……”
他安慰道:“你现在还不算很严重,主要是情绪低落、心情焦虑、失眠多梦而已,等你年纪大一些,还可能会有记忆力减退,焦虑抑郁,更年期提前之类的症状……”
江微哭得更厉害了。
“我是说,你现在容易乱发脾气是激素紊乱导致的,”杨平手忙脚乱地解释:“这不是你主观上能控制的啊。”
后来江微的身体渐渐适应了新的激素水平,加之每天修身养性,脾气才温和起来。
大五的时候,杨平参加了学校的双学位项目,要去美国深造。
本来和江微计划好了,他先去探路,她随后去。
二人辛辛苦苦异地了两年,可等到江微大五时,学校取消了这个项目。
那时候杨平即将开始读博士,异地恋遥遥无期,江微一发狠,拿出比高考文转理考医学院还强的劲头,紧赶慢赶开始申请赴美研究生。
每天背托福背到深夜,为了两个人的未来努力的时候,才发现过去已经很远了,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仇恨,似乎也淡忘了许多。
在江微拿到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的录取通知书时,杨平特意回国一趟,带江微见了家长。
杨平他妈妈这才知道当初儿子那通没头没尾的电话,居然有了结果,心中百味杂陈。
本来是担心儿子找不到女朋友,说来给他提振信心的,没想到还真能和一个千好万好就是不能生孩子的女人谈婚论嫁。
只是这时候后悔也晚了。
相对于杨平父母强颜欢笑的尴尬,杨平在江微家受到了亲生儿子般的款待。
丈母娘眼含泪花,老丈人拉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但到底是实诚人家,以为他不知道,最后还是把江微的过去和盘托出。
杨平表示他早就知道,且并不在意后,醉酒的江微爸爸趴在桌上嚎啕大哭。
丈母娘却拉着他的手说:“我的阿微虽然过去不光彩,但请你不要抱着施舍的心态对待我的女儿……既然决定娶她,就要把她当作和你平等的个体,当作妻子来看待。”
杨平把丈母娘的话铭记在心,时时警醒。
然后二人登上了去异国的飞机。
加州生活成本高,两人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租下闹市区小小的半地下室,还要时不时打工补贴家用。
江微的失眠和焦虑属于压力越大越严重的类型,在国内已经快要被杨平治愈了,如今在语言陌生的异国他乡,学业艰难,又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
每晚,她在噩梦中挣扎,永远离不开那张冰冷的手术台和女医生冷漠残忍的眼睛,或者就是漫天飞扬的大雪,男孩远去的背影决绝,她永远追不上。
然后尖叫着醒来,浑身冰凉,杨平要很用力地拥抱她,要数个小时才能止住她的战栗和啜泣。
“他们凭什么,他们凭什么……”江微在他怀里挣扎:“他们为什么不用付出代价?”
谁来为她这么多年的梦魇付出代价?
杨平只能无言地抚拍她的后背:“会好起来的,他们会有报应的……”
这样不公的世道,他们这样无权无势的老百姓,只能寄希望于天理昭彰。
即使每晚都要沉沦于噩梦,杨平和江微仍然努力工作,认真生活,想让彼此过得更好些。
在杨平攒够钱,两人搬进宽敞明亮的大房子那天,在加州明媚灿烂的阳光下,他向江微求婚了。
两人在一间小教堂举办了婚礼,双方父母都没有赶来,宾客只有导师和几个相熟的同学。
这样就足够了,他们有彼此就够了。
新婚之夜,江微没有做噩梦。
此后无论何时,只要醒来,只要睁眼,无论梦有多可怕,他一定在身边。
他用了整整六年时间,终于治愈了她的恐惧。
他们本以为会这样平静地生活下去。
忘记过往,目视前方,做研究,看病人,过他们中产阶级的小日子。
有房有车,有猫有狗。
直到有国内的朋友给他们带来曹芷莹怀孕的消息。
江微的噩梦又回来了。
“她凭什么过得这么幸福?”
“她凭什么可以生下健康的曹氏继承人?我的孩子呢,为什么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
她无数次质问,没有人给她回答。
只有复仇的火焰熊熊燃烧。
不能忍受啊……怎么能忍受何夜辰和曹芷莹过得那么幸福?踩着她女儿的尸骨,这么幸福?
她要报仇,她一定要报仇!
杨平当然不想她复仇,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曹家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亲身经历了她心火焚身的痛苦,阻止她的话就说不出口。
“那就去吧,我们回国……只要有助于你复仇的行动,我都可以忍受。”
“为了接近何夜辰,我可能会和他……”
杨平咬牙切齿:“你心在我这里,就、没、关、系。”
“从身到心,都是你的。”江微笑着吻他:“我想我有别的办法栓住他。”
比如……一个被隐瞒多年的私生子。
杨平和江微雷厉风行地卖房、辞职,回宁州找工作。
他放弃了在美国辛苦打拼的一切,为她复仇。
双方父母自然是欣慰的,却不知他们回国后就分居,明明在同一家医院上班,只装作陌生人。
杨平目送她回到初恋的身边,眼睁睁看着她和何夜辰越走越近,每夜心火煎熬的人成了自己。
但难过和痛苦也会有尽头,一切在枪声中尘埃落定的那天,她带回了一个小小女婴。
“我们收养她好不好?”她看上去气色很健康,因为现在每晚都睡得很安稳。
“好。”
母亲说收养的孩子无论如何不会有血脉传承的圆满,他想试试看。
“老公,叫什么名字好?”
杨平看着女婴浑圆的漆黑双眼:“要不叫圆圆?”
“太不上心了……”江微摇头:“圆圆当个小名还行。”
“那就什么?”
江微想了想:“杨清嘉。”
杨平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尤其是冠上自己的姓氏后,仿佛冥冥中就和这个女婴有了某种联系。
“有什么含义吗?”
“没什么特别的,就是美好的意思。”江微低头嗅女婴身上的乳香:“再就是希望她以后找一份比较好请假的工作吧。”
国内当医生真是太忙了,两人想去补个结婚证都请不到假。
“无论如何别当医生就行。”杨平说,转念想道,自己的亲娘当年莫非也是这么想的?
可自己不仅行医,还娶了个同样是医生的太太,按自己家这个规律,杨清嘉小朋友以后拿柳叶刀的几率很大啊。
“真当医生也没关系,”杨平点了点清嘉的小巧鼻尖:“实在找不到工作,我就把你安排去药房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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