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东的口吻听来有点强硬,让她难以闪避,
但夏羽寒不太确定他在气什么。
气昨晚的事?还是?
昨晚……
他出元神来,为夏羽寒解围,但也看到了她的秘密。
“你已经知道了啊,就你看到的那样。”夏羽寒呐呐的说。
“我只知道,我为你杀了三名仙官。”东东一字一顿:
“所以,我必须了解全部始末。关于你的,全。部。”
东东逼问的,就是子夜后的盖布袋奇案。
那已是六个时辰前的事,夏羽寒哄好苏莞静,便离开了,准备就寝。
按照当晚的旅馆分配,夏羽寒和白心琪两人一房,各据一张单人床。
夏羽寒的床位靠窗边,睡到夜中,梦境忽然开始崩溃,变成超现实又魔幻,越来越恐怖,却又真假难分。
她敲碎一个梦,外面又包裹著下一个梦,
像俄罗斯套娃一样,蜘蛛吐丝密织成茧,将她的意识封锁在最内层。
无法挣脱。
找出幻境的破绽越来困难,层层叠叠的梦境把她压得近乎崩溃,
那些碎裂的梦茧崩解后,不时散出细碎的秽物,如昆虫的折翼断肢,满天纷飞。
九十九重梦。
她拒绝又拒绝,拒绝了上帝,拒绝了天使,
她不信圣灵,不信阿拉,不信那满天神祇,
从远古的图腾到木雕金石塑像,所有用各式名相包装出卖灵魂的契约,她全数拒绝。
直至梦的尽头,她掉入蠕动的虫堆中,无数大小蜘蛛爬满一身,疯狂咬啮。
她见到了一只骇人又恐怖的巨型蜘蛛,身上有红绿两色相冲的浓烈油彩,脚上长满粗硬的绒毛,一节一节扭动,
蛛腹宛如一张狰狞的官将首人脸,朝她直直压下。
夏羽寒这才惊觉,那是毒。
一种能侵入意识的毒蛊。
思蛊。
看穿了幻境的真实,她才能真正开始反击。
但夏羽寒勉强睁眼,却发现自己被定在床上,肉身完全动弹不得,就像传说的鬼压床一样。
床底和身上全都被贴了密符,她怎样都唤不醒自己的身体,只好以元神出体应战。
但真正的敌人却藏在暗处,还披了穿了隐身法衣,
只闻其声,不见其影,那威胁的话音像是隔著厚重的玻璃。
夏羽寒连剑都不知道该朝哪方向挥,
黑布便当头罩下,硬把她的声音也闷住,害她连视觉都失去了。
白心琪就差不多在这时候逃跑的。
同是通灵人的白心琪,直接从床上弹起来,也不顾还穿著睡衣,连拖鞋都没换,就飞也似的冲出房间。
夏羽寒跟黑布撕扯半天,好不容易拉开一角,正好看到白心琪落荒而逃的背影,
白心琪连看都没看她一眼,假装没听到她求救。
她孤零零的被抛下,又气又怕,心冷至极,几乎要哭出来。
但面对看不见的强敌,她又不敢哭。
因为哭并没有任何用处。
她逃不走,元神也回不了肉身,昏昏沉沉的,意识又开始混乱了,好像思蛊的蛛丝和蛛卵在她脑袋里错综著。
黏稠的蛛网,蛛影晃动,敌方拼命掩盖她的求救、封锁她的行动。
就算她吓疯了,精神崩溃了,连伤痕和证据都没有。
她的肉身是乍看无伤的彷佛没有谁加害过她,全部都是她个人问题。
这就是加害者想塑造的假象。
夏羽寒越挣扎越气愤,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保持神智清醒,尽快脱困。
不择手段。
不管用什么方式。
最后,红雾弥漫。
直到,东东以元神出现。
夏羽寒不懂他怎么会来,有事没事就暗夜巡回学弟妹,难道是他的闭关嗜好吗?
那是她第一次看到东东彻底失控,他毫不迟疑的挥剑斩了所有试图染指她的仙官,
他杀人剜眼掏心剔骨,真正的神挡杀神,没有分毫迟疑,
又把凶案现场收拾的完美无暇,一点线索都不留。
看似为了她。
又似已经做案无数次,乾净俐落,驾轻就熟。
…
夏羽寒折腾了一晚,却还没想分明。
大家都说,东东是神裔馆的模范社长,任内战绩无数,仙界的天枢宫主紫源仙尊对东东很青睐,有意重点培养。
他却悄悄对她说,首座行令是神驯养的牧羊犬,专门看守这遍地绵羊的人间,
他和她有能力成为狼,扯开项圈,咬断牧人的颈子,走向荒野。
生物学认为,在很早很早的远古之前,狼和狗是同源。
而在那个时代,不存在农场主这个阶级。
夏羽寒想,当牧人出现开始,狼和牧羊犬就成了死敌。
就像光与暗,神与魔,黑与白,善与恶,泾渭分明,一条分界线画下去多简单,
世上大多数人就这么理解事情,迅速站边叫嚣扔石头,正适合金鱼脑。
很不幸的,夏羽寒两边都不是。
有神仙撑腰的白心琪,成天使坏利用她;
养厉鬼的苏莞静,却对她坦白交心,认认真真的想当知己。
人们口中象徵至善的仙界伤害她;
东东却斩了对她动手的神灵,一剑一杀,眼里是除恶务尽的果决。
何谓神,何谓魔?何谓正,何谓邪?
她站在二分法的歧路,不知何去何从。
稍早听到陈老师说,要把盖布袋悬案交给仙界调查,夏羽寒听了只觉噁心,差点把桌上的柠檬派砸到老师脸上,
还好,东东又刚好来了。
简直神救援。
结果东东竟笑回,好啊,求之不得。
他一来,就怡然坐在仙界主义派的陈老师旁边,陪笑搭肩亲昵得很,
彷佛昨晚她和他两人的狂乱只是一场梦靥,一切皆如镜花水月。
原来东东两边都是。他的善恶,不与世俗合污。
那這樣怎麼活呢?用左手假装跟自己右手打架?
可此刻,夏羽寒坐在副驾驶位偏头瞧他,那嘴角一贯的笑意,却是侵略的邪美,
在阳光照射的光影下,轮廓更显得深邃分明。
又像神祇冷眼俯瞰世间相,带点不在乎的蔑笑,却又悲悯。
越强烈的光源,照出来的阴影,就越幽暗。
…
夏羽寒有点不安,她伸手抚过车窗边缘,有股异常的能量流过指尖。
窗户贴了极黑的隔热纸,以净眼来看,外围却包覆了三层阵法,两层防御,一层是隔绝外灵的视线。
他将她拉上车时,什么话也没说,就立刻动手把她的气隐起来。
她赫然发现东东的警戒心奇高无比,简直到了病态程度。
无形和有形,他都防。
她环顾周遭,仔细打量裹住全车的三重防御阵。
跟神裔馆社办的魁罡流铃连锁阵,有异曲同工之妙。
夏羽寒喜欢看人结阵,欣赏阵法布局,自己却学不来。
她灵力单薄,“术师”体质之流,大多得依赖法器和实体凭依来辅助,特别讲究技巧。
秒速结阵,却需要瞬间爆发力,那是“武尉”才有的本事。
像东东这型的灵能者天生强势,修长的十指交叉翻飞,他一串快印下来,就能结坛结界。
术师跟武尉的防御力,完全不能比。
夏羽寒每次看看别人,再看看自己,就觉得技能树输一大截,这世界不公平。
先天硬伤,想到就扎心。
神裔馆如军事堡垒的108道魁罡流铃连锁阵,也是出自于东东之手。
他徒手盖起城堡,保护著曾经出过人命的神裔馆。
东东卸任后,后面的干部才发现,护社阵法很难由一人独力接下。
太困难了!太复杂了!风吹草动都会收到,简直像一台手机同时开了108个视窗,不断传来讯息,直叫人精神崩溃。
东东分明存心虐待学弟!人人都这么抱怨。
夏羽寒此刻才恍然大悟:
并不是东东喜欢玩学弟,其实是因为东东自己的警戒程度彻底点满了。
在术法防御上,东东近乎完美主义,防得滴水不漏,还有精神洁癖,
他坚持自己动能力的场合,一定要加遮蔽型阵法,彻底隔绝异界神鬼对人类隐私轻而易举的窥视。
只有做到这样,他才得以安心。
若不在自家阵法内,他连聊天都不想聊了,
弯来绕去都没半句真话,就像跟陈老师的打哈哈,东东根本在鬼扯。
这种夸张的阵法强迫症是怎么来的?
夏羽寒微微蹙眉,这一定是什么神秘的心灵创伤,跟她一样。偏偏东东又藏得够好。
“小冷,我在问你红雾,为什么不回答?”东东打断她的猜测。
“我在欣赏你的阵法。”夏羽寒辩解,“就像看到美妙的数学证明,要多看几眼,仔细观摩。”
“哦,我有更美妙的证法,可惜这儿空白太小,写不下。”他似笑非笑。
Cubum autem in duos cubos, aut quadratoquadratum in duos quadratoquadratos, et generaliter nullam in infinitum ultra quadratum potestatem in duos eiusdem nominis fas est dividere cuius rei demonstrationem mirabilem san marginis exiguitas non caperet.
那是费马最后定理的经典金句,数学史上,费马就这样晃点了大家,什么暗示也没有留下。
结果后人花了三百年才补完那个“美妙的证法”,但过程冗长繁复到看起来很不美妙。
“…………”
夏羽寒忽然感受到智商遭到压制,一时无言,乾脆假装没听到。
东东的阵法工艺也是这般味道,不像徐子翊在社办的示范教学一样,规规矩矩按部就班,像教科书一样,五行四相看得分明;
东东走的是捷径式,很不典型,直接浓缩到极致,将两人身处的跑车小空间防得滴水不漏,
夏羽寒想,这便是东东千里迢迢来接她的原因:
他宁可累一点,也不放心让她自己搭机。
搭乘大众运输工具,或许速度更快,但夏羽寒会失去这样的防备。
人群之中摩肩擦踵,擦肩而过的谁,都可能是像陈老师那种人,
不怎么有能力,不怎么有灵感,却忠实又虔诚,愿意成为眼睛,成为容器。
这世间向来不缺沉迷宗教、著迷跑廟求神算命的人类信徒。
无知的人总渴望神灵的垂青,透过仪式希冀换取命运的眷顾,
因为他们看不清,才能无条件奉献,以笃信一个至善的存在来证明自己的无知。
东东在试图排除那种人靠近她。
他想让她身处于他能够控制的距离内,而最好的范围,就是他亲手设下的阵法。
他想打造一个专属的温室,养他的花儿。
在神裔馆亦然,此刻亦然。
车内的空气有淡淡的薄荷清香,就像东东身上的气息一样,初时只觉冷冽,靠近时才透出轻甜。
阵法中心,他的灵气幽微飘荡著,乍看若有似无。
“欣赏完没?阵法很安全,除了我以外,谁都听不到。”
东东终于问了第三次:
“我要知道昨天的事,从头到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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