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誉说最后一句时声音很轻,吴裙听不真切。张了张嘴,门却被人慢慢推开。
“我去集市上买了些粥饼,这会还热着。瞧着您们一夜未食,这会要不过来一起吃上些吧。”
是那时远远望见的农夫。
他低着头身形佝偻着看不清表情,吴裙转头望向段誉,见他点了点头。刚想掀开被子起身却被人按住手。
“你身子不好还是歇着吧,我出去外面拿进来。”青年眼神平静,吴裙顿了顿,最终轻应了声。
段誉确实变了,他身上少年世家气已经消磨掉,如今像一位真正的江湖人。从容有度,并毫不心软。
门边的帘子被放下,女孩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一帘之隔,不一会儿就响起了打斗声,在这破败的小房子里令人胆战心惊。
她不知道段誉的武功如今到了何种境界,可制服这两个小毛贼还是做的到的。不一会儿,那白衣青年端着碟热腾腾的大饼进来。
“你几日未曾进食,方才又喝了药,还是吃一点吧。”
他将那热饼掰开递了一半给她,吴裙这时也不再推拒。她知道自己如今身体不好,万不能再拖累段誉了。
那饼还冒着热气,吴裙轻轻吹了吹后咬了口。
段誉看了眼便收回目光准备离去,却忽然听人问:“你将那两人如何了?”她说的是方才想害他们的那“农夫”。女孩声音温软,有些犹豫。段誉忽然想起数月之前在无锡,夜中他也曾问过她这个问题。
那时,他问她将马夫人怎样了。
现在,她问他将农夫怎样了。
吴裙并不是善心发作,她向来任性自私,便是伤心也只为亲近的人伤心。如今这般问只不过是想知道:段誉还是之前的那个小公子吗?
青年身形顿了顿,声无波澜:“都杀了。”
从前的段誉是不会杀人的。吴裙忽然明白了,她低下头:“你救我有什么目的?”
段誉终于回过头来,在无人注意到的地方,那带血的掌心慢慢松了下来,眼中划过一丝莫名的嘲讽。
“我想杀慕容复。”
他声音清清楚楚,传入女孩耳中:“你知道我是怎么从牢狱中逃出来的吗?”
吴裙心中有丝不好的预感,听见他道:“我将这身家性命抵给了一个人,他帮助我逃出来,而在报仇后,便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
段誉从未有如此决然的时候。那一瞬间,吴裙想过很多,想起他说只剩他们相依为命,又想起她的师父是他的杀父仇人,心中竟有些想哭想笑。
她咬了咬唇,慢慢站起身来,鹅黄的衣衫自雪白的肩头落下,段誉背过身去,却见她从纱衣中轻轻拿出一封信来。
那雪色一闪而逝,最后定格在柔软嫣红的唇瓣上。她将那信交给他道:“这是慕容复模仿白世镜字迹的证据。”
若你想洗刷冤屈……女孩未尽之话都在眸中。
段誉接过那信看了眼,忽然笑了起来。
“他为何害我?”
逼仄的屋子里药味与腥气相混,外面天气暗了下来,大风猛然吹开窗户任雨滴打落进来。女孩乌黑的发丝拂过指尖,昏暗下那芙蓉雪面竟有些痴怆,段誉听见她道:“――因为他是前燕鲜卑余脉。”
原来如此。
寒风吹进,似连手中的信封也带了一丝温软浅香。
两人在处理了那农夫之后便离开了茅屋,行踪已经泄露,这里也早已不安全。吴裙这些日子心神大恸,竟引发了往日暗疾。她年少时曾替慕容复挡过剑,虽说后来用了最好的药材来医治但到底留下了病根,每到雨天心悸便也疼痛难忍。
她从前这时总是在庄子里呆着,有师父和阿朱阿碧她们陪着,纵使难受可也快活,从未像如今这般形削受苦。吴裙知道从她逃离慕容复,或者说从她撞破那个秘密时她便再也回不去了。她想到金九龄之死,明白倒不如就这样借此恩断义绝了好,总归她也是要与他决裂的。如今不过是应验而已。
她要“上位”,他要复国,再分明不过。
马匹停在一间破庙外。
段誉率先下马脱下衣物包裹住吴裙,将女孩从马上抱了下来。段誉虽经逢大变,但在吴裙面前还仍旧是那个文弱朗澈的青年。他小心护着吴裙进去,拿出火折子在庙中点起。
女孩衣衫已经湿了,现在穿的是段誉的。
她坐在一旁看着他将衣服置于火边烘烤,伸出的手被火稍燎到微微有些刺痛,不由回过神来。
“小公子,你确定乔大侠会来?”在烤好的肉递过时,她忽然问。
这几日他们马不停蹄的往无锡赶,便是希望能见上一面乔峰。这些日子自丐帮牵扯进军饷一事后便大不如从前,朝廷不断施压,直到乔峰回来以雷霆手段将白世镜余留作乱之人一一揪出才作罢。六扇门的目的本也不在丐帮,此次查证也只是想顺着陛下的意借此平藩罢了,因此在乔峰做出承诺答应朝廷提出的条件后便也顺水推舟,让这波澜迭起的江湖恢复了平静。
毕竟江湖与朝堂并不一样,当今圣上能毫不犹豫地下旨处置大理,却不能如此草率对待丐帮。江湖之人本就极为抵触朝廷,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引发异数,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皇帝不会轻易妄动丐帮这个庞然大物。
这是所有人都从中得出的信息,包括段誉。
段誉想着微微叹了口气,如今段氏被诛连面也露不得,即使他手中有这封信也无人敢信。如今只能赌一把,赌乔峰不愿丐帮白白被人泼了污水,他不信那人一点儿也察觉不到自白世镜开始这其中蹊跷。而这唯一的笃定,大概也是源于他入中原时曾听闻过诸多关于那乔峰的流言。
有说他功夫盖世的,也有说他义薄云天的。他对这中原武林已是心灰意冷,可如今却想看看这人人口中的第一人究竟也是不是心肝乌黑。
却从未想到这封信会到不了他手上。
破庙中昏暗,映出少年紧抿的唇。他眉眼坚毅了许多,也心狠了许多。吴裙却总觉得他像个孩子,像个孩子一般的――存留天真。
柴火噼噼啪啪的响着,青年低着头任由那冰凉指尖拂过。
“无论怎样,我都与你一起。”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将心中的话说出来,只这样轻声道。
女孩指尖冷的过分,段誉心却慢慢暖了起来。他握住她的手,许久愁目终于露出一丝平常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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