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琅道:“拙荆久病,恐会把病气过给贵妃娘娘,还是不见为好,微臣替她请罪了。”
闻溪未再坚持,与裴琅从奉天殿的修缮事宜议到春节前的祭祖,桌上的冰糖银耳雪梨汤一口未动,整整两个时辰闻溪始终保持着端庄的仪态,深思熟虑过得言行举止,无一丝不得体之处,她入宫为妃十几年,圣宠不衰,却从不恃宠而骄,吃穿用度从简,恪守宫规,谨言慎行,进退有度,是个无可挑剔的皇贵妃。
文武百官对她评价甚高,后宫诸人对她也很敬重。
外面寒风不见收势,裴琅命人撤去凉透的冰糖银耳雪梨汤,吩咐侍从传膳,她不累他都替她感觉到累。
容承谚欢喜地捧着盆兰花自葱郁的兰花叶中钻了出来:“裴相,本王找到寒鸦春雪了。”
裴琅把玩着汝窑美人弧中的骨里红:“求人贵在诚意,太子殿下仅折了一枝骨里红就想换寒鸦春雪?”
“再多就没有了。”容承谚不悦,一枝还不够吗?那可是骨里红啊!裴相未免太强人所难了,“可我还给你雕了这支兰花簪啊。”
“这是太子殿下自愿给本相雕的。”
“谁自愿了!明明是你说……”
闻溪正了正容承谚头上的金冠,扫了眼刚打花苞的寒鸦春雪道:“身为一国储君要懂得克制私欲。”
“可……”闻溪冷淡地乜了他一眼,容承谚垂头丧气地盯着脚尖应了声是。
说来可笑,容氏皇族无一人懂得克制私欲四个字怎么写,容显自不必说,其他皇子皇孙有样学样背地里变本加厉,有执着钱财的,有贪恋美色的,有热衷权势的,算下来容承谚的所谓私欲简直不值一提,无非喜欢奇花异草翡翠玉石。
午膳设在了暖阁的西花厅,芍药怒放,姹紫嫣红,东西侧嵌着两块三尺余长,两尺余宽的琉璃,透过透明的琉璃可以看到园中盛景,奢靡程度足媲葳蕤苑琅婳阁的四面差不多尺寸的琉璃窗。
午膳都是淮扬菜,裴府没有侍女,只蘼芜在旁侍奉,闻溪每样都夹了几筷,还未吃完,有人来报宋督公回来了。
督公府地处京都西北角,乌瓦黛墙,不太起眼的大门挂着个“入时无”的匾额,水磨砖铺的地面落了厚厚一层白雪,湘君捧着手炉率先跳下马车,纷扬的雪花中她一眼就看到了身穿朝服的顾双栖,也不知道他在雪中站了多久,满身满头都是雪。
湘君打着伞:“顾大人,这么冷的天,你为何不在府里等督公?”
顾双栖眼睫上挂着零星白雪,越过湘君望向宋予衡,冷冰冰的目光瞬时柔和了下来。
宋予衡冷然道:“别管他。”
顾双栖接过湘君手中的乌木油纸伞遮在宋予衡头顶,只静静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宋予衡拍了拍他身上的雪,解下狐裘裹住顾双栖:“在朝中受欺负了?”
他摇头,扯着宋予衡的宽袍袖口道:“回府再叙。”
宋予衡看他左手虚抱的满怀白梅花,好笑道:“后院的梅林还不够你折的?偏偏要折翰林院的梅花。”
“不一样。”
顾双栖穿着御昭茶色的朝服,携着白梅,琼鼻朱唇,身形瘦削,清清冷冷,不是宋予衡的那种冷,是似霜如雪的冰冷。
容策黑眸暗沉解下鸦青色披风披在宋予衡身上,慢条斯理地系了个结:“予衡,雪深路滑,我背你回府吧。”
宋予衡皱眉瞥他,不知道长陵王又要唱哪一出,还背他?
“微臣位卑命贱,受不得长陵王殿下如此礼遇,会折寿。”
顾双栖眼中划过丝讶异,掀袍跪在雪地上:“微臣顾双栖,参见长陵王殿下。”
善解人意的长陵王殿下第一次有了金尊玉贵的派头,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顾双栖没有叫起,手里的油纸伞移向宋予衡的方向,右肩不一会便落了薄薄一层雪花:“朝廷有朝廷的法度,若文武百官都像顾大人这般玩忽职守,视朝廷律法于无物,西秦何以为国?”
湘君倒吸一口气,捂住眼睛从指缝里瞧热闹,话挑不出任何错,但她合理怀疑长陵王殿下在以权谋私!她暗暗告诫自己顾大人与督公相濡以沫多年,她偏心殿下是不对的,可她就是个以貌取人的肤浅之人,两相比较,长陵王姿容更胜一筹,于是她很没有骨气的临阵倒戈了。
雁回背着他的宝贝碑帖再三催促,众人方陆陆续续回府,梅林深邃,曲折游廊,与兰苑格局相差不大,连厅堂楼阁的名字都一模一样,河伯匆匆忙忙迎到门口,湘君委屈巴巴地摇着河伯的胳膊:“河伯河伯,我在外风餐露宿从来没有吃饱过,你瞧我都被饿瘦了。”
河伯捋了捋花白的胡子:“长胖了点,脸都圆了。”
“我不管,我要吃酱肘子、叫花鸡、糖醋鲤鱼、红烧排骨、油焖虾……”
督公府侍女、侍从众多,环肥燕瘦,每个都姿容出众,来来回回忙着打点行装,宫中内侍来报让宋予衡明日再入宫觐见,决口未提一句长陵王。时隔多年,容显对容策还是不能放下心中的芥蒂,杨辞书是梗在容显喉咙里的刺,哪怕刺拔了伤疤还在,宋予衡忧心忡忡的着人给容策预备最好的院落安置。
京都不比扬州,该有的规矩不能费,容显不上心,他不能轻慢,他的卑躬屈膝尚能换的中央官员对容策表面的敬重。
河伯盯着素衫青衣的容策泫然欲泣:“方才一恍神,属下依稀看到了孝懿太子,殿下通体的气度与孝懿太子简直一模一样。”
宋予衡解释:“河伯是东宫旧人。”
容策温和笑笑,客套地说了几句场面话,舟车劳顿加之天寒,午膳略吃了几口宋予衡就回一叶斋歇息了,顾双栖找了个普通陶罐,蓄满清水,在旁守着宋予衡修剪白梅花,他修长的手指起了几个红肿的冻疮,剪刀勒着指背显出一道浅浅的白痕。
“别剪了,用热水去泡泡手。”
顾双栖不声不响地修剪完白梅,摆在离宋予衡最近的小几上,俯身摸了摸他的眼角、鼻子、嘴巴,宋予衡慵懒道:“和你说话的不是孤魂野鬼。”
屋内铺了厚厚的地毯,烧着地龙,碎玉疏窗半开,梅香冷冽,醒目明神,宋予衡拨开他的手翻看奏折:“我不在京,你过得如何?”
顾双栖趴在他膝上试探地伸手半环住了他的腰,嗅着他身上清苦的草药香惴惴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宋予衡狐疑道:“这是怎么了?”
“我……我想你了。”
宋予衡的手落在他的肩头,顾双栖的发覆在了他的手背上,浸了雪,有点凉:“双儿……”
他轻叹一声没有继续往下说,轻轻拍着顾双栖的背隔了很久才道:“头发都湿了,先行沐浴,别着了风寒。”
风吹起容策的袍角,卷着几朵白梅落入袖口,容策在门外捧着手炉干咳了两声,顾双栖坦然站起理了理微乱的朝服,颔首一礼恭敬地退了出去。
或许心有牵系,容策满心满眼只容得下宋予衡,自然敏锐地察觉到宋予衡对顾双栖的包容与呵护,顺理成章得让他心生嫉恨,他鬼使神差的东施效颦枕在宋予衡的膝畔怄气似地一把抱住他。
容策身姿颀长,勉强自己蜷缩在方寸之地反而显得有点委屈。京都耳目众多,被人看到长陵王与自己这般亲近,三人成虎,容策的名声就全完了,宋予衡推他:“起开。”
他手掌贴着宋予衡的腰线弧度往后背游移,手臂缓缓收紧,宋予衡被他勒的喘不过气来,反手往后去掰他的手指,容策轻而易举的攥住他的手腕,贴着他的腰腹仰头,目光在宋予衡没有喉结的白皙脖颈上流连:“义父,你不要我了?”
宋予衡影影绰绰之中正对上容策那双阴冷渗人的眼睛,眼睛墨染似的漆黑,黑洞洞的看不到尽头,他只觉脊背一寒,感觉容策的状态有点不对。
四目相接,宋予衡趁他不妨巧妙地抽回手,容策死死瞪着他猝不及防地把他往软榻上压,宋予衡本能的向后一仰,格挡住那只略显消瘦的手,容策顺势扣住他的手臂往上掰,二人你来我往在狭窄的软榻上交手了好几招。
小几上插着白梅花的陶罐“啪”的一声跌到地上摔的粉碎,宋予衡处于下风,双手被容策扣在头顶,精疲力竭的喘着粗气,容策拈起宋予衡发间的白梅花瓣放入口中缓慢地咀嚼,笑起来像个妖孽:“义父,你真好看。”
宋予衡眸光一暗,略起身咬住垂下来的佛珠狠力往下一别,容策吃痛阖眼,松开宋予衡的手捏了捏眉心,再睁眼时眸中又恢复了惯有的清淡无波,一片清和澄明,仿佛刚刚的一切都是宋予衡的错觉。
容策从宋予衡洁白的齿缝间温柔地扯回朱红色的凤眼菩提,欲言又止道:“我……”
“你什么你,从我身上下去,大逆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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