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冥四百七十五年的那场雁山围猎,穹涯境燕氏的长公子横空出道,由燕氏内府正式进入东冥人的视野。
世人皆传,在这一次围猎中,燕氏那位年仅五岁的长公子燕凛,居然仅凭一人之力,便斩杀了东冥大陆最嗜杀的黑狮兽。从此以后,燕凛从燕氏默默无闻,深居简出的病弱独子,一下转变为东冥新一代修炼神童,名声躁动,震惊整个东冥大陆。
不过,修炼神童又如何?奈何燕少斐再有通天的本事,也不过是个孩子,亦不能在家族的浩劫中力挽狂澜,挽救燕氏一族的血腥没落。
命数这种东西,最是摧残人心,泯灭人性。
……
梦开始变得模糊不清,转眼就到了那个梦魇般的日子。
夜里的寒风呼啸过耳,割得燕少斐耳廓一阵疼痛。现在已是丑时,阿爹阿娘的房间依旧彻夜灯火,听着阿爹沉重的叹息声,燕少斐忧心忡忡。她心里算了算,这已经是第五日了。
五日前,萧氏和晋氏的两位家主来了趟穹涯境,一来便钻进了阿爹的书房。说是议事,可不知为什么,没过多久阿爹竟和两位家主打了起来,连阿娘也没劝住。打到后来还是因为晋氏家主先负了伤,双方才就此罢手。
总之,最后萧晋两家的家主,几乎是被阿爹打出了穹涯境。在他们下山前,燕少斐隐隐约约听见萧家家主喊了几个词:镇魔珠,代价,不得好死什么的。
自那以后,阿爹阿娘变得十分忧虑,已连着五个夜晚不曾好好入眠。
突然,燕少斐听见“吱呀”地一声响,朱红的木门被推开,阿娘披着水红色大氅,手中撑一把六十四骨的油纸伞缓步而来,白雪红裙交映成景,恍若天上宫邸里的神妃仙子。
“阿娘……”燕少斐抬眸,缩了缩冻得通红的小手。
青虞夫人蹲下身来,温柔地敛了敛燕少斐披着的大氅,关切道:“夜深了,怎么还不回房歇着?”
燕少斐迎着青虞夫人的目光,低声反问道:“那阿爹阿娘呢,这么晚了,阿爹阿娘又为何不睡?”
青虞夫人眉心微微一滞,唇角却依旧带着宠溺的笑,伸手捋了捋燕少斐的鬓发,轻声道:“阿爹阿娘不困,自然睡得晚些。倒是阿凛年纪小,得赶快回房歇息。”
说着,青虞夫人便起身拉了燕少斐,就要往房里带。
不料,燕少斐却固执地伫在原地,只伸手扯了扯青虞夫人的衣角,眸色黯淡。
“阿娘,这已经是第五日了,上次阿爹和萧晋两位家主打了一场,闹得很不愉快。孩儿自打降生,从未见阿爹发过那样大的火,阿爹阿娘,是在为那件事情忧心吗?”
“阿娘,”燕少斐顿了顿,说出这几日来心中的疑惑:“镇魔珠是什么?”
镇魔珠。
这三字出口,仿佛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禁忌。青虞夫人面色一凉,眸中隐隐有水光浮动,嘴角原本温和的笑意也渐渐随着这场大雪冷了下来。
燕少斐目不转睛地盯着青虞夫人,似乎在等她的一个答案。良久,青虞夫人才重新攒出一抹笑意,握了燕少斐的手,平静道。
“这场春雪下得实在太大了,咱们回房吧。”
……
穹涯境一战,爆发在东冥四百七十六年的六月十七,而燕少斐梦中这日,却是六月十一。
接连一月不见阿爹,阿娘告诉燕少斐,阿爹是去演武场练兵了,原因则是近年来,东冥大陆甚是太平,燕家又向来主张止战建和,所以对族中弟子的操练实在过于疲软。为保燕氏一族百年大业,阿爹决定亲自训练族中子弟,增其修为,以巩固穹涯境燕氏百年声誉。
饶是阿娘这样说,燕少斐也是不信的。阿爹素来治下有方,对族中子弟的修为更是督导严厉,穹涯境燕氏一族,玄气之霸,在整个东冥都是数一数二的,何来疲软一说?阿娘果真当她年幼,却不知她可是个不好糊弄的机灵鬼。
想到这,燕少斐不满地撇撇嘴,想来自已也有半月不曾见过阿娘了。
燕少斐百无聊赖地站在池塘边打水漂,片状的石子在水面上“行走”了几步,随机沉了下去,溅起一圈圈涟漪,也惊得池塘里的锦鲤一阵乱游。
“阿爹不回来,阿娘也不回来。”
燕少斐皱着眉头,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手中石子无一虚发,鱼往哪儿游,她就专往哪儿打,搞得一时间池塘里一片混乱。
“怎么,阿爹阿娘不在,你便要同这些鱼儿置气吗?”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是阿娘!
燕少斐大喜,干脆一把扔了手中石子,飞快地冲着青虞夫人和燕行渊跑了去,面上挂着极灿烂的笑。
“阿爹,阿娘。”
“你这小混孩子,阿爹阿娘这才多久没看着你,你就开始拿池塘里的鱼撒气。若不是以后阿爹阿娘不在,你就得上天乱了套不成?”
分明是斥责的句子,却难得一回被燕行渊说出来嗔怪的语气。燕行渊摸了摸燕少斐的头,脸上浮起这一月以来第一抹畅快笑意。
“来,阿爹抱抱,看看我家阿斐这一月来可曾清减。”说着,燕行渊一把将燕少斐抱起,顺带着轻轻蹭了蹭燕少斐的额头。
青虞夫人在一旁不禁笑出声来,目光柔情地看着父女俩,脑海中突然就划过无数画面。
是从她十月怀胎生下燕少斐。
是燕少斐学会说话,开口叫的第一声阿娘。
是燕少斐一岁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她不眠不休连着三日守在燕少斐床边,终于见到燕少斐好转。
是燕少斐幼年修为初有所成,让她和燕行渊心中安慰。
是那场雁山围猎,燕少斐背着浑身血污的公仪云玦从山中跋涉归来,身负重伤昏迷了七天七夜。而她后来才晓得燕少斐居然还斩杀了一头黑狮兽,心中对燕少斐的天赋异禀喜忧参半。
是……
眨眼功夫,好似沧海桑田,数年时光就这么过去了,青虞夫人觉得太快了,真的太快了。
“来,给阿娘抱抱,这几日阿娘有事出门了一趟,不知阿斐可有好好吃饭,勤修功课?”青虞夫人接过燕少斐,在燕少斐脸颊左侧轻轻印下一个吻,眸子里是掩藏不住的爱意。
“阿爹阿娘,孩儿近日都有好好吃饭,也有听燕夫子的话,勤修课业。就是阿爹阿娘一直不在,孩儿实在想的紧……”说着,燕少斐埋下了头,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惹得青虞夫人和燕行渊相视一笑。
“那好,今日阿娘回来了,便给阿斐做最喜欢吃的红烧肉,怎么样,阿斐高不高兴?”
“高兴高兴!”燕少斐拍拍手,方才一脸阴霾顿时一扫而光,急急从青虞夫人身下跳下,就拉扯着青虞夫人往厨房走,嘴里还迫不及待道。
“孩儿最喜欢阿娘烧的红烧肉了,阿娘您不知道,您和阿爹不在这些天,孩儿可真是馋死了。”
“好,做做做,阿斐想吃多少,阿娘就给阿斐做多少。”青虞夫人笑着,便携了燕少斐和燕行渊的手,一家三口齐齐往厨房走去。
……
是夜,清寒的月光透过打开的窗户,洒落一地的清辉。烛影摇晃间,燕行渊落座于床沿,看着床上的青虞夫人将燕少斐揽在怀里,数年杀伐的面庞此刻却透出十二分的温情,深深地凝望着他这一生最爱的母女俩。
过了会儿,燕行渊低沉的嗓音响起,打断了青虞夫人正给燕少斐讲着的故事:“阿斐,阿爹问你,何为燕家子孙?”
突然听见阿爹问出这样严肃的问题,燕少斐一下坐得端端正正,回答丝毫不敢怠慢:“心中向善,而不盲善;人眼可盲,心不可盲;从心所欲,而无乱欲;行人行事,但求一个光明磊落,这便是我燕家子孙。”
听罢,燕行渊沉默良久,方抚掌叹道:“我儿言之在理,阿爹心中甚悦,愿我儿能以此为铭,做一个真正的燕家人。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一定要牢记阿爹今日所说的话,不论日后你于何处,都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燕家的子孙,身上流淌着燕家的血脉与血性。不论怎么样,玉石俱焚肯定不是最好的选择,阿斐,无论怎样,都要活下去,只有好好活着,未来才有无限的可能,你知道吗?”
燕少斐听得一愣一愣的,在柔软的床上险些跪不稳。阿爹一番话,让她隐隐约约感觉到一丝怪异,却又说不出怪在哪里,短暂思索没有头绪,便只当阿爹如往常一般,教导自己。于是,便认真点头道:“嗯,孩儿知道了。”
青虞夫人合上了手中的话本子,燕少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竟瞅见阿娘的眼眶有一丝红。青虞夫人很快笑笑,将被褥铺开,柔声说道:“夜这么晚了,都歇息了吧,明日——”她突然看向燕行渊,继续道,“还要早起。”
“是啊,”燕行渊道,“还要早起。”
烛火熄灭,窗外传来不歇的虫鸣,像是一首杂乱无章的曲子。分明入夏的时节,但今夜的风总觉着比往日更加寒冷。这一觉燕少斐睡得很沉,但在梦中,燕少斐好像恍恍惚惚听见,阿娘在她耳边轻轻地说:“阿斐,好好活下去。”
这便是回忆里,燕少斐和她的爹娘有迹可循的最后一面。但她的爹娘在这个世界上,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却是。
阿斐,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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