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溪的王家祖宅突然铁树开花般焕发生机,沉寂了许久的灰白色添了几抹红妆,留守多年的家仆们也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村里的人看着奇怪,有个在里面帮佣的说:‘王家的大少爷要回来了。’
同回的还有他新娶的美娇娘。
两辆黑色小车无声无息地开进了王家大宅,下来五个年轻人,男男女女,衣着光鲜,都拥有动人的容颜。
‘大少爷……大少奶奶……大小姐……二少爷……表小姐……’最年长的管事恭敬地上前问好,‘都准备好了,请先稍作休息。’
天色灰灰,映衬着番仔楼雕花的外墙,白色的圆顶上落了几只鸟雀。王家的大少奶奶顾梓昕,白衬衫,圆摆裙,挽着丈夫的手,缓步踏上台阶。低头瞥见花台里百花齐放,微微一笑:‘这里好美。’话是对自家小叔说的。
她不过双十年华,青春健美,活泼得像一只可爱的林间小鹿。夫婿是王家大房长子,长她四岁,英俊富有,温文尔雅,刚从巴黎留学回来。两人站在一起,任谁都会赞叹他们多么般配,一对璧人。
返乡的第一天,他们在祖宅里焚香沐浴后,便在村长和族中老者的引领下前去宗祠祭祖。女人进不去,只站在老榕树下等候。
村民少有见过这样的人,纷纷出来围观。更有小孩上前转,得了糖果不走,招来更多的伙伴。
尽心的保镖要驱离,顾梓昕说:‘不必。’她摸摸其中一个小孩的头,毫不在意上面长着癞。
‘人美,心善,又没架子,这样的媳妇,王家真真占尽好机。’人们都看在眼里,有眼有口就会到处说。
没注意到,另外两位小姐相视一眼,眸底流动微光,各自心照不宣地看向别处。
傍晚时分,他们到故园给先人献花敬香。
昏鸦流连,在沉沉的天空划过。故园一年四季繁花似锦,王家先人倒也不算太寂寞。
顾梓昕一直站在丈夫身后,不能逾越半矩,不能高声说话,否则先人会不高兴。再好的家世,再优秀的教育背景,在传统面前只能低头。
南洋王家很神秘,她出嫁前应该知道了吧。
这个夜晚,风平浪静,静谧的王宅多年以来第一次响起钢琴声。二少爷最喜欢勃拉姆斯。
村里在唱高甲戏,来请王家几位年轻人去看。
‘大少奶奶呢?’大少爷问。
‘从回来到现在一直在洗手,浸在消毒水里泡了又泡,生怕染了病菌。’大小姐似笑非笑。
‘请她下来。’
仆人上楼又下来,回禀道:‘大少奶奶身体有些不适,想要休息。’
‘让李先生给她看看。二少爷呢?’
‘弹琴。表小姐说她想听。’
“不管他们了。”王家大少爷皱眉听了会钢琴演奏,只带上大小姐出了门。
剩下的三人留在古老的大宅里,不幸大概就是从这晚开始的吧。”
***
这是我15岁那年从莲溪回来写的一个小说开头,曾经偷偷拿给谢明珊看。
“你要参加新概念作文比赛?这个开头太长了。”她拿斜眼睇我。
“不是。坐在车上颠簸了一路,半睡半醒,脑子里突然放电影一样闪过一幕幕奇怪的情景。我只是把画面真实地记录下来。”
“有多真?”
“所有人说话的声音,甚至极小的动作,都清清楚楚,仿佛身临其境。”
“继续写呀。”
“一个人不敢写。”
“我坐你旁边陪你,这样总可以了吧?”她想了会,又说,“真有意思,一‘王’一‘顾’,合起来,‘亡故’;男女岁数差了四岁,你不知姓王的结婚都不愿找差四岁的吗?”
“‘四’和‘王’,音同‘死亡’?”
“对呀,大大不祥。小说里,富贵人家往往比寻常小老百姓还迷信,最最忌讳这个。改改吧。”
“不,可事实就是这样。顾小姐嫁给了长她四岁的王少爷。”
“事实?”她笑了出来,“这是小说呀,姐姐。”
“喔,对,小说。”
“年代呢?”
“1982年。”
“好年代。祝你写出拉菲一样的好故事。”
也许,这不是一个故事。
十年后的我,猛然意识到这一点,一些原本朦朦胧胧的臆想急剧膨胀,塞满了我整个大脑,令我疼痛不已,眼泪直流。
我立刻打电话给明珊,现在我们每天都保持联系。我说:“我隐约知道王衍之为什么会缠着我了。他就在那个小说里。”
电话那头,她好像才刚刚睡醒,声音迷糊:“哪个小说?”
“我高一写的那篇。什么顾家的小姐、王家的少爷,明明都是编撰的,可是,那些场景真的可能发生过。我居然梦到了……”我听得到自己的颤音,好像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尘封旧事就要揭开了一样。
“阿生,你镇定,慢慢讲,”明珊说,“小说我是不记得了,但你说的旧事是哪一桩?”
“王衍言的头一个妻子,是顾家的大小姐。”
“哪个顾家?”
“香港的顾家,从清朝嘉庆年起历代做官,声势了得的那个顾家。”
“不是已经flop了吗?很久都没再听到他们的传闻了。好像是当家人失踪了……”
“失踪的是顾光南,王衍言的岳父。”
明珊显然是吃了一惊:“你连顾光南都梦到了?”
“不是顾光南,是他女儿。”
“顾光南是哪一年失踪的?”
“不知道,你查下。”
很快地,明珊就给出了答案。1967年,在南洋失踪,至今杳无音讯。
“他的独生女儿在十几年后遭遇不测,整个大家族也跟着败落。不是小说胜似小说。”
我们在电话里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表哥喊我去喝茶。
挂掉电话之前,明珊说:“虽然不明白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总让你给碰上,但有一件事我有必要提醒你。”
“什么事?”
“不要再靠近莲溪那个地方。”
“我也觉得,我的倒霉多半是从那开始的。”
“不,我的感觉不是因为你,而是阿祝。你发现没有?以王家和穆家的交情,阿祝却好像从来都没有出现在莲溪过。”
“王衍之和谦叔都说过,阿祝先生不愿意沾上和鬼有关的事。”
“所以……就是这样。莲溪一定有厉鬼。”明珊一字一字地说,好似一盆凉水浇在我头顶。
对!为什么王家人会频繁地出现在布衣巷的穆宅呢?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相求。
我终日惴惴不安地度过了整个春节假期,不愿意自己独处,也不想出门。别人多看我两眼,我都会怀疑他是不是被鬼附身。我心力憔悴,除了明珊以外,无人可以诉说。那只厉鬼没有再来缠我,王衍之也一直都没有出现过。
直到正月初七恢复上班。第一天,一般没有什么事情做,只是各个单位、科室之间互相串门拜年。
我把办公室地板拖了两遍,桌子、文件柜抹得亮澄澄,茶盘也用去渍粉洗了。刚坐下来准备等人过来泡茶拜年时,科长就把我叫了过去。
“楼上现在来了只大猴子。”科长翘着二郎腿,双手抱臂,舒服地靠在他办公椅上。我们都管那种有钱有势的老板叫“大猴子”。
我也笑:“多大?”
“足够我们boss战战兢兢。”
“你怎么不上去接客?”
科长摇头:“轮不到我。但是,需要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子上去泡茶。”
“有这个说法?”
“对,谢春生小姐,boss办公室请吧。”
局长办公室坐满了人。局长脸上堆满了笑,正坐在沙发上泡茶。我定睛一看,市里的分管领导和市委统战部的负责人也在。还有一位气度翩翩的中年男士,西装革履,悠悠然喝着茶,看到我时还轻轻点了下头。
“这是我们局地籍管理科的小谢,”局长介绍道,“这位是南洋华商联合会的陈秘书,今天来呢,是请我们市里做一块地的地籍调查。”
“哪一块?”我右眼皮又开始跳了,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把科长那只老狐狸骂了个狗血淋头。
“莲溪村。他们想在莲溪建一个华侨纪念馆。”
果然!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脑袋一下子“嗡嗡”直响:“地籍调查不是应该先找土地权属登记发证中心吗?”
“莲溪正好处在两个县之间。邻县提出异议,认为那块地是属于他们的插花地,”陈秘书彬彬有礼地解释,“我们也只好来麻烦贵局调处。”
局长接着说:“县级行政区域的土地争议就需要你们地籍科了。当然,我会调土地登记中心的同事一起协调。”
这样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要是别的地方,本职工作,我义不容辞。但想到莲溪,我又不由得打退堂鼓。
我一面下楼准备材料,一面想和科长商量下换个人去。厉鬼只会纠缠两种人,一种是跟它生前有过往的,另外一种是能看得见它的,比如我。
什么理由比较好呢?我思忖着。
楼梯拐角隐约有人影晃动。
“谁?”我厉声喝道。
先是听见水龙头打开的声音,淅淅沥沥,然后又安静了。脚步声很轻,富有节奏。洗手间里走出了一个人。
我站在楼道里,紧紧地看向他,提到嗓子的心才缓缓落下去。这个家伙到底还是出现了。
“王衍之。”我语调颤抖,分不清是紧张还是别的什么。
而他霎时脸色突变,不可思议地望向我,好一会,才慢慢地问:“小姐,你认识我二叔吗?”
我呆立住,这才看清楚,虽然是近乎一样的面容,但他的右眼角却少了一颗淡淡的痣。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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