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暗,地面阴沉潮湿,仅有一扇支着铁钎的小窗,透出些微的亮光来。
裹着黑袍的男人面色不明,从袍底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来,手里握着一个白色的瓷瓶。
“顾公子,请吧。”
那人声音尖利却又沙哑,像是什么铁器划拉在地面上,听起来十分刺耳。
顾恒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黑袍男人,男人戴了面巾,让人瞧不见容貌,但顾恒知道这个人是谁,以及这个人背后的人又是谁。
事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
他接过瓷瓶,目光落在那精致的瓶身上,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
那黑袍男人等不及了,又开口:“顾公子,还请服用了吧,否则整个顾氏一族都将为你陪葬,至于四殿下,他会记得你的恩情,来日必将……”
顾恒摆手,“不必说了。”
他顾家追随四殿下至今,他顾恒阴谋算计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拔开白瓷瓶瓶口的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褐色的药丸,摊在手心,顾恒发现这颗药丸如此之小,却能瞬间要了他的性命。
从前他也用过这种药丸,取过几条人命,事实上他算不得良善之人,落得这般下场也可谓有始有终。
顾恒猛一仰头,将手心的药丸一把塞进嘴里,喉结一动,吞进了肚内。
“回去复命吧。”
黑袍男人却没有动,“顾公子,奴才得好生看着。”
顾恒凄然一笑,“怕我动手脚不成?我顾家几百条性命捏在你主子手里,我纵然逃过此劫又如何?别忘了,当初我进这大牢,可是我自愿的。”
他抬首,眸中精光闪过,黑袍男人被这一看,心脏陡然紧缩,畏惧油然而生。
眼前这个翩翩如玉的顾公子曾经搅动了整个朝堂,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论狠辣阴毒、筹划谋算,就连那位春风得意的六殿下也远远不及。
他若不是甘心臣服,仅为顾家自保,自然是信手拈来、小菜一碟。
说到底,此人会身陷囹圄,还是为了他们四殿下。
黑袍男人思及此,便听到顾恒的声音响起,“除了我,谁还能替四殿下背下这罪名?”
是了,风华绝代的顾公子,才智谋略样样都好,甚至连皮囊都是京都数一数二的,唯独只有一个弱点,太过于忠诚。
“是奴才唐突了。”黑袍男人拱手行礼,神色愈发恭敬,“只是主子的命令,奴才不敢违背,还请顾公子……”
话未说完,顾恒便是一摆手,制止了黑袍男人接下来的言语。
他低声轻笑,语气略有些悲伤,“他竟是如此看我?”
“四殿下……”黑袍男人想为主子辩驳,一低头,却看到顾恒的唇边流出一丝血迹,“顾公子……”
顾恒目光凄然,“如此,还有什么好说的?难道你还想看着我狼狈咽下最后一口气吗?”
黑袍男人神色一怔,躬身行礼,“奴才告退。”
待那人走后,阴暗的牢房中只剩下空寂一片,顾恒试图回想过往种种,却发现这一生没有半点值得回顾的地方。
阴谋算计,你争我夺,他甚至没有得到片刻安宁,唯有现下临死之际,才稍得一点轻松。
罢了,他这一辈子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只可惜,终究是让那个素来看不惯的宿敌得了意。
不过也没什么的,人死如灯灭,一切执念也都烟消云散了。
顾恒最后望着那一扇小窗,小窗外似有淡淡的月光,纯洁无瑕,皎然动人。
——
六皇子府内,卫明桓坐在窗前看书,灯火烛光映着他脸侧线条冷硬,竟带了些许杀气。
年前,这位曾经身份低微最不起眼的六皇子一跃成为朝中炙手可热的人物,被封为大将军王,征战沙场多年,这才回京不过数月,四皇子及其党羽就一一遭了秧。
当初顾恒就说过,绝对不能让卫明桓回京,可惜四皇子优柔寡断,如今沦落到一败涂地的下场。
突然,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在窗外,向卫明桓恭敬道:“六爷,今夜张立春进了大理寺。”
“什么?”卫明桓皱眉,“老四难道要杀人灭口不成?”
那黑影没有回答,卫明桓突然站起身,“走!现在、立刻去大理寺!”
当卫明桓带着人风风火火进了大理寺,寻到最深处最阴暗的那一间牢房,推开那扇牢门,忽然看到那身着白衣的男子已然倒在了地上。
卫明桓立时站住了脚,不敢再走近。
“顾恒!”他喊了一声。
那人没有应答。
卫明桓眉头皱得更深了,“去看看。”
身后的黑衣侍卫上前,伸手便将人随意翻了过来。
卫明桓立时斥道:“谁让你动他的?”
黑衣侍卫无所适从地站着,不知该作何回答。
跟随主子多年,他最了解卫明桓的脾性,六爷素来最恨这个叫顾恒的人,屡屡坏他好事,甚至将他置于死地。
按理说这人死了,六爷应该高兴才是,怎么会如此动怒?
顾恒那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袒露在卫明桓面前,卫明桓怔怔地看着,眼里透出难以言喻的不可置信。
黑衣侍卫上前,小心翼翼地探了探顾恒的鼻息与颈动脉,终于确定无误,“六爷,顾公子已经身亡。”
地上落了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黑衣侍卫捡起来,嗅了嗅,“是剧毒。”
“怎么可能?”卫明桓不相信,“顾恒向来诡计多端,脱身之法千千万,不过是一个谋逆的案子,他……他便没办法了么?”
不过是谋逆?黑衣侍卫暗暗想道,那可是天底下最大的罪!陛下岂会轻易放过?
其实卫明桓还有一句话不曾说出口,就算是没办法,那也可以来找我。
但这话光在心里想想,便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信,更何况是顾恒?
若是此次放过了顾恒,四皇子一党必然会东山再起,唯独将其彻底打压,才能将仅剩的对手狠狠扼死在美梦之中。
他离那个位置只有一步之遥,顾恒是挡在前路的唯一绊脚石,至于剩下的四皇子,没有顾恒的帮助,不过是废物一个,他根本不惧。
然而这个人,与他交手十年,他这辈子吃的亏都是栽在这个人手上,如今他竟然就这样……没了?
卫明桓一时觉得恍惚,整个世界都仿佛天旋地转,那名黑衣侍卫问:“六爷,这顾公子该怎么办?”
卫明桓这才回过神来,慢慢走近,看了看那张无比熟悉的脸,如今已没有了狡黠的色彩,他蹲下身,凑到顾恒的身前,低声问:“顾猪,你是……真死还是诈死?”
躺在地上的人没有回答,卫明桓也不需要回答,他静静地打量片刻,突然怒气冲冲地起身,直接冲出了牢房。
黑衣侍卫也紧忙跟了出去,同时吩咐随行的其他侍卫:“赶紧报大理寺。”
卫明桓深夜骑马,在京都城内狂奔,一路奔向了四皇子府。
在四皇子府门前勒马,黑衣侍卫也赶到了,“六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不用你管!”卫明桓翻身下马,冲到府门前,一脚踹在那紧闭的大门上,大门轰然震动。
门房的小厮听见声音,从里面打开府门,本要叫骂两声,谁知一眼看到了手持利剑愤怒无比的卫明桓,吓得整个人一哆嗦,直接跪倒在地上。
“六殿下!”
黑衣侍卫拉扯着卫明桓的胳膊,“六爷,你别冲动,咱们回去再从长计议!”
卫明桓恨极,脑子里听不进任何声音,黑衣侍卫用尽全力将人拖了回来,“六爷,你要是今天晚上冲了进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经营的一切,都要毁之一旦了!陛下的旨意就在这几天了,咱们不能前功尽弃啊!”
是了,他与顾恒争斗了十年,就是为了等那一道立储的圣旨,那是他势在必得的东西。只有掌握了天下权势,他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身边才不会时刻被监视陷害,他才能想他所想、行他所行。
所以,他绝对不能前功尽弃。
他手握重兵,老头子本就心生忌惮,这场谋逆案也有诸多猜忌,若是此刻生出是非来,只怕明日便有御史弹劾,立储的旨意一天没有下达,他就必须乖乖装孙子,不敢妄动一步。
而老头子的病已经拖不了几个月了,他要是拿不到名正言顺的立储圣旨,再加上朝中又有大半文臣世家看不惯他的出身,只怕来日登位更要艰难许多。
此刻,不能节外生枝。
卫明桓缓缓闭上眼,仰起头,天空下起了微雨,淋在他脸上有些许凉意。
他的身形忍不住踉跄了一下,死咬着嘴唇,终究说出一个字,“走!”
主仆二人在风雨中骑马离开,一如来时风驰电掣,空寂的长夜只有漫漫远去的马蹄声。
回到大理寺,寺卿已经被惊动,卫明桓的侍卫兵镇守在大牢周围,顾恒的尸体已经被收殓出来,仵作确证为中毒身亡。
卫明桓冒雨进门,寺卿连忙行礼,“下臣见过六殿下。”
他冷冷开口:“死了?”
寺卿战战兢兢地开口:“是。”
卫明桓走上前,掀开白布,看到那张脸,忍不住开口:“骂你是猪,你还真是个顽固的猪脑袋!”
“他谋逆,你顶罪,到头来还要你死,你他娘就真的去死?!!”
卫明桓气极之时咬牙切齿面容狰狞,“你可真是个好臣子啊!”
——
顾恒在剧烈的头痛中醒来,昏暗的灯光让他暂时看不清周围。
喉咙也干渴得厉害,像是火烧火燎一般,“水……”
他艰难地发出声音,外间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珩公子,你醒了?”
奔进来的是个书童模样的小厮,约莫十三、四岁,脸上透着焦急,和难以掩饰的稚嫩。
“水。”顾恒再说了一遍,那小厮连忙倒了一杯冷茶过来,顾恒顾不得冷茶的苦涩,一口饮尽了,这才缓解了些许难受。
细下打量起眼前这人,这孩子他不认识,他的记忆停留在大理寺牢房里的那扇小窗,他记得自己是服了剧毒,毒发身亡的。
但现在还活生生躺在这里,难道说卫明楷设计了一出金蝉脱壳之计,服毒的真正目的是为了救他?
可是那剧毒,他是知道的,一击必杀,绝无生还的可能。
他用过很多次,绝对不会弄错。
“珩公子,再有两日便能到京都了,你可要坚持住啊!”小厮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顾恒心里生了疑惑,若是卫明楷救他,必然不会再让他回京都,只会派高手连夜护送他远走。然而事实上,以他对卫明楷的了解,毒杀是最省事的法子,那位四殿下又怎么会铤而走险救下自己?岂不是给人留下把柄?
更何况还有卫明桓,这人对自己恨之入骨,亦不会任由他活着走出大理寺。
如果他顾恒不死,甚至不能平息陛下的愤怒,又谈何为卫明楷脱罪?
这些早在事发之时,顾恒就同卫明楷说得很清楚了,因此那一粒毒丸,也早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明明算计好的事情,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他难道死而复生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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