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夜色渐深,顾恒不想再回忆往事,一切已成定局。

    他也不想去思考顾瑜突然提及玉海关背后的用意,眼下最重要的是顾家之困。

    “大哥,你将咱府上的帖子给我。”

    “你待如何?”

    顾恒道:“自然是进宫。”

    “陛下已然拒了父亲,又怎么会答应……”话未说完,顾恒立即道:“我亲自去递帖子,若是不见我,我便守在议政殿门口,明日早朝前总能见到他。”

    “若是陛下休朝呢?”

    顾恒眼眉一挑,嘴角一勾,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只疯狗没那么胆小,怎么肯躲着不见人?”

    说到做到,顾恒从顾瑜手里拿了长亭侯府的帖子,带着沉玉不消多说,直接套了马车出门。

    更深露重,天上一弯新月清清浅浅地挂在厚重的天幕之上。

    哒哒的马蹄声一下一下敲着坚硬的石板路,顾恒靠在马车里身体微微晃动。

    他闭着眼睛,外表看来神色淡然,实际脑子里已经想过与卫明桓谈判的数十种可能。

    现在,是他顾恒有求于那只疯狗了。

    这种求人的角色,他向来做得不多,甚至可以说是极少的,所以他握在手里的筹码也并不如何丰厚,唯一有利的大概只在于他对卫明桓十数年的了解。

    顾恒冷静地分析着,突然马车停了,沉玉从外面掀了帘子探进头来,“珩公子,京畿卫在前面拦住了我们。”

    “京畿卫何人?”顾恒问。

    “王将军。”

    顾恒闻言笑了笑,伸手掀开帘子,看到了逆光站着的王秉忱,他手里提着一只灯笼,身后跟着两个军士。

    见顾恒露面,王秉忱开口:“珩公子见谅,此刻已然宵禁。”

    顾恒客气道:“多谢王将军提醒,顾某有要事进宫,还望行个方便。”

    “怕是不能的。”王秉忱面无表情。

    顾恒扫了一眼他身后的那两名军士,“想来是有人要见我。”

    王秉忱也不多说,点了点头,伸手做了一个请字,顾恒见此,意欲下车步行,沉玉拦了拦,“珩公子,这夜深人静的,咱们若是碰到了危险,恐怕侯府也来不及相救。”

    顾恒微微一笑,推开了沉玉的手,“放心,王将军为人正直,向来不屑阴私手段。再者,我若在王将军手里出了事,那王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指不定眼下的局面又会有新的翻转呢。”

    王秉承一身盔甲,在前头提着灯笼默不作声地走着,他自然能听到顾恒的言语,却未回应半个字。

    一行人转过几条巷道,走到一座宅院的侧门,王秉忱轻轻推开,院子透出屋内些许的灯光。

    “珩公子,请。”一路以来漫长的沉默,最终被这句话打破。

    沉玉守在顾恒的身侧,下意识抓住了顾恒的胳膊,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像鬼宅。”

    王秉忱看了一眼沉玉,道:“请珩公子放心,末将自不会让你伤到一丝一毫。”

    顾恒微微一笑,“有王将军在,即便是鬼宅我也闯得,更何况屋内那人……也不是鬼吧。”

    他拍拍沉玉,“你在院子里等我。”

    王秉忱带来的那两名军士,也自然地守在了院子门口两侧,如同两尊门神一般。

    顾恒朝着亮灯的屋子走去,凭借着短短十几步距离,他已然打量了整个院子。看起来最寻常不过的小户人家,并未疏于打扫,各处角落都显得很干净,却不像个长住人的地方,没有丝毫生活气息。

    应当是那人临时见人的秘密场所。

    王秉忱站在屋外,规规矩矩拱手行礼:“六爷,人到了。”

    这一声六爷,几乎让顾恒一激灵,尽管意识到来人的身份,但还是惊诧于此人对于京畿卫以及整个王家的亲密关系。

    六爷,那可是楼涤玉及其整个暗侍卫对他的称呼。

    象征着至高无上的忠诚。

    王秉忱没有靠近那扇门,甚至连帮顾恒推开的动作都没有,他行了礼之后,就静静地站在一侧,顾恒看了他一眼,最后走上前。

    其实那门是虚掩着的,他不需要费力地可以完全推开。

    可当他伸手之时,里面的人却打开了。

    “进来。”低沉的嗓音,正是那人的声音。

    顾恒顿了顿,随后走了进去,屋里是亮堂的。

    高大的男人刚刚转身,坐在了桌前的凳子上,眉目锋利,静静地看着他。

    除却他,屋内再没有第二人。

    顾恒心想,能让如今的天子陛下亲手开门迎客的,想必自己是第一人了。

    “臣顾珩,见过陛下。”膝盖还未弯曲,卫明桓就开口,“起来。”

    顾恒也不矫情,径直站直了身体,与卫明桓对视。

    卫明桓道:“你似乎对见到朕,并不惊讶。”

    顾恒道:“陛下对见到臣,也似乎在意料之中。”

    “不。”卫明桓摇了摇头,“朕今日拒了你长亭侯府的帖子,便料想顾家不会善罢甘休,本以为今夜会面的可能是老侯爷,又或者是两位顾家公子其中之一,却没想到是你。”

    顾恒道:“但眼下看来,陛下想通了。”

    “是。”卫明桓毫不否认,“朕亲手将软肋送到了你手上,顾家如果还不把握住,那岂不是自甘堕落?所以想来想去,今夜来见朕的,必然是你顾珩了。”

    顾恒不置一词。

    卫明桓接着道:“身为顾家旁系,原本只需要跟随嫡系的步伐,不必事事出头冲锋陷阵,但你还是出现在了朕的面前。想来老侯爷终究还是更看重顾氏一脉的兴衰成败,而不是计较一时的名利得失。”

    “陛下,你错了。”顾恒道。

    “哦?”卫明桓挑眉。

    “今夜的举动,是我一人所为,与侯爷无关。倘若他知情的话,必然会阻拦,顾家可以亡可以败,却绝不会丢了做人的底线跟原则。名利也好,权势也罢,顾家儿郎从来都不是不折手段之人,陛下与顾家交手十数年,应当很清楚才是。”

    “你是说顾家嫡公子,顾恒?”卫明桓轻笑一声,说不出什么意味来,他摆摆手,“罢了,不管何人授意,或者是你自作主张,朕都不想深究,也不需要知道。坦白讲,朕可以救顾家,但你要拿出足够的筹码来。”

    顾恒早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可真到了眼前,却一一推翻,说出了从未组织过的一番话。

    “顾家于陛下而言,不是想救就救,不想救就任其自生自灭,眼下朝中局势似乎只针对顾家,但纵观天下,陛下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站在顾家这边,力保顾家不被京都世家瓦解才是。”

    顾恒丝毫不斟酌措辞,直接了当道,“除却顾家,还有如今支持陛下的曲阳王家之外,京都其他世家或多或少都曾效力于顺亲王,又或者不曾力挺陛下登位。他们对陛下的芥蒂与忌惮,大约是从当年陛下力战狄人回京受封大将军王开始的,那时候陛下意气风发得意忘形,暴露了一些雄心壮志。”

    卫明桓眉目一凛,“你知道得挺多。”

    “毕竟年纪也不小了。”顾恒轻飘飘一句带过,“陛下是想要削番的,臣说得对吗?”

    卫明桓盯着顾恒,神色一动不动,像是在细细打量。

    半晌,他道:“你继续说。”

    顾恒见卫明桓这般神色,略微有些猜不准他的心思,但以自己多年对卫明桓的了解,此人冷血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因此,利益应当是第一位的。

    “长亭侯府以武立族,多年功名荣华都是一代又一代人从战场上拼杀得来的,我们不是七弯八绕的文人,不懂那些曲折隐晦的谋术。而这一点,正是我顾家与京都各世家本质上的不同,他们会合纵连横,而我们只擅长单打独斗,曾经顾家辉煌时,他们曲意逢迎,但当顾家落败后,就成了所有人的眼中肉,一道活生生的靶子。陛下,这六年来,倘若没有顾家这道靶子立在前面,你的皇位能坐得如此安稳吗?”

    这话太过逾矩了,便连卫明桓都忍不住斥了一声,“顾珩,你好大的胆子!什么话都敢说!”

    顾恒不以为然,“陛下心里很清楚,此刻若让那些人生吞活剥了顾家,来日世家与天家之间的矛盾就会日渐胶着,毕竟这六年来,陛下已经提拔了不少寒门学子,也试图做了不少吏治改革。种种迹象表明,卫朝这一任君主,对世家蓬勃嚣张的势力绝对不像以往那么友好,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为了利益,世家必然会反击。”

    “淳明年诸侯之乱,群雄割据,民不聊生,距今也尚未过五十年呢。”最后一句话,顾恒说得很轻,但分量却是最重的。

    刹那间卫明桓就变了脸色,他没有开口,顾恒也不再说话。

    彼此沉默对视,良久,卫明桓道:“你顾家能助我何?难道长亭侯府就不算世家了吗?”

    话说到了正题上,顾恒正色道:“陛下,说到底顾家与你的恩怨,甚至比京都各世家更甚,但为何今日臣以一己之身站在了这里?绝非是仰仗陛下当夜亲手递上的软肋,而是臣明白陛下的心思,世家之于天下百姓,犹如恶疾难消,终日受其所扰却又不能根治。根治必然需要一人铁血手腕大刀阔斧地铲除弊端,而陛下,正是那人,而顾家,以保家卫国为族训,势必追随陛下。”

    卫明桓静静地看着眼前人,眼前人是一副柔弱的书生模样,连皮肤都是少见阳光的白皙。

    这样的人,应当是常年居于宅院吟诗作画,抑或偶尔打打马球,连围猎都是少有的活动。

    但他却站在自己面前,激情昂扬地说着家国天下,字字句句都说到了自己的心坎上。那一份少见、隐匿的柔情,突然之间喷薄而出,连带着目光都缠绵了起来。

    半晌,他深吸一口气,发出一声嗤笑,“顾珩啊顾珩,你这口才,快赶上你顾家嫡公子了!”

    顾珩也不推诿,直接应承下,“多谢陛下夸奖。”

    “但……即便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终究是你一人之词。”卫明桓凛然道,“出尔反尔的事,朕见得多了,没有永远的联盟,只有永远的利益。朕当然相信你顾家是一片赤诚忠心可表,但信任从来都是最不值一提最愚蠢的行为,权势会蒙蔽人的双眼,更何况是滔天的权势。顾珩,你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朕在说什么。”

    顾恒心里一咯噔,他其实很清楚,当下来找卫明桓谈判,不过是空手套白狼,他有的也只是唇舌功夫。

    卫明桓一如既往地理智、冷静,即便被人戳穿了心思,依然不动如钟,让人辨不出情绪。

    这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顾恒在心里叹了口气,“陛下,你想要什么?”

    卫明桓摇了摇头,“不是朕要什么,而是你顾家能给什么。”

    “你我都很清楚,朕需要顾家成为一把锋利的刀,顾家也需要朕给予庇护,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不消多说,朕也完全不否认你刚才的话。但来日大功告成,顾家必然会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之中,甚至包括朕,也未必会青史留名,你顾珩或许不在意,然而你顾家上上下下几百口人,庞大的族系,朕拿什么相信你们?若是有一日,朕亲手养了一头反噬自己的狼呢?”

    “顾珩,本质上来讲,顾家与王家、与京都各世家,甚至于顺亲王,并无任何的不同。”

    卫明桓一锤定音,目光落在顾恒身上,像是一把刀子缓缓剥开他的皮看到了内里去。

    顾恒垂着眼睑,沉思着,良久,再良久。

    他抬眼,看向卫明桓,缓缓道:“臣进宫。”

    卫明桓愣了愣,“你说什么?”

    顾恒解释道:“臣以选秀的身份进宫,从此顾家只会站在士族的对立面,而与陛下绑在了一起。只要臣在一日,便可保证顾家全族皆听命于陛下号令,陛下诏令之所达,便是顾家军心之所向。万望陛下有生之年,达成所愿。”

    “你……”卫明桓突然说不出话来,心里涌出太多情绪,却无法一一分辨。

    顾恒问:“陛下以为如何?”

    卫明桓闭了闭眼,“这是你最有利的筹码,朕……无法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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