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冬天的, 就算扬州还没降雪,田地里也定然萧条得很, 班阴搞不懂有什么好看的。
但林长史怎么说, 他就怎么做呗, 反正都已经被“骗”来扬州了。
扬州又叫广陵郡,户七万七千一百五, 口四十六万七千八百五十七, 下辖县有七:江都、江阳、六合、海陵、高邮、扬子、天长。土贡:金、银、铜、青铜镜、绵、被锦、半臂锦等近百种。还有丹杨监、广陵监二钱监铸铜币。
扬州之富,可见一斑。
林福在扬州城中逛了一天四处买买买,也见识了一些扬州豪商的豪富与一掷千金。
然而她坐马车到了下头县里, 所见扬州百姓的生活并没有比她南下时短暂停留的州县看起来要好。
冬日, 无论是稻田、粟田都是一派萧条景象,扬州也有种冬小麦, 林福看过越冬的冬小麦苗情, 很一般。
不仅如此,在乡间庄户上, 庄户人看见他们这一群陌生面孔,大多十分警惕。
班阴拦住路上一老汉想打听一二,那老汉连说不知道不知道,让他们赶紧走,不要来他们庄子上。
众人被赶了几步,看老汉仿佛被鬼追一样快速跑走的身影,都是一头雾水。
“扬州的百姓这么排斥外地人吗?”班阴喃喃:“之前在江都县是这样,没想到江阳县也一样, 难道我们长得像坏人?”
他把每个人都挨个儿打量一遍,指着护卫们说:“定然是你们长得太高,看起来凶神恶煞的,要笑,要和善,要让百姓感到春天般的温暖,这样才不会把我们赶走。你们看看,现在是想讨碗水喝都没人理咱们……”
护卫们都不想理他,要不是林福就在一旁,他们非得把班阴偷摸打晕了再把嘴堵了,这一路就听他叨叨叨,分明就是他说话太多才喝水多,讨不到水喝怪谁?!
“先去其他地方瞧瞧吧。”林福收回盯着远处村庄的目光。
护卫的队长辨了一下方向,又拿出舆图来对了一下,对林福说:“此处离扬子县城很近,往西南走,约莫不到半日就到。”
“那就先去扬子县城落脚吧。”林福说。
扬子县不太大,临近江南东道的润州,治所白沙镇,但却是淮南东路的水陆要冲,漕、盐集散之地。
地方虽小,但是极富庶,白沙镇里,路上走过的人有近半数穿绸穿锦,襟口袖口还滚这厚实的皮毛。
他们找了一家比较大的客栈住下,然后问了路,去了一家据说是老字号的食肆,做鱼乃一绝。
到了食肆,他们没要楼上的雅间,在一楼大堂坐了两张桌子,店里的酒博士跑过来报了一通菜名和酒名,跟着一道来的别院小管事用软语说了几句扔过去几个铜钱,酒博士拿到赏钱眉开眼笑答应着往后厨跑。
“郎君试试这儿的海鱼,那酒博士说,他们食肆最有名的就是烹海鱼,冬日里鱼少,更是稀罕。”小管事同林福说。
林福穿了一身男装出来,因为眉目英气加上胸又平,看起来就是个俊俏的小郎君,便叫所有人都称呼她为郎君。
“辛苦你了。”林福道。
小管事慌忙道:“郎君太过客气,这是小的分内之事,不敢言辛苦。”
林福笑了一下,四下打量着店中的食客,从身形、相貌和口音上辨认,店中外地人居多,看起来都像是来扬州走货的。
“嘿,这朝廷真是,派个女人来扬州,这些人还都被吓破了胆,害得我们……”这一道高嗓门立刻吸引了林福他们这边所有人的目光。
循声看去,是与他们临近的一桌的人在说话。
说话的高嗓门正好面对着林福,左边脸上从额头到耳畔有两道狰狞的疤痕,不过他倒挺幸运,没有伤到眼睛。
“老四,闭嘴!”坐在疤脸男对面,正好背对林福之人大喝一声。
疤脸男立刻噤了声,似乎有些怕对面之人。
那桌围坐着四个穿着皮毛的大汉,听口音似乎是北边的,大口喝着酒吃羊肉,很可能是北边的皮货商人。
“大哥,你别凶老四了,咱们这不白跑一趟,老四心里窝火呢。”疤脸男左边的戴狐皮帽子的男人说话。
“就是。”疤脸男小声说,然后很有可能是被对面的大哥眼神警告了,皱起一张脸,疤痕看起来更狰狞了。
“啧啧啧,朝廷也是有趣,派个女人顶什么事,女人还是回家嫁人生崽子为好,来了扬州也不怕尸骨无存。”疤脸男右手边的瘦长脸男人摇头晃脑说。
护卫队长眼眉一厉,护卫们皆是愤慨。
林福摇了摇头,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护卫们按捺下来,她招手叫来酒博士,让他去给那边一桌的壮汉们上一坛好酒。
酒送上桌,汉子们一看,自己并没有再要酒,还以为店家强买强卖呢,正要发作——就算是扬州,就算你店大,也不能这样欺客!
“几位壮士,这酒是小弟请几位喝的。”林福站起来让酒博士离开,走到壮汉们那一桌,“看几位壮士走南闯北,小弟多有好奇,想跟几位讨教一二。”
壮汉们警惕地看着林福,狐皮帽男说:“无功不受禄,小兄弟还是把酒拿回去吧。”
林福不用他们邀请,就让护卫搬来两张椅子,让自己和班阴硬挤进他们那一桌,一脸好奇的问:“你们刚刚说的朝廷派个女人来扬州,可是说扬州新开的长史?”
疤脸男正要说话,他对面的大哥横了他一眼,说道:“小兄弟还是莫要打听的好。”
林福就看他,一个面相带着凶狠与精明的中年男子,一个照面就给人很不好相与的印象。
林福露出一副有些害怕却故作镇定的模样,对几位壮汉拱手:“小弟定州人士,姓郝,单名一个帅字,家中坐着瓷器生意,不知几位兄台如何称呼?”
壮汉们互相交换了眼神,那位大哥说:“咱们兄弟几个不过是走南闯北的行商,今日见了,明日说不定就各自天涯,便是通了姓名恐小郎君也会记不得。”
林福一脸不服气:“几位兄台可是小看小弟了,小弟记性好得很,不信你问我家阴掌柜。”一指班阴。
班阴忽然被点名,只能尽职尽责扮演瓷器商人家的大掌柜,把自家小郎君好一通猛夸。
林福就很得意,并有意卖弄道:“几位兄台看着像是北边来的做皮货生意的,小弟说得是也不是?”她一脸我绝对没有猜错的表情:“不知都有些什么皮货,品质如何,若好的话,小弟正好可以都买了回家孝敬长辈。”
疤脸男哈地一声笑:“小兄弟可别说大话,咱们弟兄几个可是有不少上好的皮货,你还都能买得起?”
林福下巴一扬,傲慢道:“小弟家中什么都不多,就钱多。你有多少我就买多少。”
说着,扔出一个荷囊,里面是半囊金裸子,她还特意把囊口打开,这么一扔,十几颗金裸子就散落在了饭桌上。
“如何?”林福下巴扬得更高,眼神更傲慢更不屑一顾,“要不是家父总说我一事无成,我才不来扬州呢,扬州这地方真是太讨厌了。哼!”
把一个未经世事人傻钱多的小郎君演得惟妙惟肖。
班阴被嘱咐过,要林福打眼色了才可以说话,因此看林福演得这么起劲儿,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只能憋着,好难受。
壮汉们不知信了没有,那个大哥说:“小兄弟孝心可嘉,但我们的皮货都已经有了买主,实在不能卖给小兄弟你。”
“这样啊……”林福喃喃:“我本是来扬州想做出一番大事给阿爹看的,不想来了扬州竟是找不到路子,屡屡碰壁,回去后几个庶出子肯定会笑话我,阿爹也会对我失望,我还想买些上好的皮货孝敬阿爹阿婆他们,没想到……”
四个壮汉互相看了一眼,疤脸男的目光黏在桌上那金裸子上移都移不开。
“大哥,要不卖点皮货给这个小兄弟吧?”他说。
那大哥正要反对,瘦长脸男人说:“是啊,大哥,小兄弟孝心可嘉,要不卖他一些?”
“真的?”林福激动的看着壮汉们:“你们真是好人。”
那大哥看向狐皮帽,后者点点头,他就答应了:“那你跟我们去祥福客栈取货吧。”
这时,他们点的菜上来了,林福直接让人端到壮汉这一桌,还留在原桌的护卫和小管事们再重新叫。
“太好了!你们真是好人!”她拿起筷子,招呼他们吃吃喝喝,并给班阴使了个眼色,让他可以开始套话了。
班阴立刻给自己套了一个主家最信任的大掌柜所以被派来看着胡闹小郎君的人设,一边招呼壮汉们一起吃吃喝喝,一边跟他们倒苦水,除了疤脸男,其他三个壮汉都不太接话,尤其是那个为首的大哥,没有吃林福他们的酒食,一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他俩,还时不时偏头去看另外两桌的护卫们。
疤脸男倒是很健谈,虽然时不时被其他人阻止要出口的话,但与班阴这个话痨竟颇有相见恨晚的知音之情,本来是“阴掌柜”一人吐槽主家的小郎君任性,到后来变成这俩一起吐槽。
林福则是忿忿于掌柜的说自己,但几次三番插不进话,气得脸都鼓起来又毫无办法,倒是把人傻钱多小郎君人设彻底立住了。
那大哥眼中的警惕稍稍收敛了一些。
吃喝完后终于可以去看皮货了。
出了食肆,娇气的小郎君当然要坐马车,大掌柜要陪着小郎君,护卫们全部骑马。
这么一对比,因为要低调而交通工具只有两条腿的壮汉们实在寒酸。
“那小弟就在祥福客栈等着几位壮士。”林福放下车帘,赶车的小管事一扬马鞭,留下一堆马屁股给壮汉们看。
等马车走远了,那大哥才说:“你们想好了,咱们真要把那些皮货买给那人?那些可都是上好的说了要送给扬子县谭县令的,把货卖了,咱们还拿什么去跟谭县令说运私盐一事?”
“朝廷新派了个长史来扬州,谭县令就吓破了胆一样,也不敢收咱们的皮货了,”狐皮帽摇摇头,“大哥,不如就卖了吧,好歹也有些钱拿回去。至于运私盐……还是观望一段时日。”
“就是啊,大哥。”疤脸男敲边鼓,“难不成咱们还带着那么多皮货回去?”
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拿大哥也就不纠结,快步朝祥福客栈走去,把皮货脱手了也能早些回家。
林福倒是没想到自己就近找的套话的人,竟然就敢胆大包天与扬子县县令勾结运私盐。
“那几个人看起来不像单纯的皮货商人。”班阴和那群人“倒苦水”那么久,从他们的言谈间察觉出了不对劲儿来。
林福说:“皮货这种东西,一向都是高门巨贾才会大量购进,那个脸上有疤的质疑我买不起太多,就说明他们手中有大量上好皮货,而且听他们首先的话,他们本来是打算来扬州做什么的,却因为我来了,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吃最好的食肆,住最好的客栈,刚刚小管事说了,食肆离祥福客栈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距离并不近,他们却不骑马不坐车而是步行,一举一动都透着古怪。”
周朝人骑马上街可是时尚,但凡能养得起马的出门都会选择骑马,京城不少纨绔子弟大冬天哪怕冻成傻狗子能骑马绝对不会坐马车。
那四人衣着虽然用料讲究,身上穿的皮草也顶级,配饰亦是精致,没道理养不起马。
班阴:“那咱们……?”
林福轻轻一笑,早在出食肆的时候她就悄悄吩咐了混在护卫中的察事听子去暗中跟踪调查这四人。
班阴恍然,竖了一下大拇指,不过他还有另外的话想说:“你哗啦就丢出一袋金子,这漫天洒金子的作风实在是浮夸,我差点就笑出声来,还好忍住了,否则就穿帮了。”
林福:“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班阴:“……”
太过分了,把我骗来扬州,还要在我面前炫耀金子,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郎君,祥福客栈到了。”小管事在外头喊道。
林福长眉一挑,对班阴颐指气使:“班大掌柜,先下车去,再把郎君我扶下去吧。”
班阴:“……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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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福在白沙镇遇上皮货商人时,她跑到扬州下辖县去查看田地情形之事也在庞子友的努力下,在州府衙门全部传开了。
“她居然跑去下面县里?!她真是要去看田地情形?这大冬天的田里有什么可看的?”须永寿惊疑道。
胡尤启说:“林长史身上还挂着弘农馆学士的名头,您不会不知道这弘农馆怎么来的吧,虽说是冬日,田地萧条,但万一她有什么手段能看出什么问题来呢?”
须永寿冷笑:“她倒是够难缠的。”
胡尤启说:“如此,还是尽快将林长史召回来,让她早日上州府点卯上值为好。”
须永寿实在气,本想故意晾着林福,最好是晾到元日之后,先参她一本,或者她愿意三番五次来求他,他也不是不可以考虑让她在元日前上值。
但现在,他不仅不能晾着她,还得亲自把她召回来,想想就憋闷得很。
可再怎么说,把这个不定因素放在眼皮底下总比放她乱跑要好。
“来人,去把林长史‘请’回来。”须永寿不情不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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