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 26 章

    从小林福被接回东平侯府那天起, 背地里说她“田舍奴”的声音一直没有歇,无论是主子还是奴仆,面对双手粗糙、畏缩怯懦的小姑娘,他们都有无限的优越感。

    而林嘉芩,作为西府的嫡女,她甚至当面叫过小林福“田舍奴”,小林福受了委屈不敢说, 林嘉芩就变本加厉。

    林嘉芩不喜欢林嘉蕙,之所以帮着林嘉蕙欺辱小林福, 无非是为了显示自己的优越感罢了。

    林嘉蕙之前是侯府嫡女, 无论是身份还是六艺, 处处比林嘉芩强, 她早就憋了一口闷气。

    现在好了,林嘉蕙是田舍奴的种,林福就是个田舍奴, 侯府嫡女又如何,那什么与他们西府比

    林嘉芩飘了。

    所以,她翻车了。

    黄氏被女儿坑苦了, 忍着心疼甩了女儿一巴掌, 喝道“孽障, 还不跪下跟你祖母认错。”

    然后弯腰低头不停向老夫人赔罪, 跟林福说好话, 大概她这辈子都没有把腰弯得这么低。

    “母亲, 鹿儿年纪小不懂事, 都是被那些心思不正的刁奴教坏了,儿媳回去定然好生管教她。”

    “福娘,你二姐姐不是有意的,她知道错了。都是二婶不对,把她教得太不懂事了,你就原谅她这一次好么二婶保证,你二姐姐绝对不会再做这种事了。”

    林嘉芩被母亲那一巴掌打懵,又看母亲竟然向林福低头,心里的委屈顿时犹如黄河泛滥,哇一声哭“我没错我没错,不就是几根花草么,有什么好大惊小怪,林福就是田舍奴,眼皮子浅,没见过世面,连几根草都要计较,心胸狭窄”

    黄氏简直要晕倒,这蠢东西,不认错还火上浇油,她这是想被老太太罚去跪佛堂抄女诫不成

    “农,天下之大本也,民所恃以生也。”林福缓缓走近林嘉芩,在对方退后一步避开时,又拽着衣襟把人拖过来,“怎么,在你眼里,农民是下等人,比不上你这个五品谏议大夫之女高贵”

    林嘉芩一仰下巴,硬声道“我就是比你高贵。”

    林福呵了一声,又道“章和二十二年,先帝苑中种麦,率还是皇太子的当今圣上已下,躬自收获。谓太子等曰此将荐宗庙,是以躬亲,亦欲令汝等知稼穑之难也。,每年孟春之月,耕耤礼,陛下亲自载着耒耜下耤田耕种以劝农。怎么,你觉得你比当今圣上还要高贵”

    此言一出,屋中众人受惊不小,林嘉芩吓得瞳孔都放大了。

    她哭着说“你、你胡说,我没有,我没有”

    “福娘,此等大不敬之语可不能乱说。”黄氏慌忙帮女儿解释“你二姐姐岂有不敬圣人之意,她也不是瞧不起农人。”

    林福嗤道“她又什么资格瞧不起农人就她这样干啥啥不会、吃啥啥不剩,给个锄头让她去锄地都能把自己脚锄了的废材样儿,农人瞧不起她才是真的。”

    “哇”林嘉芩爆哭。

    黄氏憋着气,敢怒不敢言。

    她算是知道了,这林福就是个混不吝的,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但她敢说别人不敢接呀

    林福松开了林嘉芩的衣襟,拽起她的衣袖擦了擦滴在手上的眼泪,嫌弃之情溢于言表。

    “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帝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祭服,旨在为天下人做个榜样,劝国民以农桑为本。为什么盖因农事,乃人们的衣食之源、生存之本,是一切生产的首要条件。”

    “没有农人耕种粮食,没有牧者饲养牲畜,没有渔民摇船捕鱼,没有桑女采桑养蚕,你碗里的饭食,你身上的衣裳,从哪里来”

    “没有这些最基本的生存资料,如何有军队护我边疆佑我天朝如何有匠人制造出各种工具以便生活如何有商贩将南北货物转运贩售”

    “又,如何有你这样一个蠢货在此大放厥词”

    林福这一席话振聋发聩,期远堂里众人皆震撼呆愣当场,林嘉芩都忘了哭了。

    少女身量还未拔高、脸上婴儿肥还未褪去,眼神却是不符合年龄的睿智通透。

    来给祖母请安的林昕,站在门外看着门里纤细娇小的嫡妹,听到这一番慷慨陈词,向来平静无波的心湖起了微微的涟漪。

    女郎尚且心怀天下,自己身为儿郎,难道就甘心平庸无为的过完此生

    林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期远堂,去前头找到侯府大管事林忠,让他安排些人去守着期远堂,不许旁人靠近。

    他去的时候就很奇怪了,期远堂平日里都有守门的婆子,今个儿居然没有,让他径直就进去了,看到了

    打住打住,不要再想,想想五妹妹吧,她才是女中豪杰。

    林昕回到自己住的院子,把自己关进了书房里,一直到父亲下值回府了才出来。

    女中豪杰林博士,骂人骂爽骂痛快了,坐回罗汉床上,接过秋夕递来的蜜水一口喝干,滋润滋润干渴的嗓子。

    林福骂了上半场,下半场就该老夫人登场了。

    “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这点儿道理都不懂,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成日里咋咋呼呼,今儿个比个首饰,明儿个抢个衣裳,女子的贞静贤淑是半点儿没有。再过得几年,你们就都改出门子了,若还是这幅样子,不如绞了头发去做姑子,省得嫁去婆家行事不当尽给娘家惹祸。”

    老太太说话半点儿不慷慨激昂,淡淡的,冷冷的,一席话却让屋里的大小主子齐声痛哭。

    聂氏、黄氏齐齐跪在老太太跟前痛哭认错,直言自己没教好女儿、没当好家、没好好孝顺您老人家,让您老人家烦心都是儿媳都错,诸如此类。

    二、三、四、六、七、八也跪成了两排,痛哭流涕地认错,其中尤以林嘉芩哭得最惨。

    事关婚事,林嘉芩再不敢任性了,老老实实认错。

    家中已经在与武陵公府上来往商量她与公府嫡长孙的婚事,双方都有意,但不算东平侯府,她的父亲只是一个五品谏议大夫,与二品郡公府结亲,她算是高攀了,最后肯定是要请老夫人出面定下此事。

    否则,就算婚事成了,武陵公府看她恐怕就会像他们看大伯娘一样,她在公府里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

    林嘉芩怕了,林嘉蕙更怕。

    她今后的前程全都系于此,过惯了富贵日子,谁能忍受得了吃糠咽菜。若不是指望着嫁一个如意郎君,她何必委曲求全四处讨好,连府中仆役的脸色都要看。

    林嘉芸也是有苦说不出,就怕自己被带累了,哭的情真意切。

    六、七、八三个年级小一些的大概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又不太知道为什么要哭得这么凄惨,反正三个大的在哭,她们跟着哭就对了。

    林福听着这震天的哭声十分无语。

    她陈述了那么一大段真知灼见的大道理,都能直接拿到世界粮食会议上发表演讲了,这些人无动于衷,毫无悔过之心。

    老太太一说起婚事来,她们就紧张得连连道歉了。

    格局就不能大一点儿

    就不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好气啊

    老夫人听满意了她们的道歉,才淡淡道“行了,哭得我头疼。”

    众人瞬间收声,不敢再哭出声来,一抽一抽的。

    “这件事,是二姑娘毁了阿福的院子,”老夫人将此事定了性,“怎么赔怎么罚就看阿福的决定吧。”

    林嘉芩不敢反对,怯生生看向林福,小声说“五妹妹,这次是姐姐做得不对,希望你能原谅姐姐这次,姐姐认罚。”

    “认罚随便我怎么罚都行”林福问。

    林嘉芩想说“当然不行”,但对上老太太的眼神,她不敢说,只能哭着道“你怎么罚都行。”

    林福点点头,又对其他几人说“那你们呢”

    三到八五脸懵逼,不知此间还有自己什么事。

    林嘉蕙作为代表,问“我们怎么了”

    林福“你的侍女给林嘉芩的侍女的消息,所以,你是她的从犯,从罪当罚。”

    林嘉蕙“我”

    林福“有意见憋着,没让你说话”

    林嘉蕙委屈地看向聂氏。

    聂氏心疼,要为爱女出头,老夫人淡淡道“有意见憋着,听阿福说。”

    聂氏“”

    林福接着点了其他四个“你们也当罚。”

    八姑娘不服道“我们又没有拔你的花草,也没有通风报信,你凭什么罚我们”

    林福霸道地说“就凭你们看了热闹,你们是林嘉芩的姐妹。怎么,你们这姐妹之情是纸糊的草纸姐妹花可共富贵不可共患难”

    八姑娘鼓着脸不敢说话。

    所有的反对之声都没了,林福满意了,说道“今天呢,我就教你们什么叫做一损俱损,从明天开始,你们几个,全都去云苍阁小花园里耕地种麦,直到这一茬麦子收获为止。”

    六位姑娘齐齐惊呼“让我们耕地种麦不可能”

    林福“为什么不可能。当今圣上尚春耕时节亲自下地耕作,皇太子亲自扶犁,文武百官皆劳作。你们一介白身,安敢挑三拣四。”

    八姑娘哭唧唧说“可是、可是我们不会耕作呀”

    林福“不会就学。瞧瞧你们,连种个田都不会,还敢大放厥词,脸呢”

    六位姑娘齐声痛哭,这次哭得最真情实感。

    林福转头笑眯眯对老太太说“阿婆,我这样的处罚怎么样既罚了她们,又能让她们学会一门技能,还能教会她们各种人生道理,比如同气连枝、心怀感恩、民生多艰。一举数得,寓教于乐。”

    老夫人“”

    说了那么多,实际上就是想把小花园拿来种麦吧

    罢了,种就种,连当今圣上都搬出来了,再不让她种,谁知她还能耍出什么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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