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第一个宜嫁娶的吉日, 东平侯府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林昉身着玄纁二色毳冕,配玉璋,一匹皮毛油光水滑的白马刷得浑身雪亮即可反光, 再配上金鞍,人靓马帅。
迎亲的车舆也装饰得美轮美奂, 傧相们选的都是文武双全的郎君, 还有跟金吾卫大将军借来的几十上百号孔武有力金吾卫。
就等着傍晚时分去接新娘子哩。
侯府和西府上下所有人都是一身簇新衣裳,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分出去的林三爷和林四爷也都携家带口来侯府帮忙。
林氏在京城的宗亲、老太太、聂氏、黄氏的娘家人也都来帮忙。
婚礼要在傍晚才开始,午时过后,各府邸来喝喜酒的人陆续带着贺礼上门。
林福一大早就让农妇们守好她的麦田, 不允许除了她以外的任何人靠近,省得有人手贱拔了她的麦秆, 她还得因为睦邻友好而无法追究。
毕竟她的麦田在京城出了名的,市井中都有人知道“东平侯府有位小娘子在家中种麦, 是为寻麦高产之法再教于民”。
与高门的反应不同,市井百姓们都等着甚至是盼望着东平侯府的小娘子能有高产之法。
有过被摘科研作物还气死的前车之鉴,她不太相信人的自觉性。
果然,林福很有远见。
她的麦田都快成东平侯府的游览圣地了,来喝喜酒的人见过侯府太夫人,总要借口逛园子逛到云苍阁麦田来, 有熊孩子还想冲破农妇的拦截薅一把她的小麦, 被拦住了还撒泼吵闹。
对这样的熊孩子, 林福吩咐了, 甭管谁家的孩子,直接扭起来扔回给家长,有事她顶着。
笑话,她的麦地可是在圣人面前过了明路的,等收获了小麦是要献给圣人的,谁敢薅圣人的小麦
麦田里的小麦已经过了抽穗期,陆续开花了,一片青绿中星星点点的黄,还挺好看。
风吹过,晃动出点点麦浪,美。
两边试验田的对比在分蘖期就有明显的数据区别。等到了拔节期时,肉眼就能看出两边的不同。
小麦孕穗时,两边试验田的对比就更明显了。
按照现在记录的数据,林福精耕细作的这几块地预计能比旁边农妇种的一亩多收三斗,但这点儿成果远远不行。
她观察过旁边农妇种田的方式,也跟她们打听过庄子上是怎么种的。
周朝的农耕还有些粗放,多倾向于广种薄收,种完一茬要休耕恢复地力。
花了大力气却一亩只多收三斗,就等于并没有得到好的结果。
还有一个大问题,就是地里层出不穷的杂草和虫子,简直让林福头大。
为了治住病虫草害,用聂氏的话说就是她又祸祸了一堆东西。
没有化学原料和药品,她就实验各种中药,侯府良医被抓了壮丁,侯府里偷米的老鼠也遭了殃,被钓鱼执法,残忍抓住试药。
配比、毒性、浓度等等,一样一样耐心实验过来,终于让她配出了一个配方药,能将蚜虫大致防治住。
但蚜虫是防治住了,还有让人脑壳痛的麦蜘蛛,这玩意儿虽然叫蜘蛛其实是种螨虫,特别麻烦难治。
还有吸浆虫啊,防治白粉病、条锈病什么的。
这一刻,林福无限怀念吡虫啉、啶虫脒、阿维菌素、多菌灵、联苯菊酯
“我当初应该再读个化学专业。不对,没有仪器,原料怎么制备要这样的话,那我不是还得学个机械设计采矿专业石油专业或者我应该先学怎么发电”
“五妹妹,你在说什么”林嘉芸听到林福小声絮絮叨叨,但没听清她说什么。
林福摇摇头“没什么,我异想天开呢。”
“是不是累了”林嘉芸道“大兄才刚出发去迎亲,还早着呢,要不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差不多了我叫你。”
林福再摇头“不累,我没事儿的。”
她是东平侯府唯一的嫡女,招待来观礼的别府嫡女是她的任务,就身份而言,林嘉芩都不能替代她。
林嘉芸想起这茬来,歉意的笑笑。
入了夜,去迎亲的队伍终于回来了,侯府的妇人子将一块块毡席铺在地上,为新妇子铺路。
进了正院,新妇子先拜豕牢,再拜炉灶,林福这些小辈就要一个个从偏门出去,再从正门进来,踩新妇子的脚印,谓“躏新妇迹”。
这神神道道的做法,一说是要压新妇锐气,免得以后不好管教;二说是新妇容易把妖魔鬼怪带进夫家,要做好防备。
林福在毡席上踩了几脚意思意思,就突然恐婚。
这种婚俗,难道不是刚进门就给下马威
而且古代女孩儿结婚的年龄也太早了,不说其他,就下半月要结婚的林嘉芩才十六。
林福遥想当年,自己十六岁在干嘛备战高考。
还是个孩子啊
拜完豕牢和炉灶,再拜舅姑后,新人入百子帐行礼圆房,接下来,就不是未婚小姑娘们能看的了。
林福回景明院,洗漱更衣早早睡下,明日新妇要拜舅姑见家人,又是一套烦琐的礼仪。
翌日一早,东平侯府正堂里,上到老夫人,下到七跟八,都正襟危坐,等着新婚夫妇来见礼。
辰时,新人来了。
新郎俊朗,新娘秀美,好一对璧人。
李敏月不愧为京中贵女典范,动静之间皆极是优雅,脸上始终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就连聂氏故意为难她,没接媳妇茶先驯了一大段话,她敬茶的动作都丝毫不变,抖都没抖一下。
“母亲。”林昉唤了聂氏一声,“请您喝茶。”
聂氏充耳不闻,继续驯话。
林尊不悦的低咳了一声,她依旧当没听到。
林福转头一瞬不瞬盯着聂氏看,她倒是要看看她到底要说多久。
娶了个儿媳妇,自己熬成婆婆了,看把她能的,这就抖了起来了。
林福那核善的目光太有侵略性,聂氏被她这么看着,竟说不下去了,匆匆用一句“既入了我家门,当勉之敬之,夙夜无违,早日开枝散叶。”作为结束语,受了新妇的茶,给了一对玉镯。
李敏月拜下“谨遵母亲教诲。”
聂氏不折腾了,林福收回核善的目光,又变成乖巧的小娘子。
之后见西边林府、林三爷、林四爷这些长辈就顺利多了,然后四家的平辈们,李敏月一一送上了见面礼,这见家人就算是见完了。
然而聂氏真的不折腾了吗
错,这还只是开始。
好不容易熬成了婆婆,儿媳妇又不是自己相中的那个,她可不得好好摆摆婆母的威风,要给儿媳立规矩。
晚间只有侯府一家人在期远堂用哺食时,聂氏就要儿媳给她布菜。
林昉皱了眉,心中是有一点儿不高兴的,今天一天李氏被指使得团团转不够,连个饭都不让好好吃的吗。
可他身为儿子,又不能当众说母亲的不是,只能将目光投向父亲。
林尊亦不悦,折腾啥呢这是。
“咱们家什么时候有儿媳伺候吃饭的规矩了”林尊道。
聂氏张了张嘴,不敢说当着老夫人和小辈的面,说自己新婚时被老夫人立了多少规矩,刁难了多久。
合着老虔婆当初为难她就行,她只不过教导一下儿媳就不行了
聂氏忿忿看向老夫人,老太太却并不搭理她,招了招手,让李敏月坐下吃饭。
李敏月对老夫人福了福,道“多谢祖母垂爱,身为人媳,侍奉舅姑,理所应当。”
林福幽幽叹气“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聂氏怒道“你给我闭嘴半点规矩都没有”
林福一摊手“好吧,我闭嘴。但是还有最后一句,为难女人不算本事,有本事去为难男人。”
在场的男人都呛了一下。
“福妹妹少说几句吧,是你在为难母亲才对。”林嘉蕙说。
林福一笑“林嘉蕙,以前有点儿什么事,你不是让聂夫人帮你出头,就是怂恿二姐姐出头,后来二姐姐不理你了,你倒是消停了一些。现在居然不缩在后面当缩头乌龟,亲自上阵了,真是难得。”
“你你胡说”林嘉蕙涨红了脸。
林福嗤笑“我胡没胡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够了”聂氏吼了一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时,又有些怂了,说“到底还吃不吃饭了”
当然吃。
一场风波平息,李敏月到底没有被立规矩,坐下来一起吃饭了。
事后林昉找了机会与母亲恳谈了一番。
“母亲,您要教导儿媳这是理所当然的,我只希望您能心疼心疼儿子。”别总想着折腾,消消停停过日子不好么。
聂氏泣不成声,心头堵着一口气,难受得很。
那之后东平侯府倒是真消停了一段时间。
林嘉芩是四月二十三出的嫁,一个月内,林福见识了周朝全部的婚俗,尤其是林嘉芩那个新娘妆,那张大白脸小红唇,层层压叠的绿色钗钿礼衣,看着就好重。
国子监祭酒家门风清正,林嘉芩嫁的嫡次子也是极有才华了,前年考中明法科,去年通过吏部试,授了大理评事一职。
林嘉芩回门日,侯府的五个姑娘也过去了西府,林福看她脸上始终带笑,眉眼间多了一丝妩媚,就知道婚后生活很如意了。
林嘉芸看着尹姑爷处处照顾体贴林嘉芩,有点儿羡慕,跟林福感叹“不知将来咱们会嫁一个什么样儿的郎君。”
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五妹妹是嫡女,婚事有老太太操心,肯定是个有头脸知上进的郎君。”
林福抿唇笑了一下,知道林嘉芸这是希望她在老太太跟前提一提她的婚事。
她六月行及笄礼,家里却一点儿也没有为她相看人家的动静。
她是庶出,又不得祖母宠,且哪有小娘子自己急慌慌去跟长辈提婚事的,只能拜托林福了。
“三姐姐贤良淑德,定会嫁个如意郎君的。”林福笑道。
“姐姐先谢你吉言了。”林嘉芸也笑了。
林福转头将这事跟老太太说了。
老夫人点头说知道,让她不用操心,家中自有安排。
林福就一头扎进了她的实验室。
继占领云苍阁小花园后,她把云苍阁也给占领了,里面改成了她的实验室,抓了侯府良医一起研究除虫除草药剂。
后来林昕也进驻到这里,敲敲打打,帮林福改进喷壶。
林福有次在他工作的那间屋子里看到一张水磨的图,林昕解释说,是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友人一起讨论的,还不知能不能做出来。
“一定能。”林福给林昕打气。
林昕嘿嘿笑,用力点头。
小满前后,冬小麦开始灌浆,林福让仆役农妇们注意好天气,温度、下雨的情况,就在实验室里专注跟麦蜘蛛死磕。
她就不信了,农药学她也是拿了学位的,搞不定一个小小的麦蜘蛛。
小满过后几天,期远堂的侍女到云苍阁来唤林福,说老夫人有事要说。
林福到了期远堂,请了安后,在老夫人身旁坐下。
“阿婆,您找我有什么事”林福问。
老夫人说“五日后,皇后在桂宫办百花宴,你母亲准备带你和你三姐姐及蕙娘去。”
林福好奇“这百花宴是做什么的”
老夫人说“据说,皇后办此宴是为了给魏王选正妃。”
“那这跟我们府里有什么关系三姐姐是庶女,我还小呢,林嘉蕙更不可能。”
林福半点儿也不想去,她的麦蜘蛛药正攻坚呢,哪有时间去与自己无关的宴会凑人头。
“而且,我觉得以咱们家现在的情况,圣人不会愿意见到咱们家与皇子过从甚密,无论是魏王还是其他皇子,”林福顿了一下,再小声补了一句“包括太子。”
老夫人眼中有些许笑意,点头,才道“百花宴去的又不只是魏王和皇子,各家的夫人小娘子、以及京城里的有为郎君都会去。正好给你三姐姐相看人家。”
“这样啊。”那就去凑个人头好了。
老夫人又说“再者你差不多也该相看起人家来了”
林福惊恐“我还小呢”才十三就相亲,是不是过于丧心病狂
“慢慢看着,若有合适的先定下,等你及笄了再成亲。”老夫人说。
“我觉得完全可以晚一些再考虑成婚这个问题。”
“那你觉得要晚到什么时候考虑”
“就十八岁吧。”其实二十也不迟,二十五以后更好,三十仍是一枝花。
“胡说,哪有十八才考虑亲事的。”老夫人不赞同地瞪了一眼。
林福蔫了。
才十几岁就结婚,还是跟一个不认识的人结婚,真的很恐怖。
周朝虽然不算是盲婚哑嫁,结亲的双方都会把对方人品、事业、名声还有家里上上下下都调查个清楚,但真正要生活一辈子的两个人却只能在婚前远远瞧上一瞧。
定亲后、请期前,若是有机会倒是可以站在一起说说话,可这有什么用
难不成说了几句后发现两人三观不合,还能退婚
退婚是不能退婚的,除非女孩儿不要名声了。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结了婚,有一辈子的时间说,说到后面估计都不想说,看到对方就想吐了。
林福越想越觉得可怕,恐婚症都要想出来了
不管心理年龄是多少,但她身体真的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平胸少女,十几岁就结婚生孩子也太可怕了。
她受了二十五年现代教育,虽然大学前没正经在学校上过课,但也知道十八岁以前谈恋爱都属早恋,是要被老师叫家长的。
哪怕不断告诉自己这里是古代,女孩儿十五及笄就成婚是正常的,但她真的接受不了。
好在我还小,若欲行之事顺利的话,这事很有可能就迎刃而解了。
若是不顺
林福拒绝想“不顺”这个结果,又转头扎进云苍阁继续跟麦蜘蛛死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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