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前几日, 东宫向皇帝报喜,太子妃身怀有孕三月有余, 皇朝传承有继。
皇帝听闻大悦, 流水的赏赐送入东宫太子妃所住的丽正殿,羡煞东宫一众妾妃。
然在太子妃有喜的消息传遍京城的第二日,东宫又出消息,良娣瞿氏、良媛叶氏和承徽慕容氏同时查出身怀有孕。
消息传遍, 不少人闲聊之时说着隐晦之语, 都十分佩服太子的勇猛。
皇帝听闻这些后, 神色却是淡淡, 看不出高兴或不高兴。
而张皇后却是亢奋不已,自觉时机成熟, 在皇帝来坤德殿用膳时, 说起了皇子们的婚事。
“陛下,说来老三老四已近弱冠, 老大更是年纪不小了,他们的婚事不知陛下如何安排”
皇帝夹了一筷子鱼肉,慢条斯理吃下, 待有了七八分饱才放下筷子,在宫人的伺候下漱口,放下擦嘴的锦帕, 才说话“依皇后之意, 该当如何”
张皇后本因皇帝一直不语, 心中七上八下的。
两年前她请缨操持秦崧的婚事, 岂料秦崧半点儿不配合,害得她费力不讨好还在皇帝这儿吃了挂落,被皇帝明令不许再插手秦崧的婚事。
如今再提起,她自然忐忑,尤其皇帝听她说完后一言不发的。
然皇帝如此一说,那便是有了转机,张皇后兴奋道“陛下,妾以为,老三老四且不论,老大的婚事最为要紧,该早早为老大择一贤良人,为他操持王府、开枝散叶才是。”
皇帝便状似随意地问“皇后是否有人选”
“妾能帮着相看各家的小娘子,但老大的婚事还须陛下多多操心才是。”
张皇后可是学乖了,不踩皇帝挖的坑。
之前她想要摆布秦崧的婚事,不仅没成功,还被皇帝冷落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儿连累到她的儿子秦峻。
如今她聪明了,荆山长公主针对太子之事给了她灵感,不能从魏王的正妻入手,那就从魏王的妾侍入手,只要枕头风吹得好,不怕控制不住秦崧。
然要魏王纳妾,总得先解决了他的正妻之位。
皇帝一直不提秦崧的婚事,由得秦崧打光棍,张皇后是想提又不敢,终于能借着东宫妃接连有孕的当口,提及此事。
她就不信,皇帝不会想要他最心爱儿子的儿子。
看吧,皇帝果然面露沉思之色。
沾沾自喜的张皇后没忍住,试探道“妾听闻,老大与东平侯那个在朝为官的女儿走得很近”
皇帝倏然看过来的眼神把张皇后吓得再不敢多说,额上冷汗都出来了。
她急慌慌想转移皇帝的注意,就随口对皇帝说“妾听闻贵妃的母家好几个小娘子对老大魂牵梦萦,为此还闹得姐妹不和,老大风姿卓绝,不愧为陛下之子。”
皇帝移开了目光,对张皇后的奉承并不受用。
次日,皇帝去了崔贵妃宫中,用完膳后,说起了昨日张皇后之言。
崔贵妃听得又惊又怒,恨不得生啖张皇后的肉但这不符合她在皇帝跟前的柔顺人设。
只见她伏跪在皇帝脚边,柔声哀哀说“陛下,小娘子们为首饰为衣裳,总爱争吵上几句,都是自家姐妹,要不得第二日又和好了。妾母家的孩子就算再不懂事,也是学着女诫、女论语长大的,婚姻大事岂容儿戏,自然是由她们的父母做主。”
皇帝微微颔首,道了声“起来吧。”
崔贵妃起身,坐到罗汉床的另一侧,心中恨恨,心说张氏你既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她一咬牙,说道“说起来,两年前皇后大张旗鼓为魏王择正妃,最先头是想塞了她母家远房一表亲的女儿,妾有幸见了那小娘子一次,蒲柳之姿便罢了,举止畏缩,眼神飘忽,那小娘子的父兄也不争气,也不知皇后怎么就觉得她是个好的。”
“还有这等事”皇帝挑眉。
“陛下,妾万不敢胡言。”崔贵妃一脸忿忿,很为皇帝爱子不平的样子,“魏王是何等气概,陛下最清楚不过了,哪能配那么一个正妃,皇后也不知怎么想的。且还听说,那小娘子两年前见了魏王一面,就一直心心念念,相思成疾哩。”
“两年前”皇帝眉毛挑得更高。
“正是两年前。”崔贵妃捂着嘴轻声一笑,“魏王姿容脱胎于陛下,吾等自是清楚他多俊秀,但您知,两年前魏王可是一脸的胡子,无端端显得凶煞,妾可不信那小娘子能瞧着就一见倾心。”
皇帝飞起的眉毛放下,崔贵妃心底惴惴,从皇帝的神色中分辩不出他究竟信了几分。
崔贵妃报复了张皇后一把,长久的生存之道让她心知不能妄图揣摩圣意,便也不在这件事上多纠缠,而是旁敲侧击起四皇子秦峰入朝听事的事情来,拼命暗示皇帝您的第四子年纪不小了,不能再成日无所事事了啊。
第三日,皇帝召了秦崧到紫宸殿说话,殿内除了父子二人,就只有伺候着的常云生。
皇帝道“前日,皇后同朕说起你们几个的婚事,言及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成婚了。”
皇帝还顺便说了皇后母族和贵妃母族的小娘子们为他神魂颠倒争风吃醋的事情。
秦崧十分无语,面无表情道“父皇明鉴,儿并不认识那些小娘子。”
皇帝大笑。
笑过后,对秦崧说“信国公家有一女,韶华正好,温良恭俭,堪为良配,荣保觉得如何”
秦崧以不变应万变“儿亦不认识信国公之女。”
皇帝说“无妨,还有东浪公家一女”
皇帝一连说了好几家有适龄女郎的人家,皆是在朝中举足轻重的重臣贵戚,其中还有皇党的中书令黄起的孙女儿。
秦崧越听越心惊。
“父皇这是何意”
皇帝慢慢说道“婚姻,大事。”
秦崧看着父皇,皇帝也看着他。
对视间,皇帝的双目深邃沉静,似包罗万象,又空无一物,只有帝王的冷酷。
秦崧心底发颤,各种思绪一下子全涌上来。
“父皇,”他说“儿娶妻,只愿娶心仪之人。”
“那荣保是有心仪之人了”皇帝淡笑“仔细说与朕听。”顿了一下,又道“想好了再说。”
秦崧沉默良久,看着皇帝几次张口欲言,却没办法吐露半声,他微微低头瞧见挂在腰间的玉佩,心中泛起绵绵刺痛。
皇帝亦看着他腰间的那枚玉佩,闭了闭眼,掩下眼底的不忍。
许久后,沉默如雕像的秦崧才动了下,对皇帝深深拜下,哑声说道“父皇,儿没有,心仪之人。”
“既如此,那就”皇帝顿了一下,似无声叹了一口气,“不着急成婚。”
秦崧低着头,声音哽在喉咙里,艰难道“谢父皇。若无他事儿,便先告退了。”
“去吧。”皇帝挥挥手。
秦崧离开紫宸殿,皇帝沉默着拿过御案上的奏章仔细批阅,看过之后,朱笔在其上写下寥寥几笔,就把章奏请安的大臣骂得狗血淋头。
扔开这一本,又拿过另外一本,依旧是废话连篇的请安章奏,刷刷几笔又骂了一人。
“大家。”常云生轻唤了一声,“大家,休息一会儿吃口茶吧。”
皇帝把朱笔往御案上一扔,靠在软枕上,长吁胸中郁气,淡声说“常云生,朕记着你伺候朕三十多年了吧。”
“正是,奴刚入宫就分到了大家的殿中洒扫伺候,算来不多不少正好三十五载。”常云生边说边小心点茶。
“三十五年了。”皇帝低叹道“朕身边来来去去伺候的人那么多,也只有你一个,由始至终陪着朕。”
常云生把煮好的茶呈给皇帝。
“当年朕初登大位,后宫由韩太后把持,前朝由韩进道把持,只能被逼着立他们韩家的女人为后。那时候朕举步维艰,差点儿连你都保不住。还有荣保,也差点儿没保住。”皇帝说着嗤笑一声“那时的朕可真是无能。”
“大家的艰难,奴都看在眼里呢。如今多年过去,大家不必挂怀手下败将。”常云生道。
皇帝摇摇头,“如今朕已是大权在握人间至尊,依旧还有那么多身不由己。荣保十几岁就去了边塞,太子怨恨朕毁了他的母族与朕离心,老三野心勃勃,老四亦是一颗九曲玲珑心。”
“民间有句话,叫做儿女都是债。”常云生说。
“这话倒是有意思。”皇帝笑了,片刻后便隐没了笑意,低叹“朕曾吃过的苦,不想自己的儿子也过得苦。适才荣保看着朕,眼中的委屈,朕实在是心疼,朕以为他会说,他挣扎了那么久到底什么都没说。”
“大王至纯至孝,明白大家的难处。”常云生说。
“他不说,也是担心朕迁怒。”皇帝无奈道“也怪朕犹豫了,倒是连皇后都察觉他们来往频繁。皇后近来胆子越发大了,还敢试探朕,呵”
皇帝沉默片刻,说“那是个好孩子,可惜。”
又一年重阳,今年皇帝没有赐宴曲江池,而是登了南山。
南山阳石峰顶,伴驾者有众皇子,李骥、孔察、戴修远、林尊、卢虎等一干皇帝信任的重臣,以及朝中几个风头正胜的青年才俊,其中就有林福。
青年才俊们登临赋诗,直抒胸臆,献与皇帝,皇帝连声道好。
林福也早准备好了一首应制诗,献上去,得了数声褒奖。
“朕的状元郎果真栋梁之才,今岁京畿一带大丰收,林贤祐当居首功。”皇帝转向林尊,突然转折道“朕听闻令堂正在为林贤祐相看夫婿”
林尊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皇帝接着说“依朕看,这满京城的郎君没一个能配得上朕的状元郎,林卿实不必为此着急。”
众人皆愣了,圣人这是何意
林福也是一愣,下意思看向秦崧,秦崧眸色深深,中有隐痛。
她一下就想明白了。
林福二字,所代表不仅仅是她这个人,是东平侯府嫡女林福,还是皇党的新晋力量,朝廷推行新学立起来的标杆,圣人改革朝政的尖刀。
她是立起来的工具人,立在高处,为圣人所用,指哪打哪。却最忌讳卷入皇子们的明争暗斗中。
林福扯着嘴角冲秦崧笑了笑,转身对皇帝说“陛下说得对,待臣回去就跟祖母说让她别操心,圣人都说没人配得上我了,颐养天年,抱抱曾孙难道不好么。”
皇帝朗声笑,朝常云生示意了一下,常云生立刻端了一对长命锁到林福面前,“听闻你家喜添丁,还是龙凤胎,果真是有福,这对长命锁便赐了那龙凤胎。”
“谢陛下赏。”林福谢恩接过长命锁。
林尊悄悄看李骥,后者微微摇了摇头。
从南山回来,林福一字不漏地跟老夫人说了圣人之言,老夫人整个人都惊呆了,看向儿子和大孙子。
两人都点了点头。
“圣人这是何意”老夫人想不通,“阿福就算入朝为官,也还是女子,男婚女嫁天经地义,哪有不让朝臣嫁人的。”
林福笑着说“此事是陛恤。”
“你别说话。”老夫人郁闷得很,对着儿子念叨“阿福本就姻缘困难,这一来,别说京城了,天底下还有谁敢娶她。”
林福还是笑“我有钱有权有颜”
“知道没人配得上你,只有你自己配得上你自己,不用再说了。”老夫人烦得很,不准孙女儿再说话,让她回去自己的景明院。
回到景明院,关上门,林福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
她静静坐了许久,天色黑下来,含笑在外头敲门问要不要掌灯,她来回过神来,让含笑进来把灯点了。
莹莹烛火,将林福的影子投在妆案上,她打开妆奁,从里头拿出一根白玉笄钗,再翻出一只檀木锦盒,将笄钗放入锦盒,锦盒放进窗边矮柜最深处,矮柜上锁。
待明日早朝,她又是工部屯田司员外郎林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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