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年后
“爹, 你怎么就这么偏心？大哥说云游四海你就让他云游四海, 我不就想从学堂里偷两日闲, 我怎么左右就不是人了？”
十五岁的傅祐棠满心欢喜从学堂里溜出来, 在他娘亲亲切的问候下, 已经十分不愉快了。
“家法伺候。”
傅时与抿了抿唇，拿出棍棒来, “我没想到会养到你这么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曾妗左右为难, “傅时与，要不就算了，棠棠也没做什么坏事, 你要是真打了这一顿，他那些学堂的同僚, 只会更看不起他。”
“娘亲说得对！”
傅祐棠灵巧地跑到曾妗的身后，一脸有恃无恐。
“扒他一层皮，也不过分！”
“曾妗, 你总是哄着孩子, 现在你看看咱们家出了这种二流子, 我还没老死就快被他气死了, 等他成年了那还得了？”
“又不是每个人都追求什么平步青云, 仕途顺利, 你不能把你的标准强加给他, 他天资不足，不能那么苛刻。”
“母亲大人说得对！”
“闭嘴吧你。”
“傅时与，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你让我闭嘴。”曾妗软榻在木板上, 一旁嫁过人的官琼儿恰好到访，连忙扶起她，怕曾妗受了凉。
“阿妗，你分明知道我说的不是你，你这番护着他，他以后捅了篓子，该怎么办呢？”
“傅祐棠是我们的孩子，无论如何，他都是个本性善良的人，考不考功名没那么重要，况且你能一目十行，他半天也翻不了一页书，他的确不适合……”
“半天翻不了一页！”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天赋，是态度！他这随随便便的态度，我和他说闻鸡起舞，囊萤映雪，他和我说起来早对身体不好，灯光太暗眼睛会瞎……老夫快被他气死了。”
曾妗不由感慨万千，“傅时与，你以前不是这种人啊，荣辱不惊的那种，怎么教育个孩子还能这样急得跳脚？”
“呵。”
“老子一世英名……”
傅祐棠不自觉提醒道，“爹，你忘了哥哥说你当年怎么跪着求娘亲了吗？”
“闭嘴！”
“有多远给你老子滚多远。”
“爹，我回来是要孝敬你们的，我不走。”
曾妗叹了口气，哪料想过鸡飞狗跳这么一天，“傅祐棠，别骗人了，银两给你备好了，找老随拿。”
“曾妗，你还要给他钱！纵容他！”
官琼儿适时地挺身而出，“姑爷这话就说得不对了，我们小姐有什么不对的，不给小棠钱，难道让他去偷去抢？”
傅时与双手束在身后，长叹了口气，扬长而去，口中念着的什么“之乎者也”的文人坏毛病，曾妗没有听清。
曾妗走在傅时与身后——
走到家中的莲花池边，她不由劝道，“就不能让棠儿活得随心所欲些？”
“我们做不到的事，看不见的风景，让他去领略，他该受到的挫折和打击，也不会比任何人少。”
“可你有没有想过，傅祐棠现在一事无成，连最基本的那些浅显道理都不懂，万一皇上选了他做驸马……我们还不知道会被世人怎么诟病呢？”
傅时与从朝堂上激流勇退数十年了，可和朝堂那位的关系很微妙，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他没有说想重出江湖，但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傻子，哪天他也撑不了这一个家了，自己先去了，留着曾妗一人处理这烂摊子……那又该如何？
曾妗捧着脸，说不尽的心中烦心事，“陛下，和你提过？”
“是那小公主提的？不应该，那公主和江绛一个性子不爱做主的，就算喜欢，不应该是默默一样品行端正，熟读经纶的被喜欢吗？”
“有些人不一样，年纪小，总是被那花枝招展的迷了眼。”
曾妗试图缓解道，“呵，我当年可不一样吗？”
“什么意思啊？”傅时与上前了一步，逼得曾妗弯下腰来，他顺理成章地从身后扶起他的妻子。
“老傅，你当年不也就一张脸出色一点吗？不然还有什么？你那令人难以忘怀的渣？”
“阿妗我错了，我不是人，行了吗？”
“这些年，咱们不能只安稳过好自己的日子是吧？我修缮书籍什么无关紧要，主要是咱们这三个孩子，不能让他们没有一技之长，我们也不是家产万贯……”
“你说错了，你当年那些营生，大都还在我们手里。”
“可是就算是金山银山，也容不得这几个孩子挥霍的，默默还好，启蒙得早，自己也好学勤恳，微微还小，以后的事可以慢慢来，可这个傅祐棠，我真的是忍无可忍。”
“傅时与，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愁这么多，也是无用的。”
“傅祐棠心眼好，我上次看到他一手拿钱，另一手就随手给了卖苦力的贫农。”
曾妗把设定的要求放到最低的位置，“只要他不做坏事……”
“你怎么知道呢？”
“万一他哪天怜惜妓院里的头牌，把人领了回来，那你后半辈子还有安宁吗？”
曾妗推了推这个老夫子，“我不是有你吗？”
“一个小小妓院女，哪里斗得过当年朝堂上的中流砥柱傅时与？”
“你不要笑话我。”
“我没有，别想那么多，傅大人，你好好地继续修书，日子能怎么过就怎么过。未雨绸缪，没有必要的。”
傅时与无力地坐在地面上，直到傍晚柔风吹过，傅祐微过来，“父亲，怎么眉目这么凝重？”
这不过七岁的女童，三言两语，把傅时与收拾好了，一边又牵着曾妗的手，让母亲放宽心。
傅时与没有继续旧事重提。
可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这年刚入夏，朝中的圣旨便宣了下来，傅时与之子傅祐棠被邀请入太学读书，曾妗没有一路而送，一反往常，收敛起对儿子的宠爱，而是生硬地告诉他，“别那么随心所欲。”
这话，傅祐棠有没有听进去，她也不知道。曾妗短促地闭了闭眼，身后说什么坚决不来的傅时与握住了她的手。
做父母在有些时刻，只能送着孩子去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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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傅祐棠不知天高地厚，但有一点，他很会讨女孩子欢心。萧梭之女萧正茹最讨厌他那招摇撞骗的模样，下定决定要整治这个人。
可他刚一进宫，还没出现任何差错，也未曾和宫娥多说过一句话。
萧正茹一时间郁闷异常。
尽管她表面上无数次学着像母亲一样端庄，但骨子里她根本就是那一类人，“傅祐棠弟弟，你今日入宫要是有什么觉得招待不周的，尽管和你姐姐开口。”
“现在没有外人，你能不能就别演了。”
“傅祐棠，别给你脸面你不要那脸面！”
傅祐棠双手叉腰，懒散道，“你知道的，我傅祐棠不喜欢刁蛮任性的女人，你宣我进宫，若是没有其他事的话，早些放我回去，省得我爹娘整天瞎着急。”
“呵呵，也不想想他们为什么担心你？”
“春风阁，你没有去吗？”
傅祐棠微微颔首，“这次，连那条街我都没有走过。”
“傅祐棠，别以为你这次没露出马脚本公主就不能拿你怎么样？”
“我高高在上的公主，放过我吧。”
“什么东西，死丫头，你刚刚是不是给傅祐棠通风报信了？”公主从众人之中拉出一名脚小丹的宫女，当众斥责道。
傅祐棠看不下去，在旁劝解道，“别这么任性，别人从未找过草民。”
“正茹，你就是这样对祐棠？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江绛咳了两声，气不打一处来，一个巴掌直接打在了萧正茹脸上。
“皇后，是草民的罪过。”
“你又有什么错？你娘亲以前如何帮过本宫，本宫没齿难忘，别因为这样的小事影响我们两家关系。”
傅祐棠递上个小白瓶给刚刚被推搡在地上的小宫女。
萧正茹像是警告似的一直盯着他。
“我今天是因为你被母后打的。”
“那你可以给我也一巴掌——”
“真的？”
“算了，本公主不和你计较。”
“母后要为本公主选驸马了，老办法，你帮本公主，日后自然有奖赏。”
“草民恐怕无能为力。”
萧正茹没有惴惴不安，坦然从容道，“把其他世家子弟淘汰下去不就是了吗？”
“草民恐怕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
“这是皇后的意思，公主本不应该忤逆的。”
“你也应该知道，本公主一点都不想外嫁。”
“那草民也不敢娶。”
“你什么意思……难不成，”公主随手抓起身边的宫女小丹，“你起来，本公主待你不薄吧，你竟然当着我的面勾引别人。”
“公主误会了。”
傅祐棠第一次那么卑微地跪下，他不想娶公主，惹得一家人没有安稳日子过，更不想父亲年纪一大把继续瞎操操心，娘亲虽和这些人熟悉，但毕竟也逐渐淡出了那个圈子。
萧正茹气不打一处来，“你凭什么可以做主？本公主想选谁就选谁。”
“恐怕这件事上，公主也做不到主。”
“呵，本公主给你情投意合的机会，你不要便罢了，全当本宫什么也没说过。”
“走！”
可是被拖起来的那小宫女，傅祐棠怎么看都多存了一分心疼。
次日，在崇化殿萧梭召见傅祐棠，当那不正经的少年正经起来，皇帝一眼就看穿了。
“你母亲可还好？”
“还好。”
“不想尚公主？”
“是草民不配。”
“站起来说话。”
“皇上，草民觉得公主理应配朝中大臣之子，父亲身退许多年了。”
“这个不打紧，你说实话，是不是这种刁蛮任性胡作非为的公主你看不上？”
“草民不敢。”
“你母亲与皇后关系甚好，我本想亲上加亲，看来，年轻人的事朕也管不了了。”
“代我向你母亲问好。”
傅祐棠迟疑片刻后站起身来，“陛下怎么只向草民母亲传话？”
“朕说，朕也追过她，你信吗？”
萧梭的目光看着眼前的青葱少年，竟觉得那两张脸的面容有几分相似。
“走吧。”
他温和地让那孩子离开，也不愿让子女间的事影响他们之间的情分与道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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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遴选终是落幕。
公主嫁得是许家，清白世家，公子温润如玉。
傅祐棠以为，这是最好的结尾。
没想到，他临走前公主来找他，说“你是不是很高兴可以摆脱本宫了？”
“傅祐棠你知不知道，我也喜欢过你。”
这一句话，萧正茹甚至放了她的自称，放下了她所有的骄傲，可傅祐棠依旧没有回应。
他太怕许诺，这一回应，牵挂的会是一生吧。
他故作着冷漠道，“可草民以为，公主说这话不合适。”
傅祐棠在出宫前还是探望了一次那公主，听闻公主近来抑郁，脾气依旧暴躁着。
可他是见过放下身段的公主的，他并不觉得遗憾，因为每段姻缘，都应该是合适的地点，合适的人。
他们并没有。
他这一进门，见到了那日被打的冉丹，看见脸上青一块红一块的婢女，他不忍道，“公主就是这么对待身边人的吗？”
“本宫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其实，年少的傅祐棠看不懂女人的心机，就算公主要打人，也不应该会打在脸上，这是多么的蠢。
那样刻意的妆容使得傅祐棠信以为真了。
他大声地质问着，却忘记了一开始就通风报信时那女孩闪烁的眼神。
“奴婢不求侍奉左右。”
可傅祐棠觉得，这样的好女孩是值得认真对待的。
临走时，他向皇帝求情，说是要带上小丹。
皇帝没有应允，而是说让他在宫里再留一段时光。
母亲听闻了既没有反对，也没有赞同，只是不痛不痒地告诉他，遵从自己的心罢了。
而事实上，傅祐棠很快发现，那些伤，像是变化着，受着妆容影响那般。
“公主，我错怪你了。”
那个宫女最初来找他的时候，就说是公主心情欠佳，可能会针对他，这才让他一开始多了一份戒心。
“哦，但本公主就快要出嫁了——”
“这个忙，你还帮不帮？”
“帮帮帮。”
算是将功赎罪吧。
傅祐棠没有多说话，这不就让人多写了几个话本，说是许大公子有了心上人，无奈娶公主，这样的流言扩散得很快。
皇上觉得不满，又退掉了萧正茹的婚事，决定重新选拔。
走前，萧正茹趴在窗口，重复地问着，“你还会参加吗？”
“公主金枝玉叶，草民恐怕高攀不上。”
“你总是睁眼说瞎话。”
“算了，那几个婢女我看着就心烦，不如全部送给你。”
“那个……小丹就算了吧，她虽貌美，但草民消受不起。”
“随你，剩下那三个你收好就是。”
“额，实在不行你给她们找个地方，安排了就是——”
“不，公主身边贴身的就这几个去，难道不需要照顾吗？”
“本宫一点儿都不需要。”
神清气爽的公主抬眸一抹轻笑，意味不明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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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终于轮到傅祐棠回家见爹娘了。
见这一车厢的宫女，万花丛中，傅祐棠心里愈发沉重。
可马车刚刚行驶起来，忽然有一小宫女冒冒失失地探出脑袋来，“喂，傅祐棠，本公主和你一起去婆家。”
傅祐棠不知道为什么，忽而间大笑起来，说实话，这些天，他心里竟然有一种失落感。
这样的失落，促使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瞎了眼。
他很快惺忪般揉了揉眼，义正言辞道，“丑媳妇，快别闹了。”
马车缓缓停下。
“不然你以为，这些宫女都是真送给你的？”
“她们是照顾本公主的。”
傅祐棠赶走马夫，独自驾驶在车前，嘴边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轻声道，“随你吧，我的公主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他们还是回归了世俗的生活啊。
有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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