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府的知府姓陆名离, 据闻是取自《离骚》“斑陆离其上下”,乃是光辉灿烂的样子,然而江宁府的百姓却道陆离其人实为光怪陆离、变化多端;又有字曰云旗,同取自屈原所书“驾八龙之婉婉兮, 载云旗之委蛇”,百姓皆道这字儿也不知是谁起的,当真妙极, 仿佛暗指嘲讽此人做事虚情假意,总是敷衍了事。
可见江宁府的陆知府名声何如。
江宁府在历史的灰尘里曾屡遭兵燹之灾,毁了又建,这几年却是风调雨顺, 成日里歌舞升平, 百姓也是安居乐业,客商、书生、游侠、隐士众多,人来人往极为和乐, 从未有发生过什么大事儿, 偷鸡摸狗偶尔,杀人越货拐卖幼儿却是这几年来听都没听过的事。
江宁府府衙的衙役官差闲的就差没在巡街时去与花船青楼的姑娘调笑作乐、花天酒地了。
也正是因为江宁府常年安逸,而知府陆离行事敷衍, 若是哪天突然下令关上城门,不准百姓进出, 城内也无人恐慌。反倒是会有婆娘搬了小凳儿, 三三两两地坐在小院里、大门口唠嗑, 碎嘴定是那陆知府新纳的小妾丢了猫, 急的陆知府大动干戈关了城门到处找。
江宁府城大人多,自然与松江府一般什么三教九流的都有,可是三岁小孩都知道江宁府的官差不顶事儿。要是两个大汉或是混混瘪三打起来他们还能借着官威呵斥一把,要是两个江湖人拎着刀比斗,他们只敢躲得远远地,都是普通人没胆子跟手里沾过人命的江湖人硬抗,不似松江府领头的老潘就是个练家子。
不过或许是因为江宁府多得是温香软玉、娇娥美人,红袖招来与君笑,霓裳一舞怒尽消,便是江湖人也不舍得在这儿舞枪弄棒吓得那眉如初月、目引横波的美人儿都花容失色,因而江宁府当真无人闹事。
人一闲,这闲言碎语就多了。
江宁府不出事儿,又不是官府的功劳,百姓自然明里暗里都说官府无用。
陆离这个江宁府知府杂七杂八的传言更是数不胜数,在百姓口中也没什么好名声。再加上他乃是那出了名的天子近臣、庞吉的门生,若说包青天人人赞不绝口,庞太师与包青天那可就一天一地的差别了,谁都恨不得暗暗啐一口唾沫的大奸臣,连带着的陆离虽算不上臭名昭著但也是招人恨的很。
且平头百姓闲言碎语并不算是没头没尾地冤枉他。
陆离经常做些荒唐事,娶了七八房小妾,闲着就坐在府衙的小水缸边上钓鱼,或是和他那些小妾胡闹,真有案子要报官了也是和稀泥敷衍一通,有些官司纠纷就看哪家出钱多便判哪方胜诉,不服的自有杀威棒伺候,一顿刑下来也无人敢不认栽。人人都说陆离贪财好色、朝令夕改,所以家长里短的事也不往公堂上去争论只管自己私下解决,省的费银子挨打。
其余不论,这江宁府平头百姓几年来有了经验,论起事来当真是头头是道,大部分明辨事理,也是奇的很。
当然最奇的还是陆离本人。陆离常常做胭脂,据说江宁府最大的胭脂铺的东家正是陆离的正房夫人,铺子里那些胭脂水粉还是陆离闲里做的。这事儿被全城百姓笑了不知多少回,陆离也没个顾忌任由别人笑话。
不过今儿江宁府竟是闹出了命案,一出就是两起。
死了个窑姐儿城里的百姓顶多背地里哀叹两声道一句可惜,可随后又死了一对年轻夫妇,这一传十十传百过了一早上哪儿都能听到这消息。人们也总算想起了江宁府还有个府衙能报案查案。
然而瞧着官府的架势竟是要查迷蝶园内的姑娘,从中寻出一个凶手来,真是荒唐!
见过含笑尸首的娼客都明眼认得出含笑脖子上能插一根金钗只能是江湖人才有的手段,哪里是迷蝶园里如花似月、身娇体弱的姑娘能做得到的。
慢看百姓如今只是口中说说闲话,猜测是谁害死了含笑姑娘;实则其中也有不少人,尤其是懂武艺不怕事儿的,都摩拳擦掌等着看陆离这厮准备将污水泼到哪个姑娘头上,若是屈打成招,他们定是要打上公堂要个准话的。更有些武夫乃是含笑姑娘的恩客,三三两两地坐一块儿细论含笑姑娘得罪了哪个江湖人,他们是要亲自凭一身武艺去讨个公道了。
也只有这江宁府的百姓敢这般拿官府不当回事儿,一个个胆子肥得很。
外头沸反盈天,府衙里却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响。
这会儿衙役们都被支使去办事问话去了,公堂之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公孙策,另一个自然就是知府大人陆离。
陆离此人名声在外,公孙策早有耳闻,或者说,正是包公在他出门之前同他细细说明的。
不过公孙策却不曾想到陆离此人还是这般年轻。
他站在公堂里往上瞧,两旁莫说师爷,便是个衙役也没有,而那桌子后面坐着个男人更是随意,连官服都没穿,盘着腿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不成体统。男人至多而立之年,瞧着个头不高,还有点儿微胖。
在公孙策看来陆离这模样不好用胖来形容,只是脸显得富态的紧,身上应当也有几两肉但穿着长袍倒是不显,想必是在这富得流油的江宁府把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在公孙策打量陆离时,陆离也歪着脑袋坐在太师椅上端详着堂上的公孙策,这一瞧就了不得,眼前之人怎会是什么普通人。
陆离的心思转的飞快:算命先生打扮,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气质,只是眼神温和谦逊,不似相师的眼睛那么尖锐透彻,又面容白净不似常年在外跑动,应当是个书生;这年头书生面相却懂武艺的人不少,比如大半年前进了江宁府那年轻公子,来时身体仿佛孱弱削瘦,人却比长刀还锋利,可这人手指干净、虎口无茧,说他手无缚鸡之力都不为过;神色清正,秉性儒雅,相貌清秀绝伦,可衣襟袖口都沾着鲜血还面不改色,是个不怕事儿的书生。
陆离拧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这大宋还有这么号人却是一点名声都不显的?
他的心思一回转,开口便笑道:“这位先生打哪儿来?不知可有进京赶考之意?本官一看先生便是天下少有的高才,今日本官求贤若渴少不得唐突一言,先生可有留于官府为黎明百姓出力之心?先生若不嫌弃,留于这江宁府做个师爷如何?”
公孙策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怔住了。
这……?
公孙策望着陆离的笑面,他这一笑说是和气罢又有点流里流气,可说是轻浮罢眼神又纯善,与这张略显富态的脸搭起来憨厚的很,整个人都有种说不出的古怪。公孙策想了想,总觉得像是瞧见了一只成了精的、笑容可掬的胖狐狸,他连忙把自个儿心思压下。
“哎唷,本官倒是心急,忘了问一句,先生高姓大名?”陆离又拍着自己的脑门,双手手肘架在桌案上,掌心拖住脸凑近了些笑问。
难怪都传闻陆离稀里糊涂、做事儿荒唐了,这模样怎么瞧都不太靠谱,公孙策暗道。
不过公孙策并未老老实实地作揖拜见知府,也先不说自己姓甚名谁,只是从怀里拣出一枚金灿灿的金钗,口中沉静道:“听闻江宁府昨夜发生了命案,知府大人正在探查。还请问知府大人,昨夜迷蝶园被杀害的那位姑娘,可有一只这样的金钗?”
陆离的目光慢慢地从公孙策的脸移到金钗上,蓦然收了笑。这金钗,他是见过的。
“先生从东京来?”陆离出其不意地问道。
“在下,公孙策。”公孙策牛头不对马嘴地应了一句。
“包黑新招的主簿!?”陆离脱口而出。
“……”公孙策沉默。
陆离像是回了神,面上倒是没有半分尴尬,只是从太师椅上蹦了下来,快步走近了公孙策,几乎逼到公孙策面前才低声急问了一句:“开封府可是发生了命案?”
公孙策心里一惊。
他的眉眼不过微动,就想起包拯曾交待与他,乔装改扮、暗中探查倒没什么,不过来江宁府首先就是要拜访这位陆知府。
陆离陆知府、不可小觑。
开封府确实发生了命案,公孙策也是为此而来,可这是陆离应当不知。
江宁府离开封府可谓是天高皇帝远的距离,不是什么大消息也不会传到这边来,他所指的命案更是连一点风声都没有,眼前这陆离显然是全凭猜测。只是他其余不问,也不知公孙策是否是拿着金钗来寻人的,或是与死去的窑姐儿有什么关系,开口便是问开封府的命案,那便是好本事了。
“陆离乃是庞太师门生,却与范大人交情甚笃,可见此人本事。”那时包拯抚着胡子只说了这一句。
外头再如何传言陆离行事无拘荒唐,都抵不过包公这一句。
包拯所言的范大人屡次进谏与庞太师一派相争,就差没指着庞太师鼻子骂他仗着自己是皇亲国戚就把持朝政、培植党羽,且举人唯亲,因言辞过于激烈刚刚调入东京没多久又被贬斥出京了,朋党之争祸及朝堂,两派可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偏偏陆离这人却不顾朝堂争端,又与庞太师来往,又与范大人私交甚好,已经不是长袖善舞能解释得通的了。
包拯对陆离评价不低。
不仅如此,而立之年能当个知府,几年来都在江宁府顺顺当当,胸中没点水墨公孙策不信。
陆离见公孙策只是摊着金钗并不回答,耸耸肩,伸了伸腰,“先生有什么请求直言便是,开封府出了命案又有线索指向这江宁府,包大人却并未前来,想必是脱不开身,便将此事托于公孙先生。只是本官愚钝的很,着实瞧不懂公孙先生所求。”
“学生不才,斗胆想要开棺验尸。”公孙策温声一笑,仿佛最儒雅不过的书生。
“公孙先生信不过这江宁府仵作的本事?”陆离说。
“知府大人言重了,总要亲眼看一看,学生才敢说自己不曾辜负了包大人重托,只是要麻烦知府大人了。”公孙策不紧不慢道。
陆离抬起眉毛打量了从容不迫的公孙策一眼,“公孙先生说的在理,是本官多言了。”
他转身似要走,却又转回头,“含笑姑娘的尸首并未入殓,她不过迷蝶园的一个青楼女子,也没有旁的亲眷,本官无须在验尸一事上与人多费口舌,公孙先生若要验尸自然算不得麻烦。”陆离眉毛有点淡,这样的眉宇间有种奇怪的薄情,不过笑容可掬,显得十分热情,“不过本官却要多问一句,公孙先生当真只为此事而来?”
公孙策的眉眼仿佛压低了些,唇角也带着笑,温文儒雅,自有风范,“陆知府既然知晓学生乃是开封府新来的主簿,又怎会少了其他消息。”
“我到底是庞太师座下门生,包黑莫不是当真想从我口中打听安乐侯的消息罢?”陆离说。
“这么说来陆知府确实知晓安乐侯在扬州被一江湖人逮到,后又被人救走的事了。”公孙策的反应极为敏锐。
闻言,陆离盯着公孙策上上下下瞧了一通,竟是叹了口气,“若是公孙先生是学生,这天下怕是没人能当得起先生这一称了,江宁府没个先生这般的师爷当真可惜。”他那模样仿佛是十足地惋惜,这要不是开封府的主簿,定是要当回说客了。
“知府大人高看在下了,只不过是不能中举的书生。”公孙策听出陆离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改了自称。
他独自一人扮作算命先生来江宁府为的便是两件事。
其一,一个半月前开封府郊外的芙蓉潭浮上来一具女尸;其二,便是两年前犯下陈州案后不知所踪的安乐侯,有消息传来开封说是江湖游侠儿在扬州认出了庞昱,打算押来开封府换赏金,不成想半道被人截走了。
“含笑姑娘的尸首已经被送来府衙,先生这边请。”陆离不再多说些客套之词,摊手将公孙策往公堂后头迎道。
“有劳知府大人亲自带路了。”公孙策双手一拱,礼数周全。
他二人刚进了放置含笑尸首的厢房,公孙策就听一衙役寻了过来,对陆离道:“大人,周姨娘说那晚上确实有人见了含笑姑娘,是前几日刚来江宁府的一个绣娘。”
公孙策听的不明所以,只是一边进了屋子去看含笑的尸首,一边听外头说话。
而陆离径直问:“那绣娘叫什么名字?”
“不知真名,只有个花名儿叫白菊,乃是杭州人氏,我娘曾寻过她做衣衫。”衙役回道,这世上女子抛头露面、出行在外每个正经名字只取个花名儿的并不少。
“听小丫头说,含笑姑娘见百花潮要到了,约了绣娘置备新衣,后听小丫头说起这位新来的绣娘白菊女红一绝,便请来一见。”
陆离眉头又拧了起来,“那小丫头还在周姨娘那里?”
“她哭哭啼啼了好半晌,话都说不清楚,前言不搭后语的。周姨娘便派人准备了早膳,正与她一同吃着一边说话。”衙役又回道。
“本官记得夫人昨日说入春了想做几件春衫,你叫人问问夫人,可有心看看这新来江宁府的绣娘手艺如何。”陆离想了片刻说道。
衙役点头正欲退下,又想起什么,对陆离道:“大人,那小丫头说当时她领着白菊姑娘离开时,含笑姑娘还活得好好的。”
陆离不语。
衙役又道:“而后那小丫头说是自己送走了白菊姑娘,因腹饥难忍便去吃了些东西,而后在后院收了晒干的衣衫,回去时就见那含笑姑娘已经气绝身亡。听周姨娘身旁的丫鬟说那小丫头说着说着就哭了,正懊悔当时不早些回去,叫贼人逮住了机会。”
说这话时,衙役面上显然有些不以为意,但更多的是同情之色,一个十二三岁的洗衣丫头罢了,便是早些回去又能如何,至多赔上自己的性命,说这些话也是心中愧疚。据闻这小丫头两年前被卖入青楼,正是含笑姑娘见她年纪小又可怜巴巴的将她带回收作洗衣丫鬟,没叫她小小年纪就被人糟蹋了。
听着那头说话,公孙策站到了含笑的尸首边上,单手揭开了盖在上面的白布,露出了含笑面带浅笑却灰白的诡异面庞,再往下是她的脖颈,不像他从外头听到的那样插着匕首或是被曾被一剑穿喉,而是插着一支染了血的金钗。
一支与他手中那枚相差无几的金钗。
公孙策的眼睛微微睁大。
而陆离忽的叫住了转身离去的衙役,“那绣娘白菊是杭州人氏,可是从杭州来的?”
“不,应当是从开封府来的。”衙役的声音一落下,就叫陆离和公孙策齐齐抬了头,目光紧盯着那个衙役。
衙役不知陆离为何变了面色,只继续答道:“小丫头倒没说,许是不知。不过我听我娘提起过,说白菊姑娘带了开封府那边的口音,还称赞她不愧是东京来的绣娘,手艺当真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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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还是沉迷先生【???】
话说我突然网络故障……差点以为这几天都不能更新了【跪】
以及最近姑娘们出现的好多,是时候来个男人了【???】
与清正廉明的林知府相比,这位陆知府可就有趣了,贪财好色当真不假【严肃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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