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离一转头就瞧见盯着他看的两张脸, 面容上俱是又一闪而逝的意外之色。
其一是瞧出他那般吩咐衙役的意味,眼底虽有惊色却随之不加多言的公孙策,他手里还托着那个从含笑肚子里掏出来的某部分内脏,血淋淋的, 叫人喉间一滚,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感和呕吐感涌上心头。可这位外头一看就多半要说百无一用、弱不禁风的书生的公孙先生,比那屠夫杀鸡宰牛时还要面不改色得多。
若非公孙手握内脏乃是深处屋内, 这来报信的几个衙役都要面如土色了,陆离笑眯眯地想着。
而其二……则是屋顶上的一身茶白色长袍,随意披散着头发竟也没有半分蛮气和无礼,自有一番绝色与风华, 只觉得十足贵公子气的白公子。陆离眨了眨眼, 就差没拿手揉揉搓搓醒醒神儿,像是在确认自己有没有看错。
在这江宁府住了大半年,风度翩翩、长身玉立、气势如虹人如刀的白公子如今正蹲在屋顶上, 手里还拎着一只猫。
这白公子陆离自然是认得的, 便是连白公子半年余前来时的光景也记得一清二楚,甚至知晓白公子瞧着似个文弱书生,其实是个武生;还是最招惹不得的那一类江湖人, 藏在这锦衣玉带、眉目如画的富贵公子哥模样后,凶煞如若玉面修罗的真实, 只是拎起猫来格外小心细致、格外不同了。
说来, 这只猫似乎是他陆府后院里养的猫, 平日里胆小地连口水缸都不敢跳, 今日怎的还敢上了屋檐了?
陆离竟是一时不知先开口与屋内的公孙先生好好谈谈这金钗之案,还是先与屋顶之上显出与众不同一面的不速之客白公子打声招呼。
江湖消息陆离也有所耳闻。
陆离瞧着不管事儿,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只一心在府衙里头发闲胡闹,然而江宁府大多他想知道的消息总能从他耳边上横着竖着走上一圈。后院买豆腐的老张昨夜里有没有点豆腐他是不知,可江宁府上与陷空岛有关系的营生主事儿隔那么十天半个月就往白府跑一趟,他总是门儿清;还有这位白公子隔三差五就往迷蝶园去,他也知晓。
白公子对外连个名儿都不肯透露,谁也不知道来养病的富家公子到底是打哪儿来的,家境究竟如何,父母可还尚在。陆离却揣着小心思暗忖陷空岛据闻有只锦毛鼠,排行老五恰好姓白。
不怪陆离这么轻而易举就能搭上干系,白玉堂自个儿也没想着躲躲藏藏,估计没报名头只是省了些麻烦。
倒是陆离也当真想不明白这陷空岛的白玉堂来江宁府作甚,说是养病罢,难道松江府那地儿还不好养病了?同是江南富饶之地,那边还靠海,提起水产陆离都要口中生津。当然,这大病之人许是不能多吃水产了,可也不至于叫白玉堂大老远独一人跑来江宁府养病,也没几人照料。
说不定背后是什么爱恨情仇、恩怨纠纷、天道人伦千八百种可能。
陆离有个毛病,每日每日就坐在府衙里,心思活,不贪杯好酒,也不是外头传言的贪财好色,当然他贪财好色也不是假话。
陆离就欢喜往小水缸边上一坐,一边钓鱼一边想些杂七杂八的事。
他能将一串事儿从头想到尾,再从尾想到头,颠三倒四、翻来覆去地轮了一遍,可能性莫说七八种,七八百种都想得出。陆离这脑子想的比勾栏瓦肆里的皮影戏还丰富,若是写出来大概是一书屋都挤不满话本,他一友曾有言哪日不做知府做个说书人也使得。
他少有出门,养出了个圆圆肉肉的小肚子,除了自己漫天胡想,还爱听宅内宅外的妇人言,也觉得有趣得很。
这些可比外头不是治国论道就是之乎者也有意思多了,陆离能摇头晃脑与深宅后院里的妇人婆子、丫鬟小姐听上一整天的话,称赞她们个个嗓音赛莺雀。无论她们说什么都不恼,便是姨娘打趣他这小肚子再养下去就比不上外头的俊公子了陆离也笑呵呵的。
今儿丫鬟与夫人说打的金钗轻了却贵了,说得正是如今大宋金银匮乏;昨儿从梨园看戏回来的姨娘说路上遇上个年轻侠客,那叫一个俊朗不凡,一身蓝衫比起白府的白公子也不差,陆离猜着江湖上有名头的年轻人若是大都混个脸熟,此人定是与白玉堂有干系的;前儿采买的婆子说新来的几个行脚商人带了不少精致奇货来,像是从西北边儿弄来的,想来是这几年那李元昊正牟着劲积财,兴建宫殿,又秃发改姓,大抵是准备自个儿占着几州要称王称帝了,若是李元昊动作够快,怕是西北边疆不出三年就要开战。
还有些时候,外出的丫鬟婆子会带回来些在江宁府口口相传的江湖事。
常人皆道妇道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口里没个正事,只会说家长里短、闲言碎语,既听不懂圣人言,也不知男子胸中的壮阔野望,能有个大家闺秀背几句诗就算是才女了,到底是没共同言语、说不上话的。如今着世道总是将女子的胸怀压在楼阁之中,只要是女子,便是巾帼女英雄也能口诛笔伐一句“女子能懂什么”将一切盖世之功抵消。
可陆离就甚喜小姑娘童言稚语道破天机,爱煞女先生满腹经纶之世之才,还有家家户户里的巧妇治家管财之道连他都要心生拜服,人人常说的妇道人家一张巧嘴儿比起讼师还能耐,做起戏来真情假意都分辨不出,哄得人什么该烂在肚子里头的秘密都三下五除二交代干净。
世上有什么男子能做,女子却做不得的?
陆离尝言,若是有,那这世上女子能做的,男子也多的是做不得的。
至少这白公子来这松江府一事,可都是后院里的小丫鬟整日里叽叽喳喳才叫陆离知晓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女人想知道却挖不出来的消息。
陆离从胡七胡八的漫天思绪里醒了神,还是在二者择其一中对白玉堂一笑,开口道:“白公子与含笑姑娘相熟,今日可是来探问此案?”
白玉堂手里还拎着那只猫,他上屋顶来时可没有这只猫,也不知怎么地瞧着人它也窜上来了,动作就跟展南侠的燕子飞一样利落。
那会儿正是他握着瓦片盯着公孙策一刀剖开含笑的腹部之时,白玉堂扬着眉头不知怎的就想着那展昭进窑子都满脸写着尴尬不自在,这会儿真见个姑娘的身体,哪怕是具尸首,也是说不定要一脚滑下屋檐,结果就正面窜上来一只猫,当真一脚踩滑了屋瓦上的青苔发出了声响。
白玉堂单手将那滑了跤差点摔下去的猫逮了回来,心里却一句叫屋里人发现了。他这轻功神出鬼没,虽没个名头也是让江湖人知晓的厉害,今日竟是败在一只猫身上了。
虽说作此想法,白玉堂却将目光落在陆离身上。
他未曾与江宁府的知府打过交道,若不是含笑一事确实绕不开官府,白玉堂今日也不会往府衙跑,还特意在来之前寻人问了问关于知府陆离的事。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打从安平镇碰上那南侠展昭,他这两年来总是在府衙县衙屋顶上又窜又跳,比掀瓦片的展昭还做的顺手。
只是,他可没说自己与含笑相熟了。
“白五、”白玉堂一顿,改口道,“白某不过受迷蝶园的苏姑娘所托,问问昨日之案里,她可是也有嫌疑?”
陆离先是一愣,顺嘴就接道:“苏千千姑娘昨夜里可是与白公子一块儿?”
那声白五更是肯定了他的猜测,陆离正心想江湖传闻锦毛鼠白五爷桀骜放肆、持才傲物,行事也是刻薄,如今看来也并非无礼之人,教养甚是不错,至多是脾气古怪些,和江湖人一样带着凶煞之气。
白玉堂闻言挑起眉梢,神情有须臾的停顿。
外头的传言且先不说,这陆离有些门道。
“若是一块儿,自是没嫌疑的,想必在白公子的眼皮子底下,苏姑娘也没法子做出一桩命案来。”陆离不等白玉堂接话继续说道,扬着头笑得说憨不憨,说精不精,有些古怪,又显几分智珠在握来,“官府自然也不会冤枉了苏姑娘。”
白玉堂的视线从陆离眼角拉到嘴角,同是知府,江宁府的陆知府显然是少了些读书人的高风亮节,有着一身官场气,瞧着不显,正如传言那般荒唐,心里头城府却未必少。就这么会功夫,套都给他下好了。
白玉堂倘若真有想法保下苏千千,多半要认昨夜苏千千与他一道。
这会儿衙役来回走了三四拨,却不见有人将迷蝶园落单的人带回来,可见是人人都有证实,苏千千亦是如此。然而白玉堂却跑来府衙问话,既是做了旁证又何必多此一举,这是其一。
其二,二人假若昨夜里当真是一道在迷蝶园,以白玉堂的身手如何能不发现有人趁乱杀死了含笑,或者说一点异动都未曾察觉,到时白玉堂又是百口莫辩和松江府那次一般背了个不知哪儿端来的锅,毕竟含笑之死从表面上来看更像是江湖人所为。若说是作伪证,这事又牵扯不清,白玉堂也要被拖下水,指不定胡咬一口,说白玉堂就是为了苏千千将含笑给弄死了。
而这问题白玉堂否认了,苏千千的嫌疑也排不了,还容易将白玉堂半年来盯着含笑一事搭出来。官场水深,里头的人也是个个揣了心思,白玉堂无意涉足。
白玉堂眯着眼,不答反问道:“苏姑娘说昨夜起夜时,亲眼瞧见含笑姑娘身边的丫鬟带了个人进了屋子,不知知府大人可是查明白了?”
“真是巧了,白公子竟也是知晓?确有一洗衣丫鬟带着一位绣娘白菊去见了含笑姑娘。”陆离笑道,“本官正在查此事,只是可惜那洗衣丫鬟又说,她将白菊姑娘送走时,含笑也还活着,二人恐是没什么干系。”
白玉堂听着陆离说话,手里轻轻提溜着猫,目光却凌厉似刀。
陆离所言不假,白玉堂先头已经从那与陆离禀报的小丫鬟口中听到了东大街的药铺和白菊姑娘。他回这般反问陆离,不过是瞧出了陆离的试探。想必是陆离没弄清白玉堂是何时来了府衙,又听去了多少,对此案了解多少,心里是有多少分关心。
白玉堂的眼眸微眯,嘴角是冷煞笑意,“知府大人怎么不说仵作验尸的结果,又或是东大街药铺之案与此案的干系?”
还有,陆离吩咐衙役丫鬟去问询之事的缘由。
他所知不多,却未必能叫陆离蒙了去。
起初含笑被杀,他与展昭二人是虽有心查含笑之死,心里头却多多少少是将此案归于官府,心念着破案交由官府许是更快些,毕竟是术业专攻。
且江湖之人查起命案来没个正当的名头免不了处处制肘,许多线索亦是无从得知,不似前两次一有包公同行、二有林知府支持。今儿在江宁府他二人至多从中探知些消息跑个腿,趁机顺着线索寻一寻含笑之死背后可是当真有什么隐秘,与温蝶可有关系。
再说,他二人心里对含笑身份多有怀疑,然而指不定二人想岔了。含笑之死究竟有没有指着陷空岛之案的幕后黑手还难说,若只是起了仇怨,那他们妄加揣测的查反而一通乱。
现如今想来,不说三起有联系的案子,白玉堂自问虽未有掩藏身份,却也不曾高调行事,一心扮作个胸无点墨、不懂武艺的病弱公子哥,从苏千千下手旁敲侧击、守株待兔,应当是并未叫人看出端倪来,这才放心去寻展昭,谁知怎会如此凑巧。要么此事当真是个巧合,要么白玉堂的踪迹早就被人看出来了。
白玉堂与展昭二人既决意分头行事,各自施展本事去查查命案真凶,弄明白这两起命案之间的渊源,因而来江宁府府衙前,白玉堂就要准备周全,特意先与苏千千走了一趟迷蝶园问了几句话。
这会儿苏千千就在迷蝶园待着。
白玉堂也不用出言哄着她,只一句“要想洗清身上的嫌疑就多寻几个人为自己作证,他做伪证回头官府真查起来总有疏漏”,苏千千就忙不迭地在按白玉堂的意思在迷蝶园里四处寻人了。
官府的衙役这会儿已经走了,含笑的尸首也带走了。迷蝶园到底是个娼馆窑子,他们也没寻出昨夜里独行的,多半是前前后后都见着人一块儿的;独一个苏千千,硬说自个儿是与白玉堂一道在屋子里,叫官差大爷放了她。白玉堂既没否认也没承认,本该不作数,那些官爷见苏千千长得身娇体弱,哪里能捅的死人,心里有了偏颇也就当做苏千千与此案无关。
府衙的衙役已经问了一通话,多半不会再回头来问。白玉堂便开始在迷蝶园里屋前屋后地走动,叫苏千千将管事的、看门的、护院的,还有与含笑有过往来的姓名通通报于他,自己一人好生耐着性子一个个问了话去。
昨儿护院的喝多了酒,坐了一团儿摇骰子作赌,后一个个醉倒在屋里,夜里竟是没起来。
不过管事的也说知晓昨夜里含笑的洗衣丫鬟带了个人去见含笑,正是前一日就约好了做新衣衫的绣娘白菊。
“白菊姑娘乃是从开封府来的绣娘,绣工极好,据说在开封府给达官贵人都做过衣衫,瞧着性子羸弱又胆子小,光面容就让人心软了几分。且我看的清,白菊姑娘头上虽然没带什么的头面,身上穿着的衣着却用普通的料子绣出了极好看的花纹来。百花潮快到了,松江府好些人家的姑娘家都盯着白菊能为自己做几件拿得出手的衣衫来。”从迷蝶园后门出去时,白玉堂瞧见个针线铺子,里头的大娘与他这般说道。
同是做针线绣活的,来松江府抢了别人营生非但不招人恨,还都是给她说好话的。白菊来江宁府短短数日是如何做人的,白玉堂甚至能辨出一二来。
那卖针线的大娘还说自家孩子夜里睡不着哭闹,她起身哄孩子时瞧见含笑的洗衣丫鬟领着白菊从后门进出,之后是没瞧见有什么人过去了,白菊也是离去了就未曾回来。
只要洗衣丫鬟与白菊不是一伙的,含笑应当还活着,白菊也就没了嫌疑。
白玉堂一边从各个人支离破碎的谈话中辨出所需的消息,一边在脑子里匆匆地想着,前提是这位白菊当真是个人畜无害的平民绣娘,若有武艺一切都另当别论。
迷蝶园里的厨娘昨日给含笑亲自送了夕食,那会儿含笑独一人坐在桌前怔神。厨娘还道含笑许是身子骨不爽利,面色瞧着极差,饭菜送去没动两口又送了回来,后厨其余几人还骂骂咧咧含笑真当自己是大家闺秀命了,吃个饭如此挑剔。
这事儿应当在白玉堂昨夜里从苏千千屋里出来前,那含笑仿佛正是从外头回来,其余与含笑有来往的窑姐儿亦证实了昨夜含笑曾出过门。而白玉堂随后所见的含笑面色已经如常,巧笑嫣然,并不似厨娘所说的苍白虚弱。
这会儿来了府衙白玉堂从官府丫鬟口中得了消息,暗忖自己遇上的含笑或许正是从东大家的药铺回来,极有可能是因自己身子不适去看过了大夫,回来后便好多了。
她是吃了什么神丹妙药转眼便好且先不说,陆离吩咐衙役的话却有些意思。
二人对峙了许久,心思各异,谁也没在说话。
屋里头的公孙策已经收拾了东西,为含笑盖上白布,又净了手、放下挽起的衣袖,平稳出声打断二人的相对:“陆大人可是怀疑含笑姑娘乃是……”
他的话未完,外头又匆匆跑进来个衙役,与前几次无二,正是先头那人。
“大人,药铺昨日未有金石药物卖出,小的对了账后还看过药铺剩余的库存,与账本上对的上。”
院里的人纷纷轻轻挑起了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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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陆离的毛病简单来说就是,好八卦、脑洞大。
咱白五爷没法从蛛丝马迹进行分析案情,但是问案套话那是一套一个准,什么边边角角的事情问一问,在往心里嘀咕嘀咕就能得出不少信息线索来┑( ̄Д  ̄)┍
不过想了想玉面修罗拎起猫来那小心细致的模样,心里默默地啃狗粮
招呼先生与我一块啃,反正陆离妻妾成群是不会明白的。
以及上周我忘记要说啥,然后你们就不给我留言?!!!!!
小天使你们也太……QUQ我还能怎么办呢,谁叫我爱你们呢,所以更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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