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中已过, 日头偏西,正值未时。
初春的下午并不十分炎热,阳光携着几缕春风暖入心头,也让人懒洋洋的, 尤其是进食之后,一股困意自然而然就席卷而来。
府衙不远的酒家里,坐了两个年轻人, 其一是白府的那位公子,眉目如画不说,还穿着一身浅色长衫,袖口边角以淡蓝色针线绣着云雷纹, 干净利落, 衬得他器宇不凡,边上一桌的客商还暗自忖度这用的应当是上好的云白软绸;其二是提着古剑的年轻侠客,面容上无半分匪气, 倒像是个世家公子, 宝蓝色的长袍更显他温润沉静,样貌亦是清秀轩昂。
二人俱是英雄人物,往哪儿站都有人忍不住打量、嘀嘀咕咕, 可这两人却仿佛毫无所觉,又或是习以为常, 只管小酌两杯, 对话两三。
他二人坐在窗边, 说话声音又轻, 无人听见究竟在谈何事竟是双双蹙着眉头。
“……你明知那鹿铃定是知晓不少,就这般轻易地放过了她?”白玉堂手中掂着酒杯,来回转动却滴酒不洒,分明一双多情的桃花眼,长在他的面容上却总能透出几分冷意,不过说话却多了几分肆意。
“展某观之鹿铃此人性情坚韧,非一般女子能比。”展昭一点儿不受白玉堂冷言冷语影响,只平静说道,“言语不能动之,威逼利诱更是无用。说来惭愧,展某不能劝之,只能退
说是担忧打草惊蛇,白兄可莫笑展某多虑。”
“江宁府的女先生……”白玉堂轻呵了一声,并非瞧不起,反倒有几分赞赏之意。这世间敢独行在外、游荡江湖的女侠客未必少,可敢不顾伦理、笑谈孔孟,对着天下人论道,言指朝堂治世,正如展昭所言鹿铃非一般女子能比。
不过,白玉堂瞧了展昭一眼,哂笑道:“要是爷,指不定一刀就成了。”
“鹿铃聪慧,想必所知甚多,以武力相迫未必能得到更多,或许还会被她所误导。”展昭知晓白玉堂是有意揶揄他,却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
他正望着窗外的府衙门口。
“那霍黎昨日与你一同来的江宁府,你对她的底细一点想法都无?”白玉堂看得出展昭在等府衙门口来人,又放下酒杯换了一问。
展昭等的是受了陆离派遣、去查霍黎所言能作证的孩子的那个衙役。江宁府不小,卖糖大娘又不是在一个地儿待着不动,便是要这衙役到处寻去了。等问了大娘还得再去寻那个小孩儿,随后还要一一问询其余人,比如从药铺回朝阳客栈路上的摊贩,比如朝阳客栈的跑堂小二,好确认霍黎确实在见过那小孩后回了客栈,没有调头往回。
因而虽说走了有一半时辰了,依旧不见衙役回来。
今日这江宁府的衙役来回跑腿,比前一年一整年都要多了。
“问这话前,展某还有另一事,”展昭听着白玉堂问话,便侧过头与白玉堂说话,又见白玉堂顺手往他空了的酒杯里倒了小半杯酒,稍稍扬起脸,“你今日可是见过那人了?如今城门紧闭,只进不出,那人也在城内?可是来……”展昭说着,目光便落在他提着酒坛毫不费力的右手上。
昨夜里,这右手还有些发颤,连酒坛也提不稳,因而展昭来后就不曾见白玉堂提过刀。
“这事你要想多了。”白玉堂嘴角一撇,眼底说不出是冷光还是凛冽戾气,“只怕不是来给爷看病的。”
展昭欲言又止,不知从何问起。
“只是碰巧给爷撞上了。”白玉堂说。
还顺带被摸了脉,扎了两针,这话白玉堂未说出口。不过他也猜得出自己这手毫无预兆地能使劲了定是那人作怪,两针就叫他通了经脉。
那些毒物熬成的药他喝了可不止大半年,右手连笔都握不稳,如今正是以内力冲破右手桎梏之时,便没有那两针他也早晚能恢复右手。
“看来白兄里痊愈之日不远了。”展昭扶着酒杯轻声道。
“所以你所寻之人果真不同爷先说个明白?”既然说到此,白玉堂自然要旧事重提。
展昭眼底一闪,仿佛尽是无奈之色,一转头就如常道起最初所言之事:“霍姑娘在公堂上敢如此笃定,将此事作为救命稻草的证词,想来她所言句句属实,今早她从药铺离去时药铺夫妇确是活着。”
白玉堂听得心里又是那股火气,然而目光撞进展昭眼底,只见深潭有清光、坦荡不能言,仿佛能逼得他这般恣意妄为的人不得不愠气一消再消。他负了气却只是一口饮了杯中的酒,烈酒入喉火辣辣地烧进身子里去,又听展昭下一句。
“白兄以为如何?”
白玉堂起初不答,并非心中怀怒置气,而是他与展昭所想并无差别。官府讲究一一求证,他二人却已然有了判断,那霍黎恐怕也是人证俱在,会被判无罪释放。
不错,也是。
如那昨夜里见过含笑的白菊一般,回了铺子后并未外出,而离去时含笑也是活着。
“只是未免巧了些。”白玉堂眯着眼压下怒气轻语。
两起案子都是这般锁定了一个嫌疑人,又同样在离去时被证明被害者还活着,偏偏两起案子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以为白兄认定霍姑娘说谎了。”展昭轻笑道,指的正是白玉堂寻来阿昌调查霍黎从药铺后门的巷子离去一事,他二人等着消息,又不愿与府衙久待,索性等白玉堂换了那一身染血的茶白长袍,约好来这酒楼用了午饭,酒足饭饱后又将所知所得相互通晓一番。
“她有没有说谎,爷尚且不知,可这里头有古怪,爷却敢打包票。”白玉堂冷哼道,若不是他知晓霍黎毫无武艺,早就一刀下去逼问个清楚了。
正说着话,他们就瞧见一个衙役跑进了府衙,还抱着个孩子。
“霍姑娘从苏州来时,身无分文。”展昭忽然道。
白玉堂一挑眉,像是一瞬就能明白展昭这莫名其妙、没头没尾的言语是为哪般,接上话道:“爷记得她说今日去买了药,还给个孩子买了胶牙饧。”
“药可能是栀娘夫妇所赠,并未收她银钱,甚至买胶牙饧的银子都是栀娘夫妇接济于她。”展昭说道,“可是昨日,她于官道落难时,盘缠尽失,连水都没得喝。可她若是没有银钱如何能想到要出门买药,至少从她所言来看,霍姑娘应是不知栀娘在江宁府,或者说她不知栀娘开了一家药铺。”
展昭知她囊中羞涩,昨夜连住客栈的银子也是他押付的定金,因而他听霍黎说自己是感到身体不适、外出买药时心里就有了几分怀疑。
“你怎知她手里没有私藏些银两?甚至霍黎到底是不是从苏州来的你也能肯定?”白玉堂挑着眼反问。
展昭一听便知白玉堂又要取笑他轻信他人言语。
“她身上连像样的头面都无,虽说路上丢了盘缠,总不可能连耳坠首饰都丢了。霍黎手腕纤细一看就是没干过重活的人,又无半点武艺,便不是养尊处优也是有家底的,出门在外本就易遭人劫掠,她未必没有藏富之意。”白玉堂话说得轻佻,却并无嘲弄之意,“又不似展大侠,身怀武艺,也不愁没银子花,手里头总归能换几坛金陵春来几回……”
他这话本是有意调侃展昭推断没个根据,可说着说着忽然顿住了。
“白兄?”展昭本有意问话于白玉堂,见白玉堂面色微变也是一愣。
“不醉不休、不醉不休……?”白玉堂低声来回念叨了两回,忽的起了身,也不与展昭打个招呼,直接从窗子跃了出去。
“白兄?”展昭完全没能喊住他,只能瞧着白玉堂窜下楼,仿佛一个鬼影,贴着人群的缝隙就进了巷子往远处去了。
一个片刻的迟疑,连人影都摸不着了。
展昭只能拎着剑将银子往桌上一放,欲起身寻去,又听底下传来喊声:“五爷?”
他朝着窗外一低头,就见一个矮个儿的小乞儿仰着脑袋从窗口喊话,正是被白玉堂支使去跑腿的阿昌。
“展大侠?五爷可在?”阿昌见回应的是展昭也是意外。
展昭伸手往人群中一指,“刚走。”说罢,他想想又踩着窗沿落下来,正巧就在阿昌的身侧站住了身。他也不知白玉堂这是忽的想到了什么,仔细琢磨了来回白玉堂的低语,又望了一眼白玉堂离去的方向,隐约有个念头在脑子里闪过。
另一头,白玉堂不知阿昌与展昭所言,一路轻功掀翻一脚,径直往迷蝶园去。
迷蝶园的白日里十分寂静,再加上昨夜才死了人,慢说来客,便是窑姐儿都躲在屋子里头不是少言少语就是闷头大睡。
白玉堂懒得费神从正门敲门过,直接跃了墙便进了楼,吓得坐在屋内的苏千千僵硬地站直了身,“白、白公子——你、你怎么从、从——”从窗子跳进来了,这里可是二楼,他是怎么进来的?!
白玉堂眯着眼不与她废话,逼近一步便冰冷冷道:“迷蝶园昨日那几个喝醉的护院在何处。”
“什、什么?我、我不不知道……”苏千千惊恐道。
她吓得连平日里娇滴滴地说话方式都忘了,自称的习惯直接吓没了。
苏千千如何也想不到,往日只是有几分锐利冰冷的病弱公子哥,竟会有如此凶煞狠戾的一面,眉眼还是微微上挑似能看出情意与笑意的弧度,里头却是冷光涟涟叫人手脚僵硬。
“白日里迷蝶园的护院在何处?”白玉堂冷声说。
一头寂静一头喧闹。
展昭与阿昌可不知迷蝶园里的状况。
“那同展大侠讲也是一样。”阿昌在嘈杂的街道上对展昭开口道。
在他看来这位展南侠与白五爷就是一块儿的,也讲不来交情到底有多深,但阿昌晓得什么事儿说给他二人哪方听都一样。
“五爷叫我查的事确实无错,那位霍黎姑娘从前门入了药铺,后门绕出,我先寻得那条街上的乞丐,快官府一步寻得那卖胶牙饧的大娘和那个小孩儿,确能证实霍黎姑娘所言不假。她从药铺离去时,是药铺掌柜的亲自送的人,二人还说了好一会儿的话,那药铺掌柜的当时还满面笑意。”
展昭面容上毫无意外。
只是阿昌这话说起来霍黎与栀娘夫妇应当是相见甚欢来着。
“只是还有一事,”阿昌有些犹豫,仿佛不太确定这事当不当说,可对上展昭迷惑的目光就忍不住全交代了,“我亲自走了一趟药铺后门的小巷子,堆了不少杂物,确实少有人出入,外头也看不清里头有没有人走过。”
展昭点头,又听阿昌下一句,不由得面露惊色。
他丢下阿昌转身就往府衙里头去,跃起的身姿犹若一只潇洒至极的燕子踩着房檐,干净又利落地滑进了府衙的墙头。
公堂之上正是陆离问话求证霍黎离去时,那个孩子所见所知。孩子年纪过小,没胆子在众目睽睽下开口,陆离耐着性子问了几回也无用,竟是将陆夫人喊到公堂上来与那孩子说话,这才得出了证词。
但展昭寻来不是为此事。
“公孙先生?”展昭听着动静,一翻身就找着了公孙策所在的屋子,急问道,“白兄有言那白菊是从开封府来的,她可是与那位琴娘相识?”
公孙策正紧锁着眉头盯着一具尸首,听着声猛一抬头。
“错了。”公孙策低语道,“错了……”
药铺夫妇的尸首被送来不久,公孙策是过午后才开始验二人的尸首。在展昭的目光之下,公孙策的目光紧紧盯着男子的尸首,手指从肢体上拂过,在满是伤疤的身上找到了好几个奇怪的红点。他的小刀朝其中一点捅了下去,翻手一掀,除了掀开的皮肉还有一根反光的小东西掉了出来。
“杀死夫妇二人的凶手会武艺,只是不擅长使刀。”公孙策意识到他先前在药铺所做的推断是错误的。栀娘因为身怀六甲行动不便,自然没有更多的痕迹,他只栀娘所受刀伤判断做了错误的推测。
药铺掌柜的怎么说也是一个强壮汉子,如何能一点反抗之力都无。药铺内的混乱只是伪装之用罢了,或者说是为了掩盖另一个目的。
展昭瞧着那根小东西掉在尸体上,被公孙策捡了起来。
“行凶之人以此封了他的穴道,叫他不能动弹,活活被砍死。”公孙策冷静的声线里有轻微的发颤,这并非恐惧,而是震惊,“凶手的武艺并不低。”
门外一个衙役快步走近,对屋内道:“公孙先生,大人让小的来回报一声,两日前,含笑姑娘确是在靠城门的小药铺里买了金石药物。”
展昭的神色一凝。
含笑虽被割喉穿钗,实则是中金石之毒而死,此事白玉堂已与他说明,便是陆离猜测含笑可能是自尽也与他提及过。
“据白兄问而得知,含笑姑娘昨夜与他见面时面色如常,未有心怀死志,而她最后单独所见之人……”
公孙策侧过头望向展昭,缓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惊,轻声道:“木莲所认识之人中并未有白菊,然而二人未必没有接触过。”
“江宁府皆道绣娘白菊在开封府为达官贵人做过衣衫,而公孙先生曾说木莲姑娘一手好琴艺亦是引来了公子王孙的瞩目。”展昭轻声说道。
“木莲的腿上也有这般红点,那时不明其意,只知她确是因溺水而亡。”公孙策说道。
展昭稍稍攥紧了手中的巨阙,心里仿佛将许多线索联系在一起。
两日前含笑看过来自木莲的书信,买了金石药物,但并未萌生求死之意;而后昨夜她从洗衣丫鬟口中得知了来自开封府的绣娘白菊,在单独见过白菊后吞下金石药物自尽。
展昭想起栀娘与鹿铃幼时相识,得知栀娘离世而面容苍白、摇摇欲坠的鹿铃。或许令含笑求死的缘由正是从白菊口中得知木莲已死之事,木莲死前都不忘寄信警示于她,这天南地北的二人有什么秘密展昭不知,但关系定然甚好。
这些女子究竟怀着如何一个秘密,接二连三惨遭毒手。
一个木莲,一个含笑,还有……
“在那药铺后门的不远就是那位新来的白菊姑娘所开铺子的后门。”
“你是说……!”
“是的,两家后门其实正对着同一条巷子。”
公孙策举起手里的东西,赫然是一枚银亮的绣花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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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嚯,我又来了,在这个周三的晚上。
感觉写的有点兴奋。
所以今天有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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