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堂门口, 陆离正端着心思不知在想什么,就听一个战战兢兢的声音道:“知府大人……?”
他一低头,就见一个大汉跪坐在地上。
陆离好半天没想起来这人是谁,又是什么时候站在这里的。得亏一个小衙役有眼色, 跑上前来对陆离道:“大人,此人是先头来的白公子带来的。”
陆离一点头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而来?”
“小、小的是迷蝶园的护院, 刚那、那白公子说带小的见一个人,就来了公堂。”护院大汉呐呐说道,“可人还未见到,白公子就不见了。”他现在也糊涂着呢。
“迷蝶园……”陆离略一沉吟, 便继续道, “你是为含笑一案来的?白公子先头可由于你说过什么?问过什么话?”
护院大汉见白玉堂走了,心里正想着逃过一劫,没想到这荒唐知府一句就见血, 直接点出问题来, 他也不敢与这行事无状的知府扯谎,便跪拜道:“白公子问那日是谁给了我几人酒,小的便说昨夜里有个姑娘带着一坛子金陵春来的。”
陆离站原地站了一会儿, 没说话。
护院大汉心里正惴惴不安,就听陆离又开口:“护院之人都喝醉了, 而那个姑娘你们放进了迷蝶园, 却不知她何时离去的。”
护院大汉一惊, 还没说话, 脸上已然说明了全部。
“姑娘的模样你可还记得?”陆离问道。
护院点点头,“但未曾见过。”
陆离站了好一会儿,一拍脑门,笑呵呵对小衙役道:“领他去朝阳客栈,想法子让他远远瞧一眼霍黎姑娘。”
“霍黎姑娘?”小衙役先是一愣,抬头却正瞧见久久出神的鹿铃,他对着陆离有点称是。虽弄不明白陆离是如何想到早已被判无罪释放的霍黎身上去的,但他便是资质驽钝也听得出陆离这是怀疑霍黎与含笑之案有关了。
“若是,小的是该将她请回还是……?”这话问的巧。
请回和带回那便是两回事了。
“请回来罢。”陆离依旧是笑容可掬的模样,“年纪轻轻的一位夫人,又不是什么凶恶的马贼山匪,用不着让几个大男人动粗,若真是她,你便与她小声说说我有心与她谈谈她的孩子。”
小衙役前头还明白的呢,后头就直接懵了神,字字句句都听到了,可连起来竟是一句也没听明白。
“什么夫人孩子……?”小衙役刚要开口问,陆离已经背着手往公堂里头大摇大摆地走去了,“大人?”
便是一旁站着的鹿铃也微微闪烁着眼睛显出几分怔忪,眼底更是晦涩难辨。
她回神望了望日往西山的天色,才与那位小衙役轻声提醒道:“你照实说便是,她自会与你来。”
说罢,她便随陆离进了公堂。
若只是早前当街遭刺一事,陆离许是问几句身体无恙便罢了,可白菊死在陆府,她又与前前后后的案子有些关系,无论如何也是要录几句话在卷案上的。
她站在公堂之上,一仰头就是明镜高悬四字,而陆离坐在上头,从上而下的俯视着她。就像五年前她尚且是个十岁出头的孩童之时,陆离就已经是个将近三十的成年男子了,外头的风言风语她听了不少,可谁又知道她这一身的才学都是陆离所教。
陆离曾与她笑谈那时他想做个教书先生,结果一纸调令来了江宁府。如今他是庞太师门生,便是开了学堂也无人再似当年一般与他高声笑谈圣人是非。他总说做官不是什么叫人高兴的事,做得好一声夸不长肉,做不好挨了骂满肚子气;可不做官又不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一劳作就腰酸腿疼也种不了田,行商还没有陆夫人的脑子好使,这辈子他这样的人不做官没法逍遥自在了。
陆离那般说,她却是当真仰慕陆离,才愿入这深宅大院做什么妾室。
这陆府后院的所有姨娘都是如此,各个都知晓陆府这笑容可掬似胖狐狸的外表下有着怎样的才学与志趣,对女子有着怎样的或许是大多天下人一生都不懂的。
“你今日当街遭刺,可是如那二位侠士所言,同有一枚金钗?”陆离没有拍惊堂木,只是坐于高堂平静地望着她,就像审问过去他审问的其他人一样,声音轻轻地拂过她的心尖。
……
另一头的厢房里,白玉堂与展昭一左一右扶住了向后仰倒的公孙策。
公孙策勉强站稳了身,去将案上的白布掀开,上头躺着的正是被衙役送来的白菊的尸首。而他一转眼就从有几分呆劲的书生成了饱读诗书、仙风道骨、气场可开山河万里的公孙先生,连口吻都沉着平稳,“你二人可是去后院看过了?”
白玉堂并无被点破去向的讶异,直言道:“鹿铃的院子四周种了竹子,泥地上连一个脚印都没有,并无悄然离去的可能。”
“后厨的小丫鬟说鹿铃回来后就一直坐在院子里作画,几个小丫鬟还与她说笑要将鹿铃夫人画的梅兰竹菊绣在帕子上,她们去送茶点时还瞧见了。若是无错这后院满院子的人确实都能为鹿铃作证,只要后院无人串供。”展昭随之道。
他二人一听陆离开口为鹿铃解围,就有意亲自去探查一番,这才趁着公孙策与陆离说话神鬼不知地离去,一来一回也不过片刻时间。
只是此番探查却并无所获。陆府后院女子众多,虽平日未必有无争风吃醋、相比相斗之意,但这会儿闹了人命案子人人自危,难能铁桶一块。白菊从陆夫人离去房间后被害再到被发现时间过短,串供可能太小。
公孙策站在白菊的尸体边上,面上毫无意外。
“公孙先生果真信任江宁府的知府。”展昭说。
闻言,公孙策微微一笑,知晓二位侠士所想。
“包公对此人评价不低,虽有贪财好色之嫌,可不曾做过欺民霸女之事,还是个难得的栋梁之才。”公孙策半句不提自己的想法,只说包拯之见,“可惜陆大人因一些旧事丧了心气、失了志向。人人想着留京一展抱负或是官运亨通,他却自请外调做个芝麻小官,最后当然也未能如愿,调来江宁府做了个知府。”
展昭的神色微闪,心里头那些念头串到一起成了“果然”二字。
“先生只说原有三种猜想。”白玉堂岔开了与本案无关的话,转回二人来此寻公孙策的目的,他对陆离多有不信,先头与展昭发现陆离到来也不出声提醒正是有意试探他,看看他将作何反应,但随后止了话头,因接下来的才是重点。
原是有的猜想,如今确实不同了。
“二位侠士提醒了在下一事。”公孙策开口道。
公孙策心道朝堂局势多变、人心险恶,其中变化非是善恶奸忠就能说明白的,到底没有江湖人那般是非曲直都能划出一条黑白的线来。不过他这么一想又暗笑自己武断,江湖之大、人心之乱岂是他能一言以蔽之的,江湖也好、庙堂也好都是扎堆的人相斗的戏码,年年如此、代代不变,身陷其中的人是逃脱不了的。
他顺着白玉堂的话接了下去,“白菊从嫌疑凶犯成了这案上的尸首,成了被害者,”公孙策面不改色地拂过白菊的头发,解开她的衣衫,检查她身上有无外伤,“那么,霍黎姑娘与鹿铃夫人且先不说,白菊是否也有一枚金钗?”
展昭后退半步,并未直视白菊的尸首。
只听公孙策一边摆动着白菊的四肢,曲折她的手指,一边与展昭道:“这几起案子均是与女子相关,遭受刺杀的鹿铃夫人十有七八是有金钗的,陆大人今日定会问案鹿铃夫人,弄明白金钗一事。”
“前几次出了命案,你我许是都认定这些拥有金钗的女子藏有一个秘密,因而引来了追杀与灭口。”公孙策不紧不慢地说着。
日渐西沉,天色昏暗,他转身去点起了灯火,再抬起眉眼时,里面是儒雅谦逊,是摇摆的烛光,亦是沉重的心思。
灯火柔和、散发着橘黄色的暖光,照在屋内三人身上毫无暖意,反而在这初春的黄昏有种微妙的寒风料峭。
“但如今看来,更像是这些拥有金钗的女子在互相残杀。”
话音刚落,屋内只有久久的默然。
日落西头步步昏,夜色喧嚣随风起。
江宁府虽是起了两起命案,但百姓却毫无自觉,照常入夜用了夕食,照样逛夜市、逛窑子,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笑谈天下事。
只是无论是谁,这话里话外不免会提到两日来的命案,可惜香消玉殒的含笑姑娘,痛骂丧心病狂杀害身怀六甲的妇人的凶手,赞赏剖腹救子的神医,笑话平日荒唐如今闭了城门也破不了案的江宁府陆知府。
朝阳客栈里,跑堂小二沏了一壶茶送去了。
大堂里坐着个年轻小厮,正是白福。
“金陵春装好还要些时候,还请白管事多等等。”跑堂小二讨好地笑笑。
白福点点头,笑道:“我们少爷说你们这家的金陵春是不错的,点名了要,只能多跑跑腿,麻烦小二哥了。”
跑堂小二连连招手,见着外头有客人进来问住店连忙迎上去说房间满了。
白福坐在大堂里老神在在地喝茶,仿佛其他漠不关心。
大约半个多时辰前,阿昌火急火燎地跑来了白府,同白福说五爷要他去包下朝阳客栈,除了展昭那间房与霍黎姑娘,其余人均不可留在朝阳客栈,多使些银子但莫要声张。白福又听闻阿昌说今儿霍黎被带去官府又放了回来,暗猜其中有什么干系,便忙不迭地借着买酒的名头与掌柜的谈了包客栈两日之事。
白福运气也好,这朝阳客栈里好些客商一早退了房在闭城门前就出城了,今日也没几个住店的客人,掌柜的一听是白府公子有意包客栈,二话不说点头了。
他坐在大堂也不敢走,受了白玉堂指派,一是注意霍黎的性命周全,二是看官府今日是否会派人来。白福办事妥帖,连饭菜都是自己带了人悄悄准备,再由小二哥送去给霍黎。
阿昌只会点三脚猫功夫,但耳朵灵,白福便叫他悄悄上楼,留在楼上那霍黎姑娘的隔壁房里,好注意前后的动静。
眼瞧着天色渐暗,他们少爷也没讲明白后续如何,他只能坐在大堂里等着。白福猜想他恐怕要是坐一夜了,倒也别无怨言,今日少爷第三煎药也赶在中午回来喝下了,府里其余小事不用他挂念安排,只是想着少爷同展侠士出门办事可莫要忘了用饭才好。
他又想着展侠士与他们少爷的交情来的当真古怪,据他所知这三年来二人见面也不过三回,还每回都碰上些命案来,平日也不来往,怎就能相谈甚欢犹若伯牙子期之交。
白福手里捧着茶,正想着陷空岛那夜里他听闻少爷房里的动静,起了身。那头还有卢大爷、韩二爷和蒋四爷叹气争论之声隐隐传来,他一转头就见少爷屋子的窗子开了,一个黑影扛起了一人从后头出去。白福一看,正是展昭。
月上树梢,展昭单肩扛着昏迷不醒的白玉堂,另一手拎着巨阙,似有所觉地回眸望了一眼。
白福刚要喊,却见展昭摇了摇头,对他一笑,笑容温和犹若天上星河日月。
在之后,展昭就带着白玉堂往岸边去,上了船,急急地出了岛。
他连忙往主屋跑,那边还有韩彻拍桌道:“不用多说,我明日一早便带五弟去寻鬼医谷,大哥四弟都莫要与我相争,五弟这毒拖不起,便是只有一线生机也要争一争。”
“二弟你胡闹,愚兄虚长你几人几岁,此刻怎能叫二弟拿性命冒险。为兄本就对不起五弟,五弟此番救了珍儿,再说他又是我一手带大,明日我带五弟去寻最是相宜。”
“卢家庄还须得大哥做主,我看明日还是……”蒋平刚开了头,白福就闯进屋子来。
“白福?”韩彻立即打断了蒋平,起身急道,“可是五弟那边出了什么事?”
“展、展少侠带着——”白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什么!”蒋平一下就意会了白福之意,说着就要往外走。
“展少侠带着少爷出岛去了!”白福话音才落,卢方与韩彻也一下就窜了出去,可这会儿哪里还赶得上早早出岛的展昭。
海上一片宁静,连个船影都没有。
随后半点消息也无,陷空岛下令四处寻人,直到半月之后一纸飞书告知陷空四鼠,鬼医出手救得白玉堂,莫要担心云云,正是展昭所寄。又是三月毫无消息,卢大爷几人也不知展昭如何寻得鬼医谷,他们竟是不得半点消息,紧接着江湖渐渐地传言在各地都见到展昭,四处奔波寻人,也不知寻得是谁。
韩彻曾出陷空岛亲自去寻展昭,却几番扑了个空,天下之大,他自是捉摸不透展昭打算往哪儿跑,便是借着陷空岛在江湖上的势力到处问询也偶有些消息。
伤势好全的徐庆听闻此事几乎要怀疑展昭糊弄他们,白玉堂已经出了事,展昭无颜相见便四处躲躲藏藏。结果就在这时白玉堂亲自寄来了一封信,又过半年,瘦得脱形的白玉堂独一人回了陷空岛。
闵秀秀曾悄悄与白玉堂打听展昭之事。
白玉堂却仿佛闹了脾气,冷言说那展昭将他丢在鬼医谷就独一人离去了,他亦是良久不见。其余白玉堂也不愿多说,卢大爷几人猜测其中另有缘由,只是问不出也别无他法。白玉堂在松江府就养了一个月的身子,一听那醉花楼的杏儿死了,就跟只闲不住的猴似得跑去疏阁与温殊碰了个面,又马不停蹄地备了马车和一些物件,往江宁府来了。
要不是白福这回跟得紧,差点又不知他们少爷上哪去了。
白福那时回松江府迟了白玉堂几日,好些事都是陷空岛的仆从以及阿昌与他说明的。等白福见着了迷蝶园的含笑姑娘,他就猜到虽然隔了一年多,少爷还是惦记着温蝶坠楼而亡引得他身陷命案之事。那含笑姑娘与温蝶姑娘当真长得一模一样,连嘴角下的小痣都在同一个位置。
也不知温爷见着这含笑姑娘会是如何心情,不过如今,连含笑姑娘也没了。
白福捧着茶怔神,惋惜红颜薄命,就见门口进来一个小衙役。
跑堂小二还以为是来了客官连忙迎上去,一抬头就僵了脸,瞧了一眼白福,才赔笑凑上去道:“官爷可有事?”
小衙役也不耍威风,与跑堂的耳语了两句,指了指对面的酒楼。
跑堂小二有些为难,不过还是点头,往楼上去了。白福扬着脸有些转不过心思,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没过多久,那小衙役又回来了,也没躲躲藏藏就径直往楼上去,将跑堂小二招呼到一边,敲开了霍黎的门。
白福放下了茶杯,迎着夜风走出了朝阳客栈。
阿昌从客栈后头跑了出来,在街上与白福想错而过,只匆匆留下一句:“霍黎姑娘被请去官府了。”
“跟上。”白福说。他自己也在人群中消失了踪迹。
过了黄昏天色暗的就快了,只是片刻就黑了一片,四处灯火摇曳。
“……二位侠士同有此猜测,想必对霍黎性命周全也早有安排了罢。”公孙策说。
“或者说,接二连三死去的人还有活着的她们在互相之间争夺什么,除了金钗之外,应当还有另一样她们共有的东西,比这刻字的金钗更为重要。”展昭嗓音沉沉,微垂的眉眼仿佛并不愿说出这一猜测来。
这些女子遍布大江南北,纷纷死去,又让个中关系细细交缠,将半年前或者更早之前的案子都与今日联系起来。
“若非如此,白菊也不必几番翻箱倒柜了。”白玉堂冷笑道。
“而若不是另有企图,鹿铃夫人遭刺时也不会得了一线生机。行凶之人怕是问话于她,叫她拖住时间等来展侠士相救。”公孙策补了一句,一心二用将白菊尸首上的状况一一检查记录在案,才摸出了他小巧又锋利的刀子。
“问题是,究竟还有几人,她们争夺的又是何物。”
他始终没有抬头,眼睛都不眨地摸着白菊的肌理,一刀扎了进去,烛火摇曳间割开皮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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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了好多事,一时不知道如何接受这些事,我需要冷静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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