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兄!”
食盒掉落在地, 滚烫的馄饨汤水洒了出来。
昏暗的牢房里, 风起烛灭,几个衙役晕厥在旁, 尚有气息。
在往深处还有呼吸之声,那是被关押的安乐侯庞昱等人, 但展昭却顾不得去看牢房深处关押的其余人可否安好了。拐角的第二间牢房断了一根木柱子,里头站着一人,光穿过尘埃落在他身上, 一身白衣染着鲜红的血色极为刺眼。四下寂静,他微垂着头神色难辨,迎面而来是铺天盖地的凶煞之气, 而整个牢房里都溢出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在他脚边倒着二人,身着一黑一白的衣衫, 满地鲜血, 毫无生息。
白玉堂稍稍抬起眼, 手中虽未有带着他那把长刀, 那双桃花眸里却全是刀光锐利, 叫人心神打颤。
“展大人。”白玉堂笑了笑,语气听着不冷不热,浑身的煞气却像是一松,若非汩汩流淌的鲜血骇人,那狂狷锐利的杀气犹如幻觉。
“展大人来得真不是时候, 也不等白爷先毁尸灭迹。”
“……”
展昭的目光直直地落在白玉堂的衣衫上, 似在辨别那是谁的鲜血。
好半晌, 他才皱眉道:“白兄受伤了,伤的可重?论武艺,凭他兄弟二人联手也不低白兄,如何能伤白兄?”
“展大人果真不问白爷为何杀人?”白玉堂面上并无意外之色,但垂眼轻笑了一声,不答反问。
“自然要问。”展昭平静道,“但还要白兄包扎伤口在先。”
“昨夜死了六人,公孙先生忙着验尸,怕是没这个空了。”白玉堂提醒。
“救死扶伤展某无能,白兄若信展某,上个药、包扎个伤口且可一试。白兄是被何物所伤,可否让展某一看伤势。”展昭坚持道。
“展昭你也不怕你那三脚猫的本事……”白玉堂话还未完,竟是双腿一软,半跪在地,“反把白爷折腾出毛病来……”
展昭已然进了牢房急急扶住白玉堂,“白兄?”他沉稳的面容隐露焦色,“他二人先头藏拙?”
白玉堂冲展昭笑了笑,桃花眸里满是光彩,口吻隐有揶揄嘲笑之意:“猫儿,你果真是包拯亲儿子罢,不然这眼力怎么进的开封府?”
展昭一愣,低头却见地上俩稻草人裹着黑白无常的长袍。
而他身后一阵风起,两道鬼魅般的身影一跃而过,闪电一般从大牢中飞了出去。
展昭未有回头,心知他这是被白玉堂诈了一回,却毫无追逐之意,只拧眉盯着白玉堂满身血色,墨眸之中只余怒气,“你是故意叫他二人……”
“你再不跟上,人就追丢了。”白玉堂懒洋洋地打住展昭的话。
牢里好半晌寂静无声,展昭压着火起了身,温和的口吻比往日要低沉些许,“白兄先寻公孙先生看看伤才是。”
“你果真不追?”白玉堂反问。
“自会去追,白兄不必忧心。”展昭话虽这般说,却扶着白玉堂并未挪开半步。
“白爷不过皮外伤,你若追去指不定就知晓孟姑娘的老父如今藏于何处;可你若是不追,白爷这放跑嫌犯的罪名可跑不了了。”白玉堂轻笑了一声,瞧出展昭是定要查看白玉堂的伤势再论其他,干脆盘腿坐在地上。
“白兄由着他二人打伤于你,不就是有意拖着展某,望展某莫要去追?”展昭平静道。
闻言,白玉堂倏尔抬起眼,桃花眸一瞬神采飞扬,似有流光。
大牢外头,两个穿着衙役衣衫的人蹲在不起眼的一角墙头上往里看,一个面上抹的混黑,一个面上抹的粉白,仿佛在煤炭堆和面粉堆里滚了一圈,好好洗了个脸。
“七哥果真信他?”范无救道。
“不信。”谢必安笃定地说,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府衙内,四下安静,无人发觉二人,更别说有追兵了,“但至少……”谢必安苦笑了一句,“第一个赌我们输了。”
“七哥是怀疑……?”范无救这话未完。
“走!”谢必安急急打断,脸色阴沉地跃下墙头,两三步就如鬼魅般穿过人群,消失不见。
范无救迟疑地在墙头蹲了片刻,隐约从阴沉的天色里瞧见一丝漏出的日光,那日光太过强烈,照得他眼睛生疼,就好似那牢狱中的白衣人自负猖狂、叫人不可逼视。
他又脏又黑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自语道:“七哥,这第二个赌,怕是我们也输了。”
语罢,范无救也跃了下墙,朝着城南去了,他的轻功与白无常谢必安如出一辙,形如鬼魅、快若闪电。
……
“白玉堂你……堂堂锦毛鼠何必戏弄于人!今日我兄弟二人落在你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若想从我们二人口中挖出别的,一句话,下地府来问罢!”
“白爷不用你们二人的命,只与你二人打两个赌。”
……
“……展昭,追丢了。”
白玉堂低笑,二人俱是耳聪目明,凝神注意当然能听到那二人从府衙离去。他的眉眼在昏暗的光线下竟也张杨明丽,犹可入画,“包大人怪罪于你,可别拖白爷下水。”他说道,好似忘了这嫌犯是他放跑的。
牢狱内迟迟未有追出展昭竟是也盘腿坐了下来,神色无奈,“白兄被何物所伤?”
“谢必安的暗器,”白玉堂懒洋洋道,自个儿抬起手,露出侧腰破了口的衣服,“爷都说了只是皮外擦伤,你偏不信。”正如他所言,不过是轻伤而已,若伤口未有中毒绝无大碍,只是不知为何小半件衣袍都染了血。白玉堂冲展昭得意洋洋一笑,“你这猫儿全是虚架子,这都被骗,往日肚皮里的墨水全喂鱼吃了不成?”
“……”
展昭这才察觉那衣衫上的血色竟是始终保持这鲜红,照理说隔了这么久这血色早该变成暗红色。
白玉堂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顺手丢给展昭,“百毒门那个对你有意思的丫头给的。”
展昭一时没能理解白玉堂在说什么。
“雪子粉,蘸水即化,乍看犹若血水。”白玉堂站起身来,“来开封前曾听温老六说,百毒门的门人因武艺不强,又怀揣奇毒容易遭人觊觎,百毒门掌门人心忧门内奇毒遭歹人利用,叫门下弟子均学诈死之术,一是龟息闭气,二便是这犹若血水的雪子粉,乃百毒门的掌门人所炼制,无毒、犹若血腥之味。”白玉堂扬起眉梢,“昨夜寻蜀葵借了一瓶,假若不是白爷说你用得上,她还不肯借。猫儿,你这可是招蜂引蝶而不自知啊。前头勾走了丁家妹子,今日又是个百毒门掌门真传弟子。”这话越说越偏。
“……”展昭听白玉堂胡搅蛮缠、胡言乱语也不出声,往日笑吟吟的面容这会儿却是嘴角都懒得勾一下,眸光深沉、难探心思。
白玉堂撇过头,心知展昭这是当真起了火气。
白玉堂又道:“白爷何时负气行事,便是要赌,也定是十成的把握。”
展昭握紧小瓷瓶,面色愈发沉静,“白兄昨夜不与展某言明,便已定计今日所为。”
“江湖盛传黑白无常认死理、不懂变通,白爷只好叫他明白明白什么叫变通。”白玉堂见展昭终于肯搭话,眼底一喜,面上还是冷淡之色,可嘴里不忘解释,“他二人认定包公清正不过虚名,定是曾听信谗言;孟老伯死了个女儿分明心有不甘却不来报案,又这般巧碰上黑白无常二人,便是我不说,你也知幕后之人在其中出了多少力。我不诈二人一回,这案子你还要不要破了?”
“走罢,寻公孙先生借些金创药,我那瓶刚送人了。”白玉堂刷的打开不知何时从展昭腰上顺来的折扇,话至末尾,他又出言叫展昭安心,“这赌约白爷赢定了,你且等半个时辰后他二人乖乖回来便是。”
他往牢房外走了两步,紧接着添了一句:“白爷就信你这三脚猫一回……还请劳驾展大人挪个位,给白爷上个药。”
展昭盘腿坐于地,并无起身之意。
白玉堂本是嘴角勾着笑,俨然一副得了便宜的神采,才迈出牢房门却见洒了一地还冒着热气的馄饨,目光随之一顿。
“白兄之意,这身上的伤,不是你三人打斗所致……”展昭背对着白玉堂,声音清朗好似与往常无二,“而是你不还手,叫谢必安动手伤你作为交换。”
白玉堂望着馄饨不语,也不知可有听到展昭所言。
“展某想来,赌约有二。”展昭继续道。
“其一,白兄受伤,无论伤势如何,展某定然不会弃白兄不顾,前去缉拿逃犯。”
“其二,如今只有黑白无常二人知晓孟老伯下落,他二人不肯吐露,而孟老伯有异,这会儿定是已然出事。”
后者为证孟姑娘之案另有黑手暗中操作,而前者……为证御猫展昭乃是重情重义的侠义之士,绝非徒有虚名之辈。为得黑白无常二人的信任,白玉堂不惜以伤己作为交换。只不过一点小伤,相比得到的结果对白玉堂而言确是划算的,白玉堂生性自负,能直来直往亲自解决的事绝不委托与人。
展昭闭了闭眼,嗓音温和却笃定:“白兄,等上药之后,还请回松江去罢。”
白玉堂神色微变,“展昭。”
“白兄,开封府的案子已叫白兄深入甚多,前几日抓住那盗宝人可见盗宝案借鼠猫之争的名头不过是那二人欲引风波罢了,非是挑衅白兄。白兄随展某归京不过几日,平白四处奔波、徒惹杀人罪名……天下之大,锦毛鼠逍遥自在、无处不可去,又何必留于这汴京朝堂的漩涡之中。如今朝堂势力牵扯诸多,官官相斗殃及无辜……”展昭坐在原地,那雪子粉沾水的鲜红色沾上了他衣袍一角,可他岿然不动,口中字字句句平稳得能扎进人心,“白兄不如、归去罢。”
白玉堂气笑了,大步踏前,“好你个展昭。”
他一把拽住展昭的衣领,目光如钉子般自上而下打入展昭眼底,“过河拆桥你倒是来的顺手,叫白爷前后空忙一场,倒问问白爷乐不乐意。”
“白兄不必装作不明白展某的意思来激我,”展昭和气一笑,“来日展某定会寻白兄喝酒赔礼。”
耳边生风,白玉堂脚下一退,左手挡下展昭毫无预兆的一记手刀。
展昭的视线从白玉堂的腰部掠过,眉间隐隐一蹙又松开。
“展昭你不必拐弯抹角。”白玉堂稳住身形,嘴里连嘲带讽半点不客气,“白爷不过一点小伤,叽叽歪歪怎么跟个……”
“……”展昭抬眼。
白玉堂顿住了话头,这一端详的须臾,他那桃花眸里的戾气竟是全收,瞧着展昭的面色忽而低笑起来。这一笑几许风流难掩少年颜色,比之当年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的眉清目秀还要叫人惊艳万分。
展昭平静如潭的眸光好似微微闪烁不解,又安然如常地压下了这一抹困惑。
“展昭,”白玉堂倚着墙,抱着胸,这喜怒无常的脾气变换的极快,“你去查昨夜似的六人,可有所获?”
“官府查案,展某自会料理。”展昭依旧是先头的态度,半句不与白玉堂多论。
“那白爷自己去问。”白玉堂眯眼道,语气嚣张,整个人更是大模大样地往牢房外走,俨然要单干查案去了。
“天下之大,白爷哪里去不得?你这汴京城如何又留不得?”
他与展昭擦肩而过,微挑的嘴角是笃定的傲慢与轻狂。
“……”展昭单手拽住白玉堂的前臂,低叹一声,“官家恐要招安你这半夜入宫题诗、不受朝堂权势把控的江湖侠客。”
“也指望白爷耀武楼耍一场猴戏?”白玉堂顺口就接上,话里无半分正经,总不忘取笑展昭。
“白兄早日离去,展某方能安心查案。大人前回被召入宫已提起此事,今日入宫未归多半又要提及,大人乃忠君之臣,明知白兄所为,问及不答已是欺君。”展昭道。
“白爷又不是见不得人,不就一个大宋皇帝,你何必这般紧张。”白玉堂道。
“……白兄明知展某非是此意。”展昭
白玉堂偏头看展昭,“白爷以为你当真是为了这鸡毛蒜皮的小伤……”
展昭眸光沉沉,亦是通透明亮。
白玉堂从不惮于对视展昭的眼睛,展昭赤诚带人、忧人所忧,他亦是坦坦荡荡、无愧无羞。
好半晌,展昭才苦笑一句:“蒋四哥曾言白兄性情跳脱,展某不以为意,只当白兄聪慧如何会只顾喜好打算行事,如今看来展某眼拙了。白兄果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心有谋划也不顾他人所思,只管拿结果与人炫耀。”
“展小猫你也知晓瞒着人只管自己行事叫人不快?也不知何人三年来硬撑着约定,不肯叫人插手帮忙也就罢了,连音讯……”白玉堂挑眉,这话到底是没说完,知晓这账当日在陷空岛就算了,不该旧事重提、斤斤计较,他又改口道,“你提着馄饨来,多半有求白爷才临时抱佛脚讨好一番……”口中所言牛头不对马嘴,好似就将展昭所言翻了个篇。
白玉堂神色笃定,“查昨夜六人之死想来有的是要白爷出手。”
“……白兄是天下少有的聪明人。”展昭说。
白玉堂扬着眉梢不接话。
展昭松开手,好似是被说服的妥协,又仿佛将那些无法言喻的心思都堆积在犄角旮旯里,他开口道:“昨夜死了六个门仆,乃是在相近时辰被杀害,可见凶手不止一个。查此案要从两条线走。”展昭竖起食指,“其一,六府之间的联系,行凶之人是被六府的主人招惹,也就是郑王、太原郡王、京兆国公、吏部侍郎袁大人、户部尚书陈大人以及刑部侍郎夏大人之间另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而昨夜杀害门仆不过是威慑。”
“第二,六个门仆便是凶手欲杀之人,应查六人之间的联系与被害相同之处。”白玉堂道,“你直说便是,线索在何处?”
“公孙先生说夏府死的门仆夏海被连捅五六刀才毙命,而其余五位伤口各不相同。”展昭说。
“泄愤杀人,你倾向于后者。”白玉堂半眯起眼。
展昭微微颔首,“夏府卖馄饨的老妪尝言夏海常日沉溺于赌坊窑馆,所欠银钱不计其数,且曾有意调戏夏府表小姐。”
白玉堂偏着头端详了展昭良久。
“展某猜想不对?”
“不,”白玉堂负手往外走了好几步才接上后半句,“想不到你这薄皮猫儿对窑馆的忌惮一点没长进。”
话音刚落,白玉堂已是脚下生风,连影子都没留半个。
“……”展昭站在原地,温和平静的面容并不似往日被打趣的尴尬羞恼,却是渐渐浮出忧虑之色。
白玉堂自是不知他见牢狱中这白衣染血的后怕。
今日白玉堂敢为赢得黑白无常的信任、为破案而伤己,来日……
来日他未必不敢不告而别、单枪匹马地去与敌叫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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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知道展昭担忧的事指向的究竟是什么……对吧。
说来昭昭和五爷都是这种性情的人,觉得能自己搞定就不和别人商议一下。
觉得自己有把握,那就自己上。
倒不是拿命去赌,而是真的认定自己应该担负责任或者自己有能力去做那便去做。
所以,昭昭这时候就察觉到这种事不太妙了诶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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