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琦死的到痛快, 欠我的银子就不还了?”
本以为今日是探查无果的展昭又掀开一块瓦片, 低头一看。
只见一个公子单手搂着个浓妆难辨的窑姐儿在打叶子戏,手从窑姐儿的皮肤上慢悠悠地游走, 惹得那窑姐儿咯咯直笑;更奇的是他侧边也坐着个公子哥,竟是对怀里抱着个十多岁的少年上下其手, 且少年还抹了胭脂水粉、衣衫半褪,另外两个公子哥视而不见地说笑,也不知这地儿到底该算是赌坊还是窑馆了。再边角露出了一双鞋, 金丝云纹黑靴,大抵也是个公子哥,只不知是何模样, 只觉得这鞋看上去小了些,想来这公子哥年纪也不大, 好好的学堂不上, 竟也与这些斗鸡走犬、不学无术的富贵公子走一块儿。
展昭又面不改色地将那瓦片给放了回去, 听着那细微的声音, 挪动了几步, 又掀起一块瓦片。
只听吱呀一声细响,屋门被带上了。
屋里无人,点着一炉香,袅袅而升。
展昭思虑片刻又掀起一片瓦片,自己跳了进去。
瓦片被随手一甩, 只听咯哒两声细响, 瓦片归位。展昭这才打量起这屋子, 桌椅家具无不精致,所用陶瓷更是精美,便是那点着香的铜炉、串珠的隔帘子也不是便宜货,床帐所用布料比展昭的衣服所用布料还要精贵些,展昭心笑若是白玉堂来说不定连这架子上放的瓷器是哪年哪朝、哪个窑所造都说的出一二。
一个赌坊哪里需要这般奢华的屋子,又不是客栈或者大宅院的少爷正屋。
又或者这便是养乐坊东家往日所住的屋子,凭这大赌坊的家底给东家弄个这样精致的屋子确也说得过去,全看这养乐坊的东家是个什么性情的人。若真是养乐坊的东家的屋子,这人平日喜好奢靡的性子总是跑不掉的,开赌坊来钱容易,也多半不是什么好人……展昭这一走神,隐约察觉何处不对,他退了两步,不由一惊,眼前竟是泛花、半是眩晕!
这香有问题!
展昭急急踏至门前,正欲开门潜入探查,却听外头脚步声渐近。
“公子这边请。”
展昭屏气,不动声色地往床后一退,悄声无息地隐了身形。
这么一会儿功夫,有人推开了房门,一个人随之踏了一步。
展昭余光一瞥,又是那只鞋,金丝云纹黑靴。
但很快,那只鞋收了回去。
那头传来冰冰冷冷的声音,让人能想到他在笑,可是那笑声能把心髓都冻起来,“这就是你二人的待客之道?”
“这、这……我……小的这不、不太明白……”有人应话了,结结巴巴,但还能从中听出迷惑不解。
展昭抬眼看了那香炉一眼。
香才烧了不及五分之一,可见是前脚推门出去的人点的。
展昭记得那个脚步声,比之外头公子哥的脚步要沉重些,但比之另两人又要轻快不少,从体重上判断可见是介于这两者之间,而外头迎着公子哥的两人不仅脚步沉重还行动缓慢、呼吸粗重,多半是两个大腹便便的胖子。赌坊这屋子的位置偏僻,一般不会有人特地进赌坊摸进这屋子里点香,再加上屋外迎接公子哥的二人嗓音与先头展昭隐约所听见的无二……展昭前后连着一想,便知这二人乃是养乐坊看场子的管事,如今要招待这位公子哥,便特意寻了手下进屋点香迎客,可那人哪里认得出这些富贵子弟用的香其实是有差别的。
反倒是这公子哥反应果真奇快,这才开了门还没进屋就发觉这香有问题。
展昭这思绪才掠过,就听那头公子哥漫不经心道:“催情香,他这屋倒是尽倒腾这些玩意儿。”
“……”展昭差点泄了一口气,绷着脸愣是一动没动。
“你二人今日莫不是想叫我瞧瞧你们这一个肥头大耳,一个满脸横肉演活春|宫不成。”
展昭总觉得这公子的嗓音有些许耳熟。
“这、这都是东家的东西,我二人从、从未动、动过。”另一人这下明白贵客缘何发怒,心里暗骂手下人没用,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口中连忙说道。
“得了,他这屋子叫人作呕的很,换间罢,人都不在了留着作甚,早该烧干净了。”公子哥说着慢悠悠地往隔壁的屋子去了。
留在原地的二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人小声嘀咕了一句:“这位与东家怎么瞧着……”
“嘘,不要命了?”
“……这不是……”这声音只能压得更低了些。
“我知道,如今也没别的法子,你当咱们这赌坊还能有别的退路?别说你不知那屋里头这位究竟是何人。”
“怎会不知!这汴京城能解决咱们这烂摊子的他定算是头一个了。”
“还得看他乐不乐意……咱们这养乐坊怕是到头了。”
“谁能想到东家……”这话说了一半又被叹气压了下去,“我看咱们这事悬,你看这位跟老东家绝非……先头那模样,你说他要是知晓老东家所为,头一个把咱们这养乐坊捅出去……”
“呸,你真当他一无所知?他如何会找上我二人?瞧着年纪小,心思可真不小,我看他比老东家还难对付。今日他这分明是掌了把柄来要挟我二人的,看上的无非是……”
“财。”这个字眼展昭的脑中飞快闪过。
养乐坊可以说是汴京城最大的赌坊了,家底厚实远超一般人的想象,那位公子假若知晓这养乐坊的底细,想趁机将其收入囊中……难怪这二位管事暗自心忧公子哥并非想要接这烂摊子,而是仅仅想要趁机大捞一笔。
只是……
展昭抬手一扬,一阵清风,香炉上的烟一个摇摆,紧接着香便灭了。
他窜到窗边开了条缝,借了口气,又贴墙而站。
这养乐坊到底有何古怪?所谓的老东家留下的烂摊子又指何事?还有这养乐坊的老东家……
展昭的心思从昨夜的六门仆之死一案上走过,仿佛从中捕捉到些明朗之意,又一闪而逝。
隔壁终于传来一声低响,是茶盏扣在桌上的声音。那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两个管事的擦着汗给公子哥倒了杯茶,也不敢在圆桌的另一边坐下,反倒像是两个受训的小媳妇,乖巧地垂着头站在一旁等公子哥回话,这场面怎么看都显得可笑。
那公子哥也真就笑了一声,少年音色,尚未变声,清清澈澈犹若玉石相撞琅琅之声。
俩管事的更为紧张地站直了身,尴尬地擦汗道:“公、公子可有何吩咐。”
“何必紧张,这养乐坊可是你二人的盘子。”公子哥浅笑低语,下一句叫屋内一片死寂。
“莫非刘琦往日除了叫你二人作局骗钱,还干了其他作奸犯科的事,担心被人给逮住了?”
好半晌,那两个肥头大耳、满脸横肉的管事才咽了咽口水。
“公、公子这、这玩笑小的可开不起。”一人小心翼翼先开了口。
“是、是啊,刘东家往日只叫我二人好好看管赌坊,且我等小民如何会罔顾大宋律法做出作奸犯科之事。”他这话听着心神不宁,几次舌头打结。
“你二人还知道大宋律法?有意思。”那公子仿佛未曾察觉二人的异常,又笑了起来,“既然靠山倒了,你二人在汴京城里开赌坊就没有半分后怕?”
“ 开封府的包拯手下能人不少,查你们这破绽百出的赌坊更是易如反掌。往日有个刘琦的名头给你们挡风,平头百姓不敢告你们作局坑得他们倾家荡产,如今可不一定。”公子好似站起来,在屋子里慢悠悠地走了两圈,大抵是在绕着管事二人,“彭成国公的二公子,整日花天酒地、混混度日,性子倒是与他那见风使舵的父亲一样,狡猾得叫人想要花心思逗弄,着实有趣的很。”公子停下脚步,状似轻笑着摇了摇头,隔着墙那难辨的声线落到展昭耳中,“可惜,色字当头,到底没有他父亲聪明。在这汴京城还敢作妖,也不知是招惹了谁,他这一死我在汴京城里就真没什么可玩的了。”
他每多说一句,那赌坊俩管事背上的冷汗就多冒一些。
“还、还请公子救小人一命!”俩管事扑腾一声就给公子哥跪下了。
“哦?”
“小人定为公子当牛做马,赌坊所的银钱日后便是公子所有。”俩管事又齐声道。
“说来那彭城国公府上还有个大公子,怎么不见你二人去投靠他?”公子不应二位管事,反倒问起了别的。
“大、大公子……”这话起了个头。
另一人赶紧道:“那彭成国公的刘睿眼高于顶,根本不将我二人放在眼里,如何有公子的慈悲心肠。”
“慈悲心肠?”公子眯起眼笑,“这可是头一回听说。”他忽然逼近了一人,那秀气的面容上神情明明是天真又和气的笑容,却叫人骨子里阴森森的寒冷,“我还以为刘琦成日同你们说我似个女儿家,到了男子手中,再怎么受人摆弄也没个脾气呢。”
登时,两人都被吓得惊坐在地,却见公子朗声笑着出了门,不消片刻便拐回最初的屋子去了。
展昭隐约察觉这三人话中藏话,口中所言与他所听非是同一件事。
但这赌坊乃是刘琦所开,昨夜六人的命案竟是又与柴颐、刘琦之案有了关联。
展昭窜出了窗户,翻上屋顶,直至巷口才跃了下去,却丝毫未曾察觉养乐坊二楼撇开的窗户里一双笑眯眯的眼睛,并没盯着他瞧,而那眼角十足的天真愉悦。
……
城南棺材铺中。
白玉堂好半晌没说话,目光里倒瞧不出丝毫不耐烦的意味,只慢条斯理道,“我是开封府来查案的,有话问你。”
“……官、官爷?”夏湖更是傻眼,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穿着衙役衣服、两脸抹得脏兮兮的黑白无常二人。
看起来那二人更像是官爷。
“你不用看他二人,他二人穿了官服也没法替你伸冤。”白玉堂说。
“……官爷有什么要问?”夏湖小声道。
“夏海往日得罪了何人你可知晓,据闻他好赌好色,常去的赌坊是哪家,又可是常逛窑馆?”白玉堂一一问了。
“我……”夏湖嚅嗫了半晌,“我不知。”她来回偷瞄白玉堂的神色,深怕这句不知一出,白玉堂手起刀落,她的头就飞了。
见白玉堂果真神色微微变化,夏湖脸色又一白,赶紧补充道:“我就知道他看上了兰香阁的什么窑姐儿,赌坊许是大兴赌坊,要不然就是养乐坊……”
白玉堂不言。
“我说真的,那挨千刀的要么在夏府当差要么夜不归宿,就知道赌钱喝花酒,谁知道他每日跑哪得罪人。”夏湖急的满头大汗。
“小女娃,你便去吧,这年轻人未有为难你的意思。”周老师傅插了一句话。
闻言夏湖眼睛一亮,见白玉堂果真没有理会她,话不多说转身拔腿就跑,腿脚利索得惊人。
“周老。”谢必安虽说顾忌白玉堂与顾唯,还是拍了拍范无救的肩膀,一并落了下去。
“你二人刚来汴京就杀人了?”周老泡了壶茶,好似对黑白无常二人的身份十分相熟。
白玉堂抱着胸挑起了眉梢,想起门口的那副对联。
这位武艺深不可测的周老师傅与黑白无常二人只怕不仅是十分相熟,且关系匪浅。
“周老当知,我兄弟二人只杀当杀之人。”范无救此话便是认了。
二人本就是江湖有名的杀手,对此断然不会否认。
闻言,顾唯冷哼一声,“你二人是杀通敌叛国之人,还是谋逆造反之人?何为当杀之人,不过区区江湖草莽可有依据评判谁人当杀、何者为恶,大言不惭。”
“我二人不比你这大宋将士,可柴、刘二人身为王侯勋贵子弟,仗着权势强逼民女之后还将其杀害,随后又将其父赶出汴京城,叫他生机困顿,差点惨死荒郊野岭,你倒说说此人当杀不当杀。”范无救嘴角也是一声冷笑,应对顾唯之言,倒没了被白玉堂挤兑得哑口无言的境地。
“你身为大宋折家军将士,戍守边疆,我兄弟二人自是佩服,可你也不过一个毫无声名的小将,在边疆多年,如何能知这朝堂官官相护,汴京更是王侯勋贵肆意妄为的地方。我二人杀得就是这些鱼肉百姓之人。”谢必安亦道。
顾唯眯起眼,未有驳他二人一句花言巧语,反而瞧了一眼白玉堂。
“他二人既是这般道义,你放了他们便是叫你那进了开封府的朋友难做。本是一起人命案,开封府倘使均是贪官污吏、查不得此案也就罢了,侠义之人除恶扶弱顾某亦是佩服;偏偏开封府也有行事公允的包公,这名正言顺的事叫江湖插了一手,人人都如你等,这大宋律例难不成只是一纸荒唐言。”
白玉堂似是意外于几番见面都颇为沉默寡言的顾唯多话,眉梢隐隐一抬。
“想必你当街杀人一事,已叫包公与展大人头疼不已。”顾唯又点出此事。
“开封府的包拯,呵,徒有虚名。”不待白玉堂开口,范无救又冷冷嗤笑。
这话叫白玉堂侧过头,目光冷然,“二位口舌伶俐起来也比得上梨园唱戏之人,既有此闲心,今日我与你二人作赌一事,你二人可有定论。”
“白老五也有脸问此事,第一赌你说无人追我二人,你现在又在何处?至于第二赌,”谢必安笑的越发渗人, “孟老伯活的好好的。”
“第一赌,白爷只说展昭不会追捕你二人,”白玉堂一点不意外,反倒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倚着墙不冷不热道,“至于白爷在这里是为查昨夜之案,你两个不入流的小杀手还真当有什么价值叫白爷亲自跑这趟。”紧接着他的目光一冷,“至于第二赌,孟老伯没死得益于这棺材铺的周师傅,你莫以为未尽之语能瞒住白爷。”
谢必安张了张口,哑口无言。
“头一回你二人说宁可言而无信也要不可说出孟老伯所在,如今莫不是又要食言?一文钱杀手果真是好本事。”白玉堂冷嘲热讽道。
一时之间谢必安与范无救均是面红耳赤,尽管那两张抹了东西的脸看不出更多的神态。
“我二人确会依约回开封府,”范无救梗着脖子道,“此事不用你提醒,只不过要等孟老伯清醒罢了。且你说错了一点,孟老伯虽说出事,并非被人所杀,而是自尽被周老救下,你所言之事未必为真,孟老伯多半是因爱女已死、生无可恋才会自寻短见。”
白玉堂的眉间一蹙,“你说他是自尽。”
“正是。”谢必安神色虽未有自得之色,可眼中对白玉堂的针对意味却是明晃晃的很。
不想白玉堂根本不理会他二人,而是紧皱着眉头,心头隐隐爬上了一个古怪的忧虑,只是这一时半会也说不出他究竟为何事起忧。
“周老师傅,此番白五打扰了。”白玉堂对周老拱手一礼,也不与黑白无常再做纠缠,有意这就调头去查兰香阁的底细。
孟老伯自尽一事绝对有鬼,与昨夜命案的凶手许是无关,可这开封府自盗宝案起至今的案子定是另有联系。白玉堂早与展昭有言在先,他们在与幕后之人对弈,如今案子查的越快,便更有利于得到线索赶在幕后黑手前头。
见白玉堂头也不回地离去,范无救与谢必安均是面露惊色。
“周老见谅,顾某也多有叨扰,这便告辞。”顾唯瞥过黑白无常二人,心知这对江湖兄弟如今逍遥自在乃是开封府另有打算,他一个初到汴京的武将还是莫要插手为是,遂也一拱手,带着灰衣年轻人离去。
周老坐在石桌前喝茶,自始至终稳坐泰山。
他好似瞧了一眼尚有些阴沉的天色,悠悠之声落在几人耳中,好似在唏嘘,又好似在哀叹,“年纪轻轻就造孽,一个个都赶在我个糟老头前头进棺材,这棺材做起来可不容易,白费了我的好木头。”
顾唯的脚步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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