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空, 不见月色。
展昭独自坐在府衙大门之上, 他这奔波一日才惊觉白玉堂去查窑馆竟是入夜还未归。
“展大人不去听他们几人缘何杀人?”
展昭一动不动地坐着,“今日怠慢了顾副将。”
“展大人公务繁忙。”这话顾唯是第二次说, 他站在府衙大门屋檐的另一角,夜无月色, 顾唯的面容也模糊不清。
好半晌展大人才道:“他几人无意说出为何杀人,先生审不出,大人恐怕也审不出。”
夜色渐深, 庭院深幽,花枝随风微颤,屋内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映在窗上。
他二人说的正是公堂之上被赵虎、张龙带回的八人, 都是汴京城的平头百姓,都是年近半百的中年汉子, 有的高大有的瘦弱, 他们之中有屠户、有油翁、有木匠、有铁匠, 也有倒夜香的、酒楼帮厨的……都是最平常不过的百姓, 是汴京城里热热闹闹、一边欢笑一边吃苦过日子的常人, 可如今他们都面色死寂,任公孙策口舌费尽也不能叫他们动容多说一句——为何杀人。
而他们所杀的,正是昨夜的六府门仆。
何人定计,何人备好武器,何人查清那六个门仆当值之日……这每一条都交代清楚了, 就仿佛是约好一同上门的阎罗, 一敲开门就让有来无回, 大罗金仙也救不回。
张龙与赵虎被展昭派去查开封近两月家中女儿离奇病死的人家,也不成想这一问一个个全都招供说是自己杀的人。
“我与虎子白日装作巡街,寻上门随口问了几句家常,问问他们闺女白事如何,可有需要帮把手的地方,这一个个的也不知为何就知晓我们是来问案的,竟是当场痛哭起来,说自己对不住包大人,杀了人了。”张龙说。
“可不是,卖猪肉的张屠户平日多爽利一人,都说好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这一哭可把我老赵吓了一跳。”赵虎点头接着道,“我与三哥问话,他们却又说不清楚,只知他们昨夜那几个门仆就是他们联手定计所杀。”
“然而问起为何杀人,一个个又跟吞哑药了一般,死活不肯说半句。”张龙又道。
“我二人无奈,只得将人都带回来了。”赵虎摸着后脑勺道。
“……他几人之中可有人左手断指?”展昭忽然问道。
赵虎一拍大腿,“就张屠户啊,卖猪肉的张屠户,前几月我去寻他买肉时他那手还好好的呢,今儿一见竟是少了四指。展大人你怎知晓此事,你见过张屠户?”
展昭微微摇头,面露苦笑,“他们几人既然认罪,定是告知于你二人分别杀了何人,吴大伯身体抱恙,昨夜行动之人定没有他。那位张屠户……可是杀了夏府的夏海?”
“神了!”张龙也道,“展大人竟也有包大人那般本事!那张屠户就是说自己杀了夏海,还一边痛哭一边痛骂夏海,简直说是深仇大恨也不为过了,偏偏我问什么都不肯作答。”
展昭又想起夏海被捅了五六刀,还有夏府门洞上那个血手印。
公堂之上,公孙策拿着桌案上这一下午与展昭一并整理出的一纸名册,这是从花名册上摘录的汴京城内半年内报病死的姑娘家,共十四位,其中八位乃是这两月病死,再往前或许还有。往日未曾察觉,汴京城内百姓往来众多,每日出生、逝世的更不在少数,如何能想到这其中竟有问题,而此事就发生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
公孙策也不由得苦笑一声,他这开封府六品主簿真是白当了。
他一一端详下头的八张面容,均是两眼无神、生无可恋。
此事,还得从顾唯离开棺材铺说起。
他与那灰衣年轻人走出巷子,便对年轻人摆摆手,“我有事,你且先回去。”
“头儿,今儿兄弟们不是说去那驰名已久的太白居吃顿好的吗,你这往哪儿去?”灰衣年轻人连忙拉住顾唯。
顾唯瞥了他一眼,目光犀利又深邃,犹如波澜不惊的黑海,叫年轻人感觉膝盖、脖子都被顾唯那杆长银枪给戳了个对穿,凉飕飕的很。不等灰衣人扭头跑路,顾唯随手将身上的钱袋丢给灰衣人,又笑骂着揣了年轻人一脚,“管到你爷爷头上了?只管点去,回头寻了空我会去的。”
“得嘞。”灰衣年轻人爽快地摆手,“头儿您走好,好酒好菜我替兄弟们先谢过,哥您就不必来了。”话毕,整个人都钻进了人群。
顾唯站原地无奈笑笑,调头漫不经心地在大街上走了一会儿,又与几家摊贩说了几句话。
其中一个卖果子的摊贩给他伸手指了个方向,大约是在指路。
顾唯便顺着摊贩所指的路去了,才拐进巷子,他侧身一躲掩去了声息,听着急急的脚步声,双眼微眯,贴墙而立时犹若融进了阴影没有气息;再过一呼吸间,顾唯一翻身踏了一步便将追踪来的人逼至墙边,单手轻松锁喉,行如闪电,又狠又准,叫人反应不及。
一个样貌姣好的姑娘被逮了个正着。
“这几日是你在暗中跟踪我。”顾唯眯着眼,眼中的凌厉与血气直钉进对方眼底。
那姑娘被吓住了,面容滕然涨红,非是被抓住的羞恼而是她身材娇小,双脚被顾唯提离了地面。
“是你。”顾唯认出这姑娘是头一日来汴京时碰上的江湖人,与开封府的展昭还有先头那白玉堂也相识,他的手松开了些,“为何跟踪于我。”
“咳、咳咳……放咳……放开……”蜀葵急的直咳。
“……”顾唯果真就松开了她,“顾某得罪了。”
蜀葵的眼珠灵活一转,整个人就朝着巷口窜出去,口中大喊道:“非——”
顾唯单手将蜀葵拎了回来,抵在墙上,另一只手精准地捂住她的嘴巴,“姑娘,你若再胡言,顾某便只能将你捆起来丢在这里了。”顾唯微微一笑,“到时你何时才被人发现,顾某可说不准。”
“……”蜀葵面露惊恐。
“顾某无意对姑娘做什么,但姑娘屡屡跟踪顾某,可否说说有何意图?”顾唯道,他第二次松开了手。
“我就今天瞧见你,还是觉得你眼熟,所以想跟着再多看两眼罢了。”蜀葵咕哝道,鼓着脸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满眼的小心思。
顾唯上下打量了蜀葵一番,面色显然并不十分相信。
“我说真的,我哪有空天天跟着你,有这空我还不如跟着展昭。”蜀葵撇嘴。
顾唯挑起眉,“你……”他这话起了个头又改口,“顾某与姑娘素不相识,姑娘怕是认错了人,你若真要继续跟着顾某,可别怪顾某将带进你不想去的地方。”
“你要去何处?”蜀葵不免好奇,眼巴巴地瞧着顾唯。
“逛窑子,喝花酒。”顾唯头也不回道,语气里也不知该说是流氓痞气还是理所当然的风流,“姑娘也想作陪不成?”
“……呸,色鬼,都不是好东西。”被丢在巷子里的蜀葵气得满脸通红。
远去的顾唯微垂着眼,眼底的仿佛波澜不惊叫人看不透心思。
跟踪的人不是这个姑娘。
功夫还要更好些、也更懂得跟踪人的技巧,绝不是这个轻而易举就被逮住的姑娘。然而他初来汴京如何会引来注意……莫非是为近日开封府的案子?听闻这几日汴京城里案子一日比一日多,昨夜还死了六人,一早闹到了官家的垂拱殿前,包公果真是官家面前的红人,乾元节将近,汴京城闹成这样都未有治包拯罪之意。
顾唯一边思虑,脚步也不慢。
这路不是与蜀葵所说往窑馆去的,恰恰相反,他是往开封府去的。
正巧他有意叫开封府查一查一件事。
可他尚未到开封府就在东十字大街的路口一眼瞧见了展昭。
展昭行色匆匆、面色冷峻、眉头紧缩,被顾唯拦住时展昭还若有所思,头也不抬手已然起势有还手之意。
二人一交手,展昭才晃过神,脚下一退,拱手一礼道:“原是顾副将,展某失礼。”
顾唯上下打量了展昭一眼,才道:“展大人公务繁忙,是顾某叨扰了……”
此话一出,展昭便知顾唯这是有事寻他,并非大街偶遇打个招呼罢了,果不其然顾唯下一句便是:“只是近日碰上一事,心有不解,顾某小小武将心有余而力不足,想托府衙之人调查一二。”
“顾副将是说有官司?”展昭心里挂着事,这一句口吻平常温和,可问的却极为直接,“不若顾副将边走边说?若是官司还是寻包大人才能查个明白。”
顾唯瞥了一眼展昭一直未有松过的眉头,微微一颔首,“顾某长话短说,此事要从折家军以为姓吴兄弟说起,他乃是汴京人氏,应召入伍,如今戍守边关。”他也不打哑谜,一边与展昭往开封府衙去,一边娓娓道来前因后果,“本次归京,他未能被选入队列,因挂念着家中老父与年幼的亲妹,便叫我去探望一番。”
展昭面露迟疑,“这位兄弟,可是已经……?”
顾唯一默,“此事他家中老父尚且不知,还望展大人莫要多言。”
“既是如此,为何不尸骨还乡?”展昭皱眉道。
“他家中老父身子不好,受不得刺激,且我那小兄弟也留有遗言愿尸骨焚烧后仍守家国边疆,我如何能不允。”顾唯神色平静,仿佛毫无同情怜悯之意,但波澜不惊的深邃眼眸里褪去了凌厉之色,只余难言的柔和,“来日若有机会定当告知,却非是今日。”
顾唯抬起眼,“这便是顾某有心托府衙之人一查的事,我这位小兄弟的亲妹就在前些日子病逝了。”
“病逝?”展昭颇为吃惊,方才明白顾唯缘何顾虑于说出战死边疆一事。
“伤寒、久治不愈,吴老伯是这般与我说的,但我偶然发觉屋里连半点药味也无,这倒也罢。昨夜头七,今日一早尸身入棺,我亲眼瞧见那尸身脖颈出的淤痕,分明是吊死的。”顾唯道。
这二人快及开封府衙门口,听闻此事展昭不知为何脚步急急一顿,“你说她是自尽的?”
顾唯微眯起眼,总觉得展昭这一句与先头在棺材铺听闻孟老伯自尽的白玉堂反应相差无几。
他未有发问,只颔首道:“不错,此事不值得惊奇,顾某知晓寻常百姓家中有姑娘想不开自尽为全名声报病逝也是有的。”
“但古怪的是,我从街坊邻里口中得知,吴家姑娘活泼娇俏、性子极好,从不与人起争执,已经与人定了亲,父女相依为命也从未有不和,她死前更未曾有人听闻异常。邻里都说吴家姑娘未有传出染上风寒,反倒是一夜之间暴毙而亡,更有人私下嘀咕她是不是被人所害。”
展昭的面色愈沉。
“吴老伯办白事手头紧,今日我便去棺材铺结了棺材的尾款,也巧碰上一事。”顾唯又道。
他望着展昭的眼睛,似乎试图从中寻找出一星半点的线索,但那双墨眸沉静又明亮,赤诚又纯善,反叫人又忍不住退回了视线。顾唯接着道:“在我前头有二人也来结棺材尾款,随后棺材铺的周老师傅告知与我,那二人也是死了闺女,报的病死,而这两个月死了八个姑娘……”
“全是病死。”
喧闹与嘈杂仿佛一瞬间静止下来,尘埃流动、果子落地、孩童跌倒都仿佛遥不可及。
……
“猫儿。”远远的,有一声穿过寂静的夜空而来。
白玉堂仿佛是从天而降,听远处又细微的瓦片咯哒声,再随后他就身着白衣落在展昭身侧,染了鲜红色的衣角绷直成一个格外凌厉的弧度。他这一声喊也叫展昭从回忆中惊醒。
“白兄,养乐坊乃是刘琦所开。”展昭一见白玉堂便道,“三起命案均有关联。”
“兰香阁的东家是柴颐。”白玉堂亦是开门见山道,目光锐利地仿佛能撕开夜色。
他这一日调查兰香阁费了不少功夫,第一是大白日里窑馆闭门,所有人都忙着歇息,老鸨睡的更是死猪一般,呼噜声震天;第二是心忧打草惊蛇坏了展昭的事,否则他那把银晃晃的长刀往这些市井小民的脖子上一架,基本上该招的都招了。却不想入了夜,他这白衣影子叫老鸨花眼瞧了个正着,那老鸨一脸见鬼的惊恐神色,脸色惨白如死,对着屋里的佛像直拜,双目之中满是惊惧之色,嘴里还叨叨咕咕个不停。
白玉堂仔细听了片刻,发觉这老鸨做贼心虚,满口胡言乱语:“冤有头债有主,都是柴、柴颐做的,不关我的事,你们已经把他带走了,就不要、不要来找我了。”
白玉堂料想其中有鬼,又见自己身上的白衣染血,便打起了装神弄鬼的主意,问了个清清楚楚。
“此事你且先听我说完。”白玉堂抢在与展昭各说各话前打断了展昭,“兰香阁的老鸨说柴颐生前常常带一些姑娘进兰香阁,但她不知这些姑娘从哪来的,也未曾见过,只知她们绝非柴府的丫鬟,更不是别楼的窑姐。”
“……”展昭心头已知白玉堂此话何意。
便是顾唯也是见二人神色才猛然面色一变。
“兰香阁开了两年,他前前后后带了三十多位姑娘,最初是外乡女子,隔的时间也长,可到这两月,柴颐起码带回了八位女子。”白玉堂语气没有激烈之意,可字字句句犹若针扎似的落了下来,“便是兰香阁的老鸨也不知他如何带回这些姑娘,只知给柴颐打下手的人绝非柴家的仆从,而且隔日这些姑娘就会被送走。”
“八位。”展昭望向顾唯,“开封府八家女儿病死。”
白玉堂目光微凝,“你可还记得郊外女尸一案,乃是柴、刘二人一并下的手。”
“赌坊乃是刘琦所开,他二人暗地里强逼清白民女并非头一回。”展昭口吻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星光一般璀璨的墨眸在深处隐隐化开属于侠客的杀机。
柴颐与刘琦可是两个方才十五六岁的少年,家境优渥,有什么是他二人得不到的?展昭的眼前飞快窜过近日的案子,从郊外发现的女尸,到被黑白无常二人以恶毒手段杀害的柴颐、刘琦二人,再到昨日惨死门口的六个门仆。
他回头望向公堂,里头跪着八个汉子,年过半百,半生未做过一件恶事,战战兢兢地经营着自己的小日子,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不说,一个个都成了手染鲜血都成了阎罗。
那些生无可恋、双眼无神的面孔都在咬牙切齿地述说着,此仇不报难消心头只恨!
他们不说为何杀人,谁都能猜到些许缘由。为的不是自己,而是那些以报病死的闺女死后能全一个名声。
“你既然说赌坊乃是刘琦所开,他往日在养乐坊作局骗钱,但却并不上门讨债,便是将那些欠钱的人收归己用,暗地里往返于养乐坊与兰香阁。可见暗中偷出这些清白女子的就是这些欠债之人,以这六人的性情随后是否对那些姑娘动手,你我皆知。”白玉堂说。
他微眯着眼,一双桃花眼中是纵横的凛冽杀气。
“这个驸马府的养子,柴家后人,还有那彭成国公府的刘琦,是真如黑白无常所言——”
这汴京城里多的是披着人皮的妖魔鬼怪,也许是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也许是不及弱冠的少年贵公子。
阴沉的夜色下那二字就如若锋利的刀风劈开了一切,狠戾、冰冷、无情。
“当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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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一章突然想起一个真实的事。
某一年,四个未成年的少年闯入一户人家盗窃,却对漂亮女主人动了心思。
他们蹲守在这家中,等女主人及其丈夫归来,将其按住,在丈夫面前轮流侮辱了女主人,并将其折磨致死。
少年这种美好的词语,他们根本不配。
人心难测,谁也不知道斯文的人皮之下到底是怎样的妖魔鬼怪。
你说,是吗?
晚安,我的小天使
PS,改了几遍有点糊涂了,可能有部分没讲完的bug等我修改
还差一个小案子这一卷就终于可以完了,终于要将所有的案子收尾了,生怕有bug的我今夜感到夜不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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