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七回 案相联,是戏是真难辨别

小说:[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可不是, 都有人说他不是被开封府的衙役送出城的,怎的睁眼说瞎话。”一个大婶也猜疑道,搞不清这前前后后究竟是怎么回事。

    “造孽啊,倘使是疯了, 疯言疯语的这不是误害了人命了!”

    “只怪那二人,怎的也不查查清楚,就动手杀人了呢!”又有人唏嘘道。

    “江湖人杀人不眨眼啊, 哪里像咱们包大人那般仔细,按我说江湖人就是仗着一身武艺太胡作非为了些!早该惩治了”

    “可莫胡说,刚才那什么黑白无常可是说亲耳听到那什么柴颐、刘琦杀人了的,这才动手!”

    “谁知道是不是他胡诌的狡辩之词, 凶徒之言焉能轻信?”

    “便是真的那也该报官啊, 杀人犯法,怎能凭心意行事。”

    “你可不听前头所言,, 正是这老头疯言疯语叫那二人误解了包大人, 还以为是开封府不接案子呢,这才有了这般命案。”

    “都说了凶徒之言不可尽信了……”

    公堂上的你一言我一语,问的清楚明白, 外头的百姓七嘴八舌地说几句,相互间争个口舌之快, 也以为对此案原委清晰明了, 就连黑白无常二人都沉默寡言起来。

    不成想忽闻惊堂木一声炸响, 三魂七魄一震, 包拯已然坐在桌案后。他面容沉沉,官帽依旧搁在桌案之上,口中沉沉道:“公孙先生,外城荒院女尸孟三娘验尸可有结果?”

    “回禀大人,”公孙先生自然而然地接话一作揖,“死者孟三娘,年十八,于三月廿七夜被黑虎拳法所杀,后脑另有一磕伤,且生前曾遭奸|污之辱。”

    “……黑虎拳?”百姓面面相觑。

    本有定论的案子又起了波折。

    柳青偷瞄了一眼神色平常的展昭与白玉堂,心道这审案子可比听话本还有趣了,怪道白玉堂也肯耐着性子在这呆着。这才一会儿,一起案子牵出多条线,背后牵扯的势力也展露出冰山一角,来回反转,真是精彩至极。

    “……此事我知,江湖上有一门派叫黑虎门,学的拳法就是黑虎拳。”一个跑江湖的小子说道。

    “怎会是黑虎拳,不是说柴家和刘家那二人将其……?”

    “莫非是柴、刘二人买凶,杀人灭口?”

    外头没个结论,包拯目光一凝,“传黑虎门刘典、杨辉上堂。”

    骄阳当空,百姓翘首望了好半晌,才瞧见张龙押着两位莽汉上堂来。

    “那不是前几日在开封府衙门口打起来的人嘛!竟也有干系不成?”有眼尖好事的立马喊道。

    刘典与杨辉两个江湖莽汉俱是长得虎背熊腰、魁梧健硕,瞧着比那城门守卫还要强健高大几分,在大牢里关了几日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竟是一脸木然,半点不被外头之事牵动心思。

    议论纷纷的人群里挤出一个人来,一声娇脆的呼喊紧随而至:“师兄?”

    刘典浑身一震,猛然回头,在人群中准确捕捉到穿着鹅黄衣衫的年轻女子,正是他早已互通心意的师妹。

    他忍不住向前踏步,被张龙一手拦下,刘典只能急道:“师妹!你怎会在此!”

    “你已十多日未曾来信,我心忧你……”年轻女子面含焦色,这几日更是难以入眠,眼下两团乌青,“好端端的,师兄怎会陷于命案!”

    刘典张了张口,竟是语塞,一个魁梧莽汉、英雄人物竟是生生淌下泪来,“师妹、师兄对不住你,对不住师父的教诲,遭人算计,结下人命官司,害了无辜之人性命,你……”刘典喉间哽住,背过身去,“今日刑罚难逃,是我罪有应得,师妹且不必等我,且归去罢。”

    年轻女子闻言惊得瞪大了眼,忙唤了一句:“师兄。”

    可刘典再不回头,此番动静叫人唏嘘不已,好几家娘子都心中微动,明白刘典话中之意。

    杨辉瞥了刘典一眼,二人本是冤家路窄,面面相对,横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谁也瞧不起谁。可这会儿杨辉却笑了一声,眉梢眼角全无平日的轻蔑与厌恶,“此案你确敢应下?”

    “本就是我杀了人,有什么不敢应的。”刘典冷冰冰道。

    “……”杨辉面色一顿,又笑了一声。

    这话隔了片刻,杨辉快刘典一步进了公堂,低声道:“是我杀了人。”

    语罢,杨辉头也不回地朝着公堂上的包拯一跪,早忘了平日男儿膝下有黄金的倔然,跪匐在地,朗声道:“罪民杨辉参见包大人。”他的神色中没有半分屈辱和不情愿,只有洒脱与豪气,有他立身于世的根。

    包拯见刘典也紧随之跪下,拧眉道:“堂下何人,所犯何罪?”

    “罪民杨辉,与三月廿七夜遭人算计,杀害平民女子孟三娘。”杨辉抢先道。

    “何人算计于你?如何叫你杀人,据实告来,不可有半句隐瞒。”包拯道。

    “江湖曾有奇毒地府十日游,乱人心智、迷人记忆、受其操纵,其掌毒者孟婆在我二人初来京时,便将我二人掳去,又在三月廿七夜叫我二人出手杀害孟三娘。”杨辉又抢在刘典前头,论口舌之争刘典到底弱他几分,“此毒解后,我尤能记得当日之事,孟三娘被我亲手所杀,罪无可赦,愿听从大人发落。”

    “此事……”刘典刚要开口。

    杨辉又道:“当日孟婆派我二人出手,刘典只将孟三娘打伤,而随后又死于我手,虽绝非我愿,但亦是酿下大错!”

    “你——”刘典气得一把按住杨辉的肩膀。

    外头的白玉堂挑起眉,仿佛当真是看戏般评价了一句,“虽说是个外门弟子,倒也不辱没了侠之一字。”

    展昭不知在想什么,只是微微颔首,面上又有叹气之意。

    里头杨辉将刘典的手挥开,神色不变,“刘兄也早些认罪了罢,江湖儿女、快意恩仇、生死有命,却不能滥杀无辜,今日理当受刑,可莫要叫天下人看了黑虎门的笑话。”

    刘典眼底几番闪烁,终究是颓然道:“罪民刘典,虽受控于孟婆之手杀害无辜女子实非所愿,但听大人发落。”

    “孟婆为何要你二人杀害孟三娘,她与孟三娘又有何仇何怨?你二人如何证明杀人一事乃受控所为,而非你二人心生歹意?”包拯似是半点不留情面,字字句句如针扎般问到公堂内外之人最关心的要紧处。

    “我二人初来汴京,也是初次相识,自是未曾见过孟三娘。”刘典先道,只是此话并未让外头的人信任几分。

    紧接着杨辉又道:“若我二人真有歹意杀害孟三娘,几日后又何须拿着孟三娘的玉佩在官府门口惹出玉佩之争,引来包大人注意,而后发现郊外女尸。若我二人逃之夭夭,天下有三大黑虎门,黑虎门人不说内外门弟子无数,便是偷偷学习黑虎拳法的人也不计其数,如何能查到我二人头上。”

    外头的百姓纷纷点头,心道此言有理,哪有凶手自己撞上官府让查自己的。

    杨辉顿了顿,侃侃而谈道:“我二人回来官府门口惹是生非,正是孟婆所令,不得自主,等包大人查到外城女尸,此案就顺理成章地落在我二人头上,百口莫辩。想来孟婆正是有意为奸|污孟三娘的人洗脱罪名、料理此事,这才有我二人今日……”

    “且关于地府十日游一毒,又称孟婆汤,江湖闻名,大人若不信大可随便寻个江湖人问问。”

    寥寥几句,就叫外头的百姓炸开了锅。

    “江湖竟有这般奇毒……”

    “可还记得先头所说的妖法,不就是这般?”

    “这般说来白侠士当真是为捉人犯……”

    “你还不信了?那日你不是就在马行街?要不是白侠士,恐怕你……哎……”

    杨辉又是俯身一拜,“包大人,我二人害了人命不敢推卸,亦不求从轻发落,只求此案能得个水落石出,还那孟三娘一个公道。”

    刘典绷着脸,也是一拜,“罪民认罪,也求包大人查清此案。”

    “你二人可知孟婆是为谁做事?”包拯肃然道。

    杨辉与刘典俱是摇头,“我二人被孟婆带去外城时,那孟三娘早已晕厥,后脑磕伤、流血不止,衣衫凌乱遭受凌|辱,是谁所为,我二人半点不知。”

    “大人你听听,那什么孟三娘分明是两个江湖草莽所杀,怎能赖到我儿头上。可怜我儿白白送了性命,你可不能饶了这两个凶手!”本已偃旗息鼓的刘夫人也不知是不是对公堂之事听了个一知半解,还是一心觉得她儿无辜枉死,又跳出来指着杨辉、刘典的鼻子大骂,又抹眼泪哭得梨花带雨,嗓子比街上的泼妇、悍妇还要尖锐刺耳。

    任谁瞧着这打扮精致的国公夫人都有些神情微妙。

    “那死的刘琦莫非不是她亲儿子?”墙头站着的柳青忽然道,白白胖胖的精明面孔上也有了几分狐疑,“还是这国公夫人真的是个傻的?”要知道柴宗庆从头到尾都闭着嘴,站在一旁仿佛不曾来过。

    “那彭城国公当真是故意将她送来的?”白玉堂也挑眉瞧了一眼展昭,问道。

    “许是。”展昭也有些迟疑。

    “不管谁派来的,这可来的妙,没她这戏可唱不下去了。”白玉堂又慢慢悠悠地道。

    果真如他们三人所言,听着刘夫人又急不可耐地跳出来,黑白无常一声冷笑。

    谢必安讥讽道:“国公夫人莫急,包大人总会审到你那宝贝儿子头上的。”

    范无救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刘夫人,面容古怪得好似地府来的恶鬼,“行恶自有天收,刘夫人,令郎亲口所言奸|污孟三娘,我二人便是人证。”

    “你二人本就是罪大恶极的嫌犯,还是臭名昭著的杀手,谁知道收了谁的银子朝我儿身上泼脏水……”刘夫人厉声道。

    黑白无常双眼微微眯起,唇角浮现难言的笑容。

    刘夫人下意识地闭了口,似是察觉了什么。

    “我二人的话不算,总归还有一人可作证。”范无救眯着眼,脏兮兮的脸上一双眼睛紧盯着刘夫人不放,叫那色厉内荏的国公夫人背后满是冷汗、双腿亦是打颤不已。

    “刘琦身旁有一书童,对他所行恶事俱是知晓。”谢必安目光如炬,“还请包大人传此人上堂。”

    包拯扫过底下,微微颔首,应允了黑白无常所求,对王朝道:“传刘琦书童阿凉上堂。”

    “……”刘夫人的面容一僵。

    瞧的仔细的白玉堂轻声嗤笑一声,手肘压在展昭的肩膀上,懒洋洋道:“看来这位国公夫人还未发觉那书童被你救来了,你这猫多管闲事倒成了瞎猫碰上死耗子。”

    展昭垂着眼,听到车轮在青石板上咕咕作响,才低声轻叹了一句,“白兄慎言。”

    被公孙策全力救回一条命的少年失去了双腿和双手,坐在四轮车上苟延残喘,全靠他人推着那四轮车才四处行走。从今往后他无法凭自己一人生活,而现今他便要去面对带给他这一切痛苦的人。阿凉的面容是病态的苍白,唇角弯起,带着浅笑,他的长相算不得俊朗倒也是个白净文弱的少年郎,可他的眼底却闪烁着恶毒和报复的光芒,离公堂上的众人越来越近。

    展昭眸光灼灼,仿佛洞察了人心,又好似全然无知。

    白玉堂瞧着推四轮车的汉子,个头挺高、五五分的身材,垂着头不知是何面貌。白玉堂忽然道:“可是后悔了?”

    这话问的没头没尾,一旁的柳青摸了摸后脑勺,总觉得好几月不见白老五,这脾气又不可捉摸了些,尽叫人猜他那多变的心思。

    可展昭却认真地想了想,坦然道:“算不得后悔,救人时哪里会想他究竟是不是什么恶人,做过多少恶事,全为一条人命罢了。等知道了,也总有报应等着他。”

    白玉堂唇角挑高了些,一双半眯的桃花眸里泄露些许不合时宜的笑意。

    他知展昭之意,尽管展昭进了官府后行事几番受掣,可那颗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的心总归是不变的。救人是要救的,若救的人是个恶人,那再将恶人该有的还予他便是,送官也好,抬手一剑杀了也好,其中有为侠者的无情与自负,也有展昭的从容与慈悲。

    话语间,那四轮车终于还是进了公堂。

    轮子每每往前推一步,刘夫人那张精致的、描眉点唇擦了胭脂的脸上就越发僵硬,好像有什么东西龟裂开来,和先头撒泼、苦恼不同,是惊恐,是不可置信,但这不是对黑白无常之语,也不是这个被展昭救来的书童阿凉,更不是对亲生儿子的案子。刘夫人指着包拯,有恃无恐的底气一一碎裂坠入无底的深渊,终于,喉咙里像是一声歇斯底里却虚弱至极的惊呼:“你——你怎么敢?!——那是……你怎么敢!——你疯了!”

    就连打从上了公堂就没多说一句的柴宗庆眼底也流露惊愕之色。

    包拯平静地笑了笑,从他乌黑肃然的脸上难以辨别那微小的笑意究竟是何意。

    公堂内外几乎无人察觉,唯有公孙策从容地按住发颤的手,将公堂之上的一切记录在案。

    “国公夫人。”阿凉的四轮车停了下来,他对国公夫人笑了起来,十足的小人做派,“恕小的失礼,不能再给您行礼了。”

    “……”刘夫人慢慢地扭过了头,惊惧的面容仿佛定成了蜡像,听阿凉字字句句落下时,心底绷起的每一个弦都断裂开来。她意识到了什么,手臂古怪地在虚空中挥了挥,又或许是抓了抓,再也无法保持从进入公堂就有的强硬与笃定。

    刘夫人吐出的每个字都像是浸泡在水里,虚弱而沉重,含糊不清:“今日——今日之案……这般局面是你定好的……”这一刻诸多年头从刘夫人的脑海里划过,包括许久之前她那总是藏头露尾、怕这怕那的夫君,彭城国公府的主人,在包拯每每加官进爵时都案子念叨包拯是个疯子,瞧着端正肃然,可天下哪有他这般将法理置于人权之上的人,脑子里亦是离经叛道的心思。她只当彭城国公一如既往的胆小罢了,反正这官场上的每个人都比她夫君有本事,都是彭城国公口中不可招惹的人,可如今她却明白包拯当真是疯的,是不要命的疯子。

    刘夫人踉跄着退了两步,惊愕道:“这才是你要审的案子!”

    包拯恍若未闻,将桌案上的官帽郑重地戴在头上,惊堂木第二次敲响。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草民阿凉,汴京人氏,原乃彭成国公府上刘二少爷刘琦的书童,今日以贱民之身,告发我主刘琦,背主所为甘愿受杖刑。”阿凉的声音沙哑,是受尽折磨后再也无法恢复的嗓子,里头的恨意惊人。

    “刘琦与柴家公子柴颐借王侯勋贵后人之便,合谋掳掠清白女子,将其奸|污,做起清白女子与官场贵人的皮肉生意,两年来行恶诸多,枉顾人命!”

    “请包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汴梁清白女子一个公道!”

    字字顿顿像是重物落在每个人的心头,发出沉闷的声响。

    紧接着那心口好似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惊涛骇浪狂涌而至,冲进了在场每一个不知情的人心里。

    站在一旁的柴宗庆心底一凉,整个人都晃了晃,隐约虚弱又震惊地反问了一句:“什么……?”

    那张头顶月牙的黑脸望着公堂上的人,望着外头因为这起案子聚拢来的越来越多百姓,人群聚集时的无声压抑显得整个公堂犹如万古荒漠一般死寂。

    在这样的死寂中,推着阿凉的四轮车的汉子也扑通一声跪下去,抬起一张双眼通红的马脸。

    “求包大人做主,还我女儿一个公道!”

    而同时坐倒在地的还有刘夫人。

    她瞪着包拯就像是在瞧着一个妖魔鬼怪,前头审的每一桩都是为这一刻铺戏台,敲锣打鼓哄骗着、催促着、算计着将所有角儿拉到戏台之上;她的牙齿磕磕绊绊地敲在一起,连带着从骨头里打颤的悚然:“你这是要踩天家的颜面,踩整个大宋朝堂的颜面!”

    “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包拯语气是惯常的不可置疑,“带兰香阁鸨母,养乐坊掌柜的上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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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台铺开,角儿请齐,真正要审的案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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