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道晴天霹雳后, 晴朗的天空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
“要下雨了!”远远的集市里有人喊道。
挑担的、摆摊的都匆匆忙忙地收拾东西准备躲雨, 不过片刻,阴沉沉的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可尽管风雨来的突然又猛烈, 开封府衙外头听案子的百姓没有一个离开,被豆大的雨水洗刷的一张张面庞上, 是他们定定的目光,那是等待包拯判决的目光,其中有万众的期许和信任, 也有猜出其中厉害关系的惊疑与担忧,但更多的是为今日公堂所立的苦主哀叹。
柳青抹了一把满脸的雨水,见一向爱干净的白玉堂竟是一动不动地同展昭站着淋雨, 面露惊奇,犹豫半晌到底没有离去。
电闪雷鸣、雨声隆隆中, 张屠户将柴颐、刘琦二人所犯之事的证据一一铺展到众人面前, 这位健壮的汉子终于显出颓然之色, 仿佛在说出此番话语后就苍老了十几岁, 他押上了女儿死后的清名, 豁出去了自己这张脸面,只想求一个公道。
随后包拯又叫衙役去汴京城里去寻几个江湖人、马行街当日遭孟婆控制之人,和百毒门的几个弟子一同上堂作证那孟婆汤一毒的真假。
公堂之上,刘夫人面如土色、四肢发软地瘫坐在地上,精致的发髻歪了却再也顾不上许多, 另一旁口吐鲜血的柴庆宗亦是脸色惨白犹如, 犹若一只破败的风筝从高空之上坠落, 一路跌至深渊。
包拯将红头签重重掷于地上,语气平稳道:“今有四案,其一,谢必安、范无救受雇杀害柴、刘二人;其二,黑虎门刘典、杨辉受控杀害孟三娘;其三柴颐、刘琦两年来奸|污民女;其四,张屠户等八人为女报仇杀害汴京六府门仆。”
惊堂木一落。
“杀人犯法,柴颐、刘琦二人身为王侯之子,私下集结多人掳掠奸|污民女,奸|杀孟三娘,害死数条人命,理应处斩;然柴、刘二人已死,现判谢必安、范无救二人知案不报、私下动刑,仗三十、流放千里、徒刑三年;刘典、杨辉二人虽杀害人命,实遭无妄之灾,情有可原,仗二十、徒刑二年;张屠户等八人同知案不报、合谋杀人,仗十,徒刑三年。”字字句句落在人的心头。
“兰香阁与养乐坊即日关门,财物充公,鸨母与二位掌柜知情不报,又行帮凶之事,残害百姓,发配充军;刘家书童以仆告主,虽有帮凶之实,念在告发有功,免去仗刑,即日关入大牢,不得释放;孟三娘其父孟伯阻挠官府办案、雇佣杀手杀人,念在实因受奸人蒙骗,关入牢狱一月。”
包拯的目光从底下之人一一掠过,又望了一眼在府衙大门上的展昭与白玉堂。
他好似微不可闻的叹了口气,又道:“开封护卫展昭。”
白玉堂一愣。
展昭却好似早有所知,对白玉堂微微摇头,跃下了屋檐,“属下在。”
“孟婆乃本案至关重要的嫌犯,然缉拿孟婆未成,后致孟婆当街被杀,虽白侠士为救百姓而杀人那里无奈之举,但实属你办案不利,罚俸三月,可服判?”包拯绷着脸,一张黑面仿佛真的铁面无私,半点不讲人情。
展昭衣袍一掀,被雨水打湿的衣衫甩出了水珠,他单膝跪地,仿佛每一根发丝都是服帖的,就如同他平静的心思,“属下服判。”
可展昭知晓包拯坚守法理,亦懂人情。
白玉堂握刀的手一紧,目光凛然,犹若彻骨寒风能将人撕的粉碎,一旁的柳青只觉得白玉堂眼见着就要发作,竟是又垂下眼不闻不问了起来。大雨瓢泼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衣衫上……湿漉漉的白衣掩不住他一身逼人煞气。
展昭似有所觉,起身后又回头望了一眼,动了动唇没说话,仿佛是微微一笑。
白玉堂瞧着展昭面色片刻,竟是稍稍偏过头,目光锐利地望向府衙里头。
有人!
果不其然,就在里里外外的百姓都高呼大人英明,此案真相大白、尘埃落定,犯案人能够得到应有的惩罚时,一个稚细却并不清脆、尖细却不柔媚,暗含嘶哑的声音高呼起来:“皇上驾到!”
一个年轻的宦官从公堂后头先出来,然后站在一侧,再紧接着身着红杉袍、面容白净文弱,又隐含贵气的年轻人从里头漫步而来,他走得轻轻巧巧的,半点没有气势,身形还有些瘦弱,他的目光安静而温和,落在公堂之上,正是大宋天子赵祯。
“……圣、圣上……”刘夫人吓得身子一歪,跪倒在赵祯面前。
有人惊叫出声,“竟……竟是皇上!”外头的百姓闹哄哄地、也纷纷跪倒在地
赵祯竟是在这开封府衙里头,谁也不知他何时来的,在这公堂后头又亲耳听了多少。
刘夫人惨白着脸,满额大汗淋漓,她双唇发抖像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扑到赵祯面前:“圣、圣上,我儿绝非……”
一个小宦官拉了刘夫人一把,将她拦下。
赵祯面容悠然,伸手挥开那个小宦官,慢吞吞地走到刘夫人面前,居高临下的目光有几分可惜、几分和善,可却仿佛无声无息的威慑掐住了刘夫人的脖颈。赵祯轻轻叹了口气,仿佛有些失望,轻声道:“母后宽和仁厚,教导朕定要牢记圣人所言,明礼明德;国公夫人,自朕登基以来,母后仙去,朕可曾苛待了国公府?如何就叫尔等王侯之子学会苛待朕的子民?”
赵祯未有面露心痛之色,只是平静地望着里外跪着的人,仿佛一句扪心而问,“孩童尚且知恩图报,莽汉亦明事有可为有不可为,王侯之子莫非不通文墨、不知礼义廉耻?朕的子民何辜何错?他们年年上交的朝贡与官税,就用来养肥你们的胆子去吞食他们的血肉?”
寥寥数语,竟叫里里外外听着的百姓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公堂上的张屠户更是抹着眼睛无声痛哭。
“传旨,”赵祯从刘夫人身侧走过,因不见喜怒更难揣测心思,“褫夺彭城国公封号,贬为庶民;刘家三代不准为官,家财一律充公。柴宗庆教子无方,罚俸三年,在家闭门思过;柴颐、刘琦既然已死,祸不及亲属,然,知情者均罪无可赦。”
“圣、圣上!”刘夫人吓住了。
可还未完。
赵祯又道:“包卿,彻查此案,但凡与奸|污民女相关者,无论王侯勋贵、官宦世家,一律捉拿归案。”他的声线是平稳而温和的,就像他的面容总是给人毫无威胁的印象,今日他没有含笑,分明还是仪态舒适,可就像是高高在上、闭眼休憩的猛虎终于露出了尖锐的獠牙。
“臣、遵旨。”包拯跪地服拜,嗓音沉稳,神色郑重。
公堂内外的人亦是一一拜服,无数人面容上只有一词可形容:大快人心!
此案已了,赵祯转身往外走,身后的小宦官连忙喊了一句:“摆驾回宫!”
百姓一个挨着一个跪在外头,大雨磅礴,却有些凄凄惨惨。赵祯又顿了顿,面上隐有悲悯之色,目光却从空荡荡的府衙大门顶上掠过,微不可察的挑起眉梢,他口中又轻声道:“柴颐、刘琦有错在先,今日为此案而杀人者,仗刑且免了罢,两位侠士应侠心而打抱不平,流刑也不必,徒刑皆减一年;包卿秉公办案,朕心下甚慰,到底都是朕的子民,何苦叫官逼民反?叫朕于心不安。且快结案才是,天降大雨,再等等明日怕是这全汴京城的百姓都要伤风了。”
“臣,领旨,谢主隆恩。”包拯道。
“草民谢主隆恩。”黑白无常等人均是一震,低下了头。
“皇上圣明!”紧随着,铺天盖地的欢呼声与跪拜声响了起来,震天动地。
远处,好些没来听案的百姓面露迷惑,而赵祯坐轿离去后,百姓们不顾风雨大作竟是奔走相告,将今日之案说书般告知亲朋好友,也将官家的仁慈口口相传。而这些赵祯好似浑然不知,只在快进宫前掀起了轿帘,望了一眼西边,朦朦胧胧的磅礴大雨中,白衣人立于屋顶之上,冷漠而不羁,仿佛这天地之间这至高无上的帝王和千万百姓是一样的,并无孰轻孰重的差别,更无地位高低的论断。
“圣上可又吩咐?”陈林凑上前,见赵祯不语,便小声劝道,“雨大,圣上莫要淋着了。”
“你倒是胆子大了。”赵祯瞧了陈林一眼,这个跟随他已久的陈伴伴偶尔会这般大胆的说话,可到底是垂着眼,揣摩着他心思的几句劝导,将他置于顶上、与天同高,这世上大多数人都如此,为官也好为侠也好、为民就更不用说了,瞧着他时总怀着点敬畏,鲜有正面相视的,也唯有仙逝的先帝先后使用审视的、自上而下的目光瞧着他的,而今……赵祯笑了笑,将帘子放下,又问道,“今日初几了?”
“回禀圣上,今儿四月初六了。”陈林赶忙回道。
“初六……”赵祯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了一会儿,随着轿子被抬动的轻微摇晃,这声音也低了下去,仿佛他已经在轿子里睡着。
但陈林一直老实地跟随在轿子边上,亦步亦趋。
良久,赵祯忽然说话了,“还有八日。”
“圣上可是说乾元节?宫里都在预备着呢,皇后娘娘处处盯着,就心念念着要给圣上好好庆生。”陈林笑道。
赵祯轻笑了一声,“爱妃不过是搬了椅子坐着,叫下头的人平白紧张,她就爱这般瞎胡闹。”他像是无奈,可语气却是轻快的,“你可记得去同她说说,该节俭的还是要节俭,年年都有,不必铺张浪费,回头折将军、种将军、杨将军都上门来找朕讨粮草,朕拿不出可丢人了。”
“这话还得圣上亲自去说,皇后娘娘只听得圣上的话。且娘娘有言,年还每年都过呢,乾元节哪能有寒酸的,娘娘生辰圣上也是什么好东西都往宫里送,怎的自己就舍不得了,娘娘这是心疼了。”陈林笑道。
赵祯又笑,“胡说,她往日就馋嘴,哪里还要什么其他好东西。”
“这话圣上说的,老奴可没听见。”陈林立马道。
很快,赵祯又道:“叫御膳房备些姜汤,驱驱寒,若是伤了风可当真不好受。”至于给谁的,便是不说,这前前后后的宫人宦官也都明白,虽说都守着宫规闭嘴不言,可各个垂着头微笑起来。
唯有陈林隐约察觉赵祯这话语里另有心事。
“还有八日,包卿怕是还有的忙……”轿子里微不可闻的声音像是在喃喃自语。
陈林面容一凝,绷着脸只当自己什么都没听到。
“去垂拱殿罢。”赵祯又道,“包卿说前几日门仆被杀的是哪几家来着?”
“……”无人答话。
广大的大内庭院里,这简朴的深烟色轿子在大雨中稳稳地前行着,一点儿也不似一朝天子的御辇,很快便淹没在雨中。
……
“你们的皇帝倒是很懂借势借力。”
展昭站在走廊上,身后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自风雨中而来。
展昭扶着剑,偏头回眸,一双墨眸仿佛隔了雨帘,仿佛掩去了灼灼清光,愈发温润,“白兄。”
“昨日包大人出宫已晚,定然没有机会将此案告知赵祯,可第二日赵祯却来了开封府衙。”白玉堂的身形落在走廊里,一身白衣都在滴水,连豆绿色的里衫也湿透了,可他捻起发丝,嘴里毫不在意道:“今儿一早你便往宫里去了罢。”
“白兄聪慧。”展昭微微一笑,紧接着道,“不过聪慧归聪慧,还是请与展某到后厨喝碗热姜汤才是。”
“白爷身强体健,淋场雨罢了,你倒是嘴多。”白玉堂话虽这么说,人却跟着展昭一并往后厨去了。
展昭一手提剑,另一手却撑起了一把搁在一旁的油纸伞。
白玉堂抱着胸瞅了一眼颜色花哨的油纸伞,慢条斯理地嘲笑道:“猫儿,你这伞怎的好似姑娘家用的?”
“先头府内的丫鬟阿夏见下雨了,便给展某留了一把,展某好些日子未有买过伞了。”展昭打着伞站在台阶下,也并不在意白玉堂调笑,只当白玉堂嘴闲总要不饶人一会儿,他微微扬起眼睛,站在雨中好似烟雨江南画中走出来的人物,眉目如画,“白兄瞧不上归瞧不上,这大雨天还是多担待些。”
照理说,这走廊到后厨不过短短几步,他二人轻功快如影,何须整把伞慢行。
可白玉堂心里头这句话还没溜过去,人已经鬼使神差地进了伞下。
白玉堂抱着长刀,因油纸伞不大,两个大男人一同撑伞,只能肩并肩贴着站在一块儿,他便有些不自在,嘴里又道:“今日之案乍一瞧是王侯之子鱼肉百姓,给天家抹黑,叫姓赵的颜面尽失;可包大人使得一手好计,请来赵祯听审,包大人先按律重罚,再由赵祯出面减刑,以显天家仁德,反倒让汴京城乃至全天下人都知晓大宋天子仁德爱民,赵氏天家威信大涨。”
展昭不语。
“天家无信,江山将乱。”白玉堂眯着眼道,“我知你们何意。”
“白兄可笑话展某也成了……”展昭温声道。
“自然是要笑话的。”白玉堂懒洋洋地打断了展昭,他笑了起来,望着瓢泼大雨仿佛眉眼都溢出愉悦来,“审时度势?算计人心?这种事哪一件爷没做过,展大人既然不是真的迷惑于此,何必要来问白爷?”他抱着剑目光笔直地落在前方,“你心意已定,不为外物所动、不因他人之言乱志,该是如何,那便是如何。展昭莫非还需要他人来认可,才能算是那个光明磊落的展昭?”
展昭微微摇头,“果真是叫白兄见笑了。”
“那姓赵的当皇帝没什么不好。”眼见着要拐进后厨,白玉堂忽然道。
“他这仁厚明德、爱民如子是真是假不论,若能从始而终,临到死前也这般待这天下苍生,那多几分大宋子民的拥护、有几回你这样的人谋算有何不可?”白玉堂又提着刀进了雨中,冷然的嗓音中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雨水好似隔开了二人,可他的长刀末端与展昭的巨阙剑柄恰恰好挨在一起,便是世间再大的风雨雷霆都断不开联系。
白玉堂在厨房门口顿了顿,“好过百年前天下大乱,好过黎民苍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好过人人拿起刀成了战场上不起眼的兵卒。大宋自赵祯登基掌权以来广开言路、轻徭薄赋,作风俭朴,从不以私欲扰民,因而百姓能安居乐业,大宋繁华处更是商铺林立、夜不闭市;朝堂虽说不乏贪官污吏,但也少不了包公这般清正廉明的好官。”他回头瞧了展昭一眼,多情的桃花眼从眼角闪烁着平静和理解的光华,熠熠生辉,“你宁可抛却自由之身,入朝为官,不就是为了这些?”
为了助包拯这些清官一臂之力,整治大宋朝堂上的贪官污吏;为了将藐视王法、大奸大恶之人一一捉拿归案,还大宋百姓一个安稳的盛世,南侠展昭藏起了所有的锋芒和豪侠惯常的洒脱与惬意,隐忍内敛地站在朝堂风云中,立于包拯身后做一个小小的护卫,从此闲云野鹤都是过往云烟……所以,大宋天子既没有对不起百姓,那为他谋算,从而确保这天下如安康盛世,有何不可?亦是初衷不改尔。
展昭手中的油纸伞稍稍倾斜,露出他伞下温和谦恭的面容。
“白兄莫要入朝堂。”他平静的声线像是从雨水中惊起的鸿毛,连同那一瞬扬起的动容,飘飘然又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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