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英殿通明的灯火燃烧时发出嗤声。
赵祯终于抬起眼正眼瞧了一眼这人, 刘府的大公子。
刘睿和汴京城里声色犬马的那些勋贵公子不同, 往日甚少露面,比赵祯从旁人口中得知的更为羸弱的躯体和病态的面容;听闻刘睿不爱读书、身体孱弱也无法舞刀弄枪, 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和花花名声,平常只爱逗鸟, 就像是少年已垂暮,无欲无求。
赵祯也曾好奇过刘蒙所养的嫡长子怎会是这般文不成武不就,刘蒙心机深沉, 有心藏拙、淡出朝野后才渐渐有了荒唐之名,其子刘睿未必没有韬光养晦之嫌,更何况刘睿儿时就有聪颖之说。
然而赵祯派人几番探查确证刘睿无能且性情自大、不足为惧。
赵祯的眼睛又垂了下来, 手指缓慢地梳过昏厥的庞妃的发丝。
如今看来只有性情自大对的上。
眼前的人轻蔑而又兴奋地打量着集英殿的每一个角落,审视着晕厥的每一位朝臣以及家眷, 那两坨微红的面庞上是渴望身居高位的野心, 和与之不相匹配的孱弱身躯里胆颤的恐惧。刘蒙果真是遵循刘太后的遗言, 养废了一双嫡子, 可惜便是如此也逃不过覆灭的结局。
许是见自己的言语未能打击到赵祯, 甚至没能从赵祯脸上瞧出半点难堪或是愤怒之色,刘睿的面色有些绷不住,手里攥了攥拳头才将凑近的脸缩了回去。
刘睿穿着依旧是锦衣华袍,赵祯虽是下令将刘府家财充公,但总没有人去扒光刘睿的衣服, 甚至宽限时日不曾去催刘府一众交出府宅。
除了额前的碎发, 每一根发丝都紧紧捆扎在刘睿的后脑上, 一丝不苟,一如往日那个矜持、虽不同文武但自忖高人一等的王侯世子。他在赵祯的桌子前的台阶上来回踱着步子,不再是一开始那般强硬的意态闲适,脚下的步子有了几分恼意,在他左脚勾右脚狼狈摔倒之前,刘睿终于停了脚步。
“我就知晓……姑母就不该留你这种冷血无情的小人。”许是殿内太过寂静了,又许是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神态,刘睿轻柔着嗓音继续道。
刘睿伸手取来赵祯桌案上的御杯,将杯子里的酒都倒在地上,歪着头看了一会,丢开酒杯,一步一晃地走在中间。金灿灿的地板上铺上了红毯上,衬得刘睿的花青色长衫极为显眼,更别说他面孔上夸张的笑容。
他走到最近的一张桌案边上,毫不犹豫地一脚踢翻了倒在一旁的庞太师滚圆的躯体,“什么明君。”
刘睿冷冷嗤笑起来,“姑母为你们赵氏的江山殚精竭虑,往前十年,朝野之上谁人不知姑母有吕武之才,若是她尚且在世,如何会叫这种人横行朝野。姑母离世五年,庞吉便横行霸道了五年,到了今日你更是得寸进尺,对刘府动起了手。宝慈殿的火怎就没让你有几分自省?!”他扭过头,目光犹若一道利剑穿向赵祯。
“……”
可赵祯的目光不浅不淡、温和平静,虽无半点气势,却让这道利剑落在棉花之上,失了力道、无疾而终。
“这么说来,宝慈殿失火也与你有关了。”赵祯说。
赵祯终于没让刘睿继续唱独角戏,而是想起什么一般开了口。
“母后在宝慈殿仙去,你倒是连个清净地都不给她留,反倒拿她在天之灵做文章,果真儒慕之情溢于言表。”平平静静地话语说不出是尖酸还是刻薄,但就是直指人心。
刘睿心中一滞,踏前两步,面上未有失态,“你也配叫姑母母后,也配留着姑母的遗物好装作大孝子的模样?”
“真叫人恶心。”刘睿冷蔑着神色,轻柔着嗓音。
他笑道:“姑母登帝才是众望所归,而不是你一个无才无德白白捡了便宜的皇子。”刘睿的脸色一冷,“自然是我买通了郭安,他乃是郭槐子侄,忠于姑母……一个宝慈殿就让你借忠孝治天下,还是一把火烧了还姑母清净的好!”
刘睿并非头一次见赵祯,相反,他太早就见过这个男人,从他还只是个十多岁的少年时就见过。
正因为如此他深知这个年轻的男人哪怕黄袍加身也毫无帝王之气,朝野与军中也偶有私下异声说赵祯身上那股贵气顶多是个闲散王爷的料,八贤王起码还有个贤德睿智之名,他赵祯有什么?成日笑得跟个喇叭花似的,一点脾气都没有,任由百官对着脸吐唾沫星子谏言,也就抹抹脸听着,还养出了个全天下皆知的大奸臣。
赵氏人丁单薄,先帝愣是没折腾出其他的皇子,便是刘太后之子也因小产未能降生,这才叫无才无德却无兄弟争位的赵祯捡了个大便宜。
刘睿紧紧盯着赵祯,模模糊糊地又想起姑母刘娥的面容。
因赵祯打小被养在八贤王府上,天禧四年先帝患病才回宫,因而与刘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刘后刘娥不亲;先帝驾崩,朝堂动荡,刘蒙不再入宫拜见刘娥,反倒是嫡长子刘睿三四岁便时常往来于大内皇宫,深得无子的刘后喜爱。
当时的刘娥已然是年过半百的高龄,可她除了略显松弛的肤质,面容上脸一条皱纹都无,肌肤依旧脂玉一般白、头发依旧墨染一样黑,舒展着眉宇坐在高位上瞧着她时不像个沧桑的老人,而是世上最尊贵的妇人,是全天下的主人,气度沉静非凡。
时常入宫的那段岁月里,刘睿见过姑母治理朝政、批阅奏章,她博古通今、熟知政事,掌权以来,她号令严明、赏罚有度,更是为了天下太平叫刘家一一请辞离开朝堂,免得哪日外戚专权祸害朝政。
刘睿认定姑母乃生平所见最有才华又性情柔善的女子,与他愚蠢的继母简直是云泥之别。他甚至想象过他那早逝的生母就该是刘娥这般模样,外可执掌朝政、内可相夫教子。
所有人都记得彭城国公的嫡长子,却忘了他是正室所生的世子而不是刘琦那样由小妾扶正的蠢女人所生的儿子;所有人都记得彭城国公父子愚蠢无能,却都忘了十多年前刘蒙也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他刘睿自然也算不得傻瓜。
可他年岁渐长、心智启蒙,未免前朝异议,七岁后刘娥不再轻易召他入宫,而体弱多病的皇太子、或者说那时已经登基却尚未掌权的赵祯终究还是占领了刘娥的目光。
刘睿平静地打量着赵祯,几乎没有去遏制眼底的嫉恨。
刘娥最后一次召他入宫时,天圣七年,他已经十岁了。
刘娥与刘睿说了一个人,东汉末年名士孔融,说他儿时让梨,大时不孝,虽有才名却激怒曹操而死;刘娥像是告诫又像是叮嘱地同他一遍遍地说着“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刘睿知晓姑母是叫他莫要聪颖一世,要懂得藏拙,要成为一个无能、无害、无用之人;他父亲明白姑母之意,做的也更绝,自古难测帝王心、口诛笔伐皆罪责,他十岁前本就被父亲刘蒙拖着不能读书,这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别人入学启智,他却得因病留家,不听、不看、不问,只要做个酒囊饭袋就好,比大家闺秀还要可怜几分,须知大家闺秀还能读书识字、读史明理;还有他继母,那个目光短浅的商户女巴不得将他养成一个废人,成日里吃喝玩乐的事儿都叫人教着他,好叫哪日刘琦承了那世子之位。
这一憋,就是将近十年。
而他最为仰慕的姑母也已经逝去五年。
“若非是、若非是……!”刘睿轻声低喃了什么,却又闭了口,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把精致的匕首,锵的一声拔刀,刀尖指向赵祯。
他的目光变得凶狠,轻柔的、矜持的嗓音里也有了凝如实质的恨意,“是你杀了姑母。”
许是刘睿的神情太过古怪,赵祯落在滚了一地的庞太师身上的目光又转回到刘睿身上。
刘睿所言赵祯初登基时听到的并不少,朝野军中私下交谈,言语间不乏惋惜先帝未能多生个儿子,或是刘后之子得以保全,仿佛谁都会比赵祯这个不似皇帝的人当皇帝好些。所有人都在摇头,赵祯,太平庸了。
但六年过去,大宋安稳,这声音已经不多见了。
如今年过十九尚未及冠的刘睿好似还活在六年前、活在十年前。
至于弑母……
“你说朕,弑母夺位?”赵祯轻轻一笑。
刘睿手中的匕首在赵祯面前晃动。
赵祯面不改色,又是一句,“你可知明道元年宫内也起了一场大火?”
“……”刘睿眯起眼没接话。
赵祯所说的明道元年,也就是天圣十年,大内失火一事他是知晓的。当时宫内刚刚修缮文德殿,转眼间却烧的干净,甚至火势蔓延至其他八处宫殿,结案只道是天灾,可见天谴惩戒这大宋天子。
赵祯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你可知当年所谓天谴惩戒叫朕修德之语话外之音……是何?”
刘睿本是在笑,可笑容渐渐僵了。
明道元年或者天圣十年,刘太后尚且在人世,独揽大权,赵祯尚未亲政……那场天火若是在告诫掌权之人,那告诫的定是垂帘听政、越俎代庖掌控朝堂的刘太后。更有趣的是,随后第二年,明道二年,刘太后就病逝了。
“这天下本就是赵氏的,何来夺位一说?母后念及朕登基时尚且年幼且体弱多病、不便过久处理朝政,才从旁辅佐于朕……”赵祯手中拂着庞妃的发丝,像是在安抚她入眠,面上温和不见惊慌之意,口中不紧不慢地解释一顿。
像是不屑于与刘睿继续争辩一般,赵祯又转而道:“刘睿,你已被贬为庶民,却擅自带人进宫。”他的目光从晕厥的满朝重臣、到那个神鬼不觉就潜入集英殿的疯书生,最后落在刘睿那嫉恨与凶狠都掩不住兴奋的面孔上。
“你今日来究竟替母后来打抱不平、还是替天行道?”赵祯微微笑着,不像是不能动弹、被危及生命的阶下囚,声线平稳没有强硬、也没有勉强,只是平平静静,像是在佛前点了一炉香、与闲人碎语二三句,“又或者说……”
刘睿不知为何反倒退一步,手中握着的匕首也微微发起颤来,烛光在刀面上闪烁。
“你带人入宫是为谋朝篡位,荣登帝王之位?”
那一句轻飘飘地滑进耳朵里,像一缕青烟,顺着耳朵钻进了五脏六腑,在血管里犹若爆竹般炸开,引动四肢百骸都战栗起来。
什么无德无能、什么奸臣当道、什么弑母夺位……不过都是他今日擅闯大内皇宫、迷晕朝臣、刺杀皇帝的借口。
或者说,是他借来的胆气,古来有言,出师有名。
刘睿倘若真为此而来,缘何要将满朝文武都毒晕,而不是叫他们都听一听、辩一辩当年是如何回事?他自是不敢面对满朝文武的口诛笔伐的,哪怕这些人都不能动弹,直有一张嘴、一双眼,也能叫自诩矜贵的刘睿羞愤欲死,所以他的观众只有赵祯和那个疯书生,以及他自己。
刘睿面上的神色仿佛是被戳穿的恼怒,夹杂着不可言喻的兴奋,还有掩埋在下面的恐惧。
“杀了朕,你可是自负坐得稳这位子?”赵祯这话不似质问,更似是满足自己的一时好奇。
不是赵祯驾崩赵氏江山就能一败涂地继而叫人取而代之、从此天下改姓的;如今天下太平,便是赵祯无子,他赵家也并非找不到一个人来当皇帝,更遑论八贤王尚在,赵氏就还有贤德之人可坐那位子。以刘睿的心智,哪怕再傻也能想到杀了赵祯,他也无法登基,如何就敢只身前来刺杀?刘睿与刘娥沾亲带故不假,却不是刘娥的儿子,更不是赵氏子孙。便是满天下人觉得赵祯这皇位是捡来的便宜,也轮不到他刘睿来坐,又怎会生出心思与胆气冒天下之大不韪、犯上作乱,做这遗臭万年的乱臣贼子。
更别说弑母此事子虚乌有,当年在场重臣不少,刘太后乃是寿终正寝人人皆知;哪怕他当年当真弑母夺位,也是天家之事,会动摇赵祯的帝王之位却动摇不了赵氏江山。
刘睿突然恍过了神,恶狠狠道:“果真是你假借天火告诫姑母,逼死了姑母!”
“……”赵祯的神色有些古怪。
“……我就知道,本该是我的。”刘睿轻轻笑起来,他压抑着亢奋,轻柔的嗓音却有几分变了调;像发了疯,全然不顾赵祯所问,他张开双臂,像是在展示他背后的一切,浓重的夜色与辉煌的宫殿内他的身影显得更为羸弱。
他说:“若不是你夺了姑母的天下……”
“……?”赵祯这回眉眼都抬了起来,镇定如常的脸上好似闪过茫然之色。
“你不必再花言巧语,今日——”刘睿缓了口气,并未进一步解释,而是踏步上前。
他的呼吸重了些,是紧张和快要得手的快意,但并未露出狰狞之色,“就是你的死期!”话音落下时,他抬起了匕首朝着赵祯的正脸刺了上去,又快又急,刀尖所对着的正是人体最为脆弱又最为致命的脖颈。
可是有一只手比他更快。
一直坐在一旁翻书的疯书生似是察觉什么,猛然抬起头,正对着的集英殿殿门像是被狂风撞击而开,外头的风灌得人忍不住眯起眼。一道比闪电还快的残影从眼前掠过,那是一个白衣人,眨眼间就从书生的身侧掠了过去。白衣人的手也握住了刘睿的手腕狠狠一折,只听咯哒一声响,刘睿发出尖锐惊人的痛呼,穿透耳背,匕首这才迟迟坠落于地。
书页飞快地被吹动,疯书生已经起身回掌,可一把黑沉沉的剑斜削了来。
他匆忙中一躲,整个人都退了三步远,披散的、乱糟糟的头发断了一大截。
疯书生仿佛是一愣,那发丝就随风轻轻飘落在地。
眼前提剑的蓝衣人头上的白色发带随着身后灌进的大风扬起,他面容如玉、气质温润,可墨染般的黑眸沉静深邃闪烁着灯火,分明毫无气势自有一股杀人不见血的气场叫人不可逼视。
一旁的白衣人抬腿就是一踹,折了手的刘睿毫无反抗之力、重重撞在柱子上,落在地板上又滚了滚,一口鲜血吐了满地。白衣人这才抬起眉,如画的眉目在夜色烛火中不显柔和反而锋利如刀,一身白衣更是炽烈灼然,犹若披荆斩棘前来救驾的英勇之士。
赵祯拂着庞妃发丝的手一顿,缓缓扬起脸,正对上白玉堂那张俊美又锋利的面容。
这一对眼,白玉堂就语气凉飕飕地轻嗤了一声:“你没有中毒。”那口吻不像是在对这大宋的天子说话,而是他白爷随手在路边救的一个乞丐。
这大内皇宫里,或者说在大宋天子面前,还一身煞气不肯收敛的人,赵祯真是头一回见。连刘睿刺杀都处之淡然的赵祯眼底不由得露出稀奇之色。
但白玉堂可不会思虑这语气够不够有礼,是不是以下犯上。
他只知被她一脚踹出去的人下盘不稳、并无武艺,那一刀,赵祯没有中毒便自己就可以轻松躲开,并不需要他与展昭急匆匆赶来救驾。
白玉堂又侧过头在集英殿晕厥的满朝文武中飞快扫了一眼,毫不意外地瞧见顾唯推开倒在他身上的舞姬站起来;紧接着是面沉如水的黑脸包大人慢吞吞地坐直了身体;大概被踹了一脚滚了几圈的庞太师吃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还抹了抹脸,活像个受欺负的四喜丸子;还有那个儒雅贵气的中年男人,应当就是八贤王赵德芳了……当然,也没有更多了,包含赵祯身侧的庞妃在内里里外外、满朝文武都晕厥不醒。
“你——”见大殿里这些人望过来,刘睿从脚底心冒上来一股凉气,“你们——”这句话他终究没能说完,就哇的一声满口鲜血,白玉堂踹中心窝子的一脚虽收了力道也不是他这弱不禁风的躯体矜持的贵公子模样顷刻就狼狈不堪起来。
赵祯自始至终都没离开那个位子,只是微微一笑,连一个大幅度的动作或者一个简单的手势都没有,轻声道:“拿下。”
那一刻帝王威仪尽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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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十二点了!
是不是赶不上了!!!
赶稿累死宝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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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洛:圣上,你那一刻的心情是不是,刘睿脑子不太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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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具体请看第五一回作者有话说么么哒!!!
赵祯:……差点没法按剧本走,他脑回路怎么和我们不太一样?
阿洛:这是崔珏的锅
崔珏【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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