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间, 集英殿四周刷刷地出现了一个个身着黑衣的影卫, 静默无声地架住了前一刻还拿刀欲取帝王命的刘睿。
刘睿不可置信地睁着眼,像是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眉宇间的亢奋与得意还未尽消,天真与野心还在膨胀, 而那掩藏在心底隐隐的、始终存在的不安与恐惧终于挤开了那些被刺激和野望蒙蔽的脑子,从面孔上一一展露了出来。
“崔、崔珏!怎么回事!”刘睿在集英殿喊出了声,这声音不大反而因为惊恐掐在喉咙里有些嘶哑和破碎, 但殿中太过寂静,因而十分刺耳。
集英殿里无人应答。
大门外头传来械斗之声,不过须臾, 几声闷哼之下,也归于寂静。不用想也知偏殿那些戴着面具混进来的宫人如今已悉数被拿下。
他仰起头, 看着自己衣襟上鲜血还有面前的幢幢人影只觉得头昏脑涨, 吓得急呼, “崔珏、崔珏救我——!”他又急又怒, 更多的是惶恐不安, 在刀光中他不住地张口,“崔珏,”他的目光在大殿里疯狂地扫动,所有人都瞧的出他在寻着那个给他胆气的人,“你不是说都安排好了?崔珏?”
刘睿知道有什么不对, 但他不明白怎么会就突然变了, 这叫他目眦尽裂, “崔珏!”
除却面无表情的影卫们,清醒着的几人神色都有几分古怪;包拯神色凝重,与此不同的是赵祯与庞太师都有几分玩味之色。在场之人不是傻子,眼前之事也显而易见,刘睿仰仗的只有一个崔珏,不是刘国公的嫡长子,不是刘娥刘太后的侄子,而是一个来历不明的疯书生。
但他口中唤着的疯书生却吃吃地笑起来。
他也被黑衣影卫围着,与刘睿的情况不同。
他只身立于包围圈里,正对着拎着古剑的展昭,神色说是淡然又似疯癫,“公子,我同你说过好几回,这是一条去而无返的路,而路……”崔珏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刘睿身上,“是大公子您自己选的。”
“可、可你说能成事……”刘睿慌张道,“你说开封府的展昭已被你寻人引开,御膳房的菜肴也叫你下了毒,宫人被你调换成我们的人,还、还有大内守卫和集英殿大臣都……他们如何、如何就能无事?!”若非如此他怎敢亲自前来行谋逆之事。
崔珏歪着头,乱糟糟披散着的头发下一双眼睛灿若星辰,笑得弯了起来。
“公子,谋反乃重罪,成王败寇,这条路不是生便是死。事无全分把握,某早就几番劝告公子,大业未成,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可公子却不听某这忠言逆耳。”
他将手里的书翻到了最后一页,那只柔软、纤细又干净得像女人的手好似有些惋惜地抚摸着上面的红名,如果仔细看会发现那个红色的小字写的正是这大宋天子的名讳,光是这两个字就能叫他上一万次断头台。然而崔珏丝毫不觉,他从怀里掏出了那只通身洁白的玉笔,将那个名字画了个圈细致的涂抹掉,又轻巧地写了几笔,毫毛上鲜艳的朱砂红与那笔身上展翅高飞的凤凰仿佛都在昭示天下崔府君掌控生死的勾魂笔。
话本传说判官崔珏掌控阴律司,左掌生死簿、右执勾魂笔,断人生死。
江湖亦有红衣白面的书生喜欢拿着纸笔行走江湖,人皆称道少年英才、仪表堂堂、智勇双全,虽说来历不明但江湖传闻里此人所行之处无恶可逃、手段狠辣,在十五年前俨然是另一个行事不羁却好行侠仗义的白玉堂。久而久之,又有传闻,但凡写在这书生记录在册的人都逃不过一死,因而人称府君崔珏。
但他已经是江湖上的旧人,至少十年未有过消息,旁人不免猜测英才早逝,许是早在哪一天惩奸除恶的路上碰上硬茬子,从此命归黄土。
崔珏没能写完,烛火闪动中有一道银光。
那只传闻中的勾魂笔在崔珏手里断成两截,崔珏的手指捏住了刀身,掌心溢出鲜血来。
白玉堂眯起眼,“将柳青关在大相国寺地底下的人是你。”
白面判官柳青生平佩服的只有三人,一是其师甘太爷,二是陷空岛锦毛鼠白玉堂,三是救命恩人府君崔珏。他早与展昭谈起这一江湖旧人、府君崔珏,也猜测柳青许是为寻崔珏才来的开封府,却未有进一步猜想。
白玉堂举着刀更进一步,“今日集英殿内满朝文武晕厥是因为鸡鸣五鼓断魂香,是你故意将他招来汴梁。”正因为如此,柳青几番遮遮掩掩,满腹心思藏在肚里。
崔珏已经握不住拿刀,白玉堂这刀的势头几乎能将他的手一刀断成两截。
他眼底闪过吃惊,白玉堂与展昭均是轻功高强之人,崔珏不意外,可年纪轻轻却内力雄厚,这便不是一般人了。
崔珏退了两步,松开了刀,“是鸡鸣五鼓断魂散,这是迷药,那是迷香。因着公子要与当今圣上说说话,便只有大宋天子的桌案上没下此物,另外几人能醒着想来是今日粒米未沾了。哦错了,某说错了,如今这一局面却是你们早料到御膳房有异,定然是将饭菜都都换了,又为不泄露,自己下了迷药。”他微微一笑,半点不为被围困而恼,“所以说柳青来与不来于我无差,非是我招他来的,而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白玉堂垂下刀,血珠顺着刀锋滑了下去。
他冷笑,“不过是江湖上的诨名,真当自己是地府的判官不成。”话还未完,长刀已经抬了起来,与往日不同,这一刀很慢,但是呼吸间它已然抵住了崔珏的咽喉,“既是地府的鬼怪就回你的地府去,少成日里在人间晃悠。”
崔珏一动不动,那本生死簿不知何时散了架,一张张用朱砂写了名的纸落在地上。
“展大人好本事。”崔珏说。
白玉堂身后,展昭轻轻还剑入鞘,谁也没瞧见那一瞬纸张翻飞时是如何化作利刃直切白玉堂的要害而去,如何挡下这锋利无常的一刀,只有蓝衣人的黑沉沉的剑化作虚影。
“府君崔珏……如今可是觉得有恃无恐?”展昭垂着眉眼道。
崔珏侧过头望向被制住的刘睿,虽说面上惊恐倒也不是个立马跪地求饶的窝囊废,只是紧张地、充满希冀地瞧着他,等着他此番从容不迫之下的后招,毕竟刘睿是最了解崔珏的本事的。
他笑笑,“展大人莫非这一夜一日另有所得?”
展昭稍稍抬起头,“不,正如刘府公子所言,我与白兄都被你派去外城的牛头马面引走,在开封城的地道里走了一夜一日。”
展昭的话让好几人为之侧目,连坐在原位上的赵祯也是神色微微闪烁。
“此事某可不敢居功,”崔珏眼睛也不眨地说,“还是展大人与白五爷先发现的人,某只是将计就计,现在还不知二位是如何察觉牛头马面的下落的。”
“展昭你何必与他废话,他有恃无恐的不就是早早把控了大内皇宫的御膳房,在满朝文武的菜肴里放了孟婆的毒物‘十日游’。不说此物百毒门总归有破解之法,一刀砍了他自然也不必担忧他操控大宋朝堂;既然包大人早有准备,怕是中此毒者寥寥无几。”白玉堂的神色显出几分冰冷与不耐,若非是在宫中,他早一刀砍了这装神弄鬼前前后后折腾的人,只是念及展昭如今是官家御封的御前四品带刀侍卫,这才没有给展昭惹麻烦。
崔珏灿若星辰的眼睛微微紧缩,面容上的神情说不出是疯癫还是镇定,只夸赞道:“白五爷是个聪明人。只是破解之法……”他无声笑笑,不继续评论。
“他既然有恃无恐,自然是有人中毒,而操控者另有其人。”展昭平静道。
崔珏坦然一笑,就差没说正是如此了。
展昭看了一眼一旁端坐的包拯,才开口道:“开封三月来分别生了盗宝案、纵火案、郊外女尸案、柴刘被杀案、六府门仆案。”
“盗宝案丢了开封三宝与御赐铡刀,盗宝人是为翻出陈州案而来,此案亦是为了让开封府自顾不暇,自然也没心思理会孩童间小打小闹的纵火案。”
这些话没叫崔珏失态,反倒是被架住的刘睿整个人摇了摇,证明展昭所言不错。
白玉堂扫过崔珏那无所顾忌的模样,忽而轻声道:“尝闻三口铡刀乃三把上古邪刀的碎片所制。”
崔珏这回真的一愣。
“三口铡刀并不好偷,所以只是埋在开封府地底,若拿白爷作筏子引出陈州案,只须那开封三宝足矣。”白玉堂不冷不热地说,“可随后盗宝人还是再度登门带走了三口铡刀,不是为了陈州案,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为了验证开封府的那首童谣——开封城的城摞城传说……”
他的长刀稳稳的贴在崔珏的咽喉处,“开封府衙的人知晓三口铡刀的材料来自于商朝太庙,从地下挖出来的;也就是说自夏商以来,开封城在朝代更迭中次次重建,这地底下摞着各朝各代的开封城,自然也各朝各代遗留的宝物。”
展昭神情沉静,“除了昨夜在地底走了一遭,宫内起火那日我曾寻见一地道从内城通向大内皇宫,那地道有部分新挖的,有部分是修建已久的。”
“……”集英殿里一静。
“那牛头马面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出牢狱,分明是个侏儒的特殊体型却能在开封城内多日不被逮住……”白玉堂眯着眼。
展昭亦是不顾四周之人凝重的面色继续道:“我二人昨夜确是未曾逮到牛头马面那两个面具人,但确认了一点,他们并非侏儒。”
昨夜魏老酒带着他与白玉堂远远寻见的是两个正常体型的男子。
不是魏老酒出了错,而是那二人会江湖上极有名的一种功夫——缩骨功。
这江湖上,唯有一种人会花费几十年的精力不修内功不练武艺,花心思去研究缩骨功。
掘人祖坟盗墓贼、千古骂名土夫子。
“魏老酒说他们身上的钱带着土味,因为每日做的就是挖土掘坟的勾当。偷铡刀是为了确认此物乃上古邪刀碎片所制,也验证城下埋城这流传已久的说法是真是假。”展昭对上崔珏的眼睛,“随后的纵火案是在寻开封地底下的地道口,甚至不惜亲自挖通此道。白兄曾言失火的余老伯家后院有个酒窖,瞧着和太学后的枯井一般,而太学后的枯井能通往开封城地道,余老伯家的酒窖则不能,可见但凡纵火的地方……”展昭从怀里拣出一条白绢,这是白玉堂纵火案后就给他的,“都是被排除的点,是那些盗墓贼在相互告知。宫里失火是为搅乱视线,也是为了让圣上对开封府衙不满。”
当然宫内失火还另有缘由……
赵祯眉梢不动,知晓白玉堂与展昭二人是刚赶到宫中,并未听见他与刘睿的谈话。
“你放出城摞城与铡刀的消息就是为了让盗墓贼来掘盗洞寻地道,好叫你的人手一并随江湖人进京,神不知鬼不觉地探入宫中。”白玉堂说。
“至于牛头马面二人被抓进牢里,你费心费力把他二人又救出来,是为了叫这汴梁城里的盗墓贼安心继续挖寻地下城,以及你所需要的地道。”展昭接上了后面的话。
“……”崔珏沉默了片刻,又是赞同地点了点头,不像是被揭露行径的犯案人,反而像是同展昭、白玉堂一并查案、分析来了。
崔珏吃吃地笑了笑,又补充道:“只是那些盗墓贼不可控,也不够谨小慎微,竟是闯进了宫里还被后宫的两个妃子瞧见。”
“你便寻孟婆用了孟婆汤,搅浑了两个妃子的记忆,掩去此事。”白玉堂的声音冷冰冰的,又有几分漫不经心,“爷在客栈碰上了两个吵架的江湖人,想必记忆被搅混也是因为半夜瞧见了不该瞧见的事,如今还在大牢里关着。孟婆分明已死、十日之期已过,可除了黑虎门的刘典与杨辉恢复了记忆,那孟老伯竟是毫无清醒之意,甚至差点自尽身亡,导致这案子差点就算到黑白无常头上,可见孟老伯中毒之深。其中可以说是年事已高因而未能摆脱控制……”
白玉堂顿了顿,“但也可推测孟老伯在内的多少人不是因为中孟婆汤太深而未能摆脱此毒,而是你手中还有一人能掌控此毒。”
白玉堂在马行街上当街杀人,为的就是不叫这孟婆汤脱离掌控,成为汴梁大害,没想到杀了一个孟婆,还有第二个孟婆。
“白兄杀孟婆是你故意设局为之,让我等以为孟婆汤就此无人再用而掉以轻心。”展昭道。
“……”
崔珏垂着眼好半晌,四下寂静,众人好似都不知该作何反应。
“某有一事不解。”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这二人身上,“这些事你二人何时想明白的?”
无人作答,唯有烛火跳动声。
“莫非是昨夜?也是,若不是发觉牛头马面是练了缩骨功的盗墓贼,也不能这么快全连上。”崔珏笑了起来,“那某看来真是失策了。”
可包拯突然站起了身,没头没尾地一句,“从你给礼部尚书下毒开始。”从礼部尚书上朝时忘记自己在奏折里写了什么开始,从一向相处和睦的宫妃争吵开始,这些人都是孟婆汤的中毒者,可孟婆死后却依旧稀里糊涂。
“……”集英殿里拂过一阵夜风。
“乾元节寿宴离不开礼部的前后安排,礼部尚书不容有失。”包拯平静道。
崔珏的笑容也僵硬了几分,似是冷淡又是惋惜地叹气,“包大人果然是天下第一聪明人,难怪有人将舞姬轻而易举地截了下来。”他望了一眼始终抱着胸站在一角的顾唯,此人从西北折家军而来,又是此局之外的人了。
“礼部安排的舞姬与宫人,宫内的御膳房,”包拯声线沉稳,寥寥数语将崔珏今夜的安排点破,“还有六府。”
崔珏星辰般的眸子沉了沉。
“郑王府、太原郡王府、京兆国公府、吏部侍郎袁府、户部尚书陈府、刑部侍郎夏府……”包拯一一点名,目光也从集英殿里那些晕厥的朝臣身上掠过,“六府门仆具有得罪主人,却能留在府内,又在同一夜被杀,个中安排绝非巧合。”包拯神色平静而笃定,“你让张屠户八人联手杀人,六府对此早有知晓,甚至故意安排六人在同一个晚上当值守门。他六人手中掌握了一些府内的把柄,这些本在刘琦手中,刘琦死后则落入了你和刘睿手中。”
“柴氏后人郑王府曾有复朝之意,因未能成事而断;太原君王与京兆国公与刑部侍郎夏松有旧,私放犯人,搅乱刑法之事。”
“吏部侍郎暗中卖官鬻爵,而户部……”
“私自挪用国库,甚至私扣军饷,偷换军粮。”
包拯目光如炬,“条条都是抄家灭门的罪状,本官猜想这些把柄却不知如何被门仆得到,转手交给刘琦,彻底成为了刘琦的人,这才使他们相安无事地留在府内。你与刘睿算计孟三娘的案子,借孟婆之手搅乱视察,也让黑白无常杀了刘琦,想必最大的目的就是这些东西了。”他看的不是心思深沉的崔珏,而是那个在今夜集英殿从洋洋得意道出尽洋相的刘睿,“今夜寿宴准备,并非是巨细靡遗,而是这朝堂最重要的那些朝臣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睿惊得蹬坐在地,低了头不敢与包拯对视。
崔珏想了一想,转头看向顾唯,“折家军多年未曾入京,这位将军从西北远道而来,不仅是为了护送回鹘公主,怕还是为了暗中上京禀报圣上军饷被扣一事罢。”
顾唯只是眉峰一动,不答。
崔珏低声笑了起来,“京中案子一件接着一件也难不倒包大人,某竟不知包大人何时将这些一一查清。”他终于将自己的头发扫开了些,眯着眼睛打量着包拯,“这些都不错,不过包大人还漏了一点,刘琦与柴颐二人胆大包天到奸污清白民女也是某引导所为。不过他二人色胆包天,做事倒是一向偷偷摸摸、谨慎小心,你可知他们如何会惹上孟三娘?”
崔珏顿了顿,面无表情道:“孟三娘是自己寻上门的,她的老父并非真的急病,而是她自外乡而来、盘缠用尽、无处落脚,又本就有意在书铺招惹个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就此攀上富贵,却被我碰了个正着。我给她指了条明路,驸马府上的养子柴颐,国公府上的花花公子刘琦最是喜爱女子貌美,她果真就想法子勾上了二人。可她满心思从二人中挑出一个如意郎君,却不想遇上的是两条饿狼,招惹几日就只想把她吃抹干净。而孟三娘一死,刘琦必死无疑。”
“……”刘睿猛然抬头,好似想不到崔珏会说出此事。
崔珏瞧了一眼又惊又惧的刘睿,刘睿最是知晓他的本事,因为是他在刘睿的渴望中亲手设局将他弟弟刘琦送上死路,也是他给刘睿谋划安排了今夜的刺杀谋朝大计,更是他自刘太后夢、周身满是把自己当废物养的时候对他施以援手。
刘睿吞了一口口水,见崔珏面对大内影卫、面对白玉堂搁在脖子边上的长刀依旧淡然的神色,心里又生出几分希冀来。
果如刘睿的期望,崔珏抬起手,手指在白玉堂搁在喉咙前的长刀刀锋上划过,划出一条血痕,血珠滚落, “你们确实是在寿宴开始前就早早做了准备,提防着御膳房和宫人,提防着六府……”
崔珏满不在乎地笑了笑,轻巧的言语化作雷霆。
“那包大人可曾猜到,你们开封府的人,究竟是何时中的孟婆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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