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昭。”
风扬起白玉堂的白衣, 柔软的布料绷得笔直,和口中字字句句一样似刀尖,“他若真活捉了孟婆,便是得罪这大宋朝的皇帝, 这孟婆的项上人头白爷也取定了!”
展昭在月光之中捕捉到白玉堂微挑的桃花眼里不冷不热的月光,极为扎人,那是一种激烈不服管教、不服世俗、不服礼法, 只断正邪、是非、对错的棱角,是白玉堂独有的张狂与风流,而不是江湖传言万花丛中过、红颜遍天下的风流。
“爷非是与你为难,但此事你果真要拦着爷?”白玉堂说。
展昭始终未有言语。
二人陷入沉默。
集英殿里的朝臣开始三三两两的离宫而去, 满脸茫然, 仿佛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有人双眼相对、眼底俱是闪烁之意,对集英殿里连个宫人都无的事与先头所谓醉酒一事有所猜测,只是官场之上多得是人精, 官家说没事, 那便是无事,容不得置喙,且前几日包拯掀出的君王一怒、朝堂动荡还叫众人心有余悸, 闭紧了嘴当自己不知,再看两日风头才是;还有外族来的使节, 几乎怀疑这是一个针对外族人的下马威, 那些朝臣看着一脸无知, 但中原人狡猾多变最擅装模作样, 说不定就是戏弄他等……
而对今夜事端早就有底的六府……更是一句不敢多言,连自己带进宫中的被换的宫人不知去向也不敢表现异常,心里已经在猜度看上去和和气气的赵祯到底经历了何事,又是否知晓他们在其中闭了只眼。
这些朝臣自然无人能在夜色中凭着一轮圆月发觉站在红墙头上的两人。
渐渐的,喧嚣在此归于寂静。
白玉堂抱着长刀侧头看向东南方向,刘府所在的第一甜水巷就在那个方向。
呼吸间,温和又沉静的嗓音响了起来,像是温水从茶杯里漫了出来,又好似素手拨弄七弦琴那不经意的动听。
“展某入了朝堂……”这话刚刚起了头,展昭就轻声笑了一声。
白玉堂盯着展昭,像是在等着展昭下一句身不由己,决然狠戾的笃定之下是连自己也不知心头所起的微妙紧张。而展昭这一笑里未尽的后半句,与那依旧温温沉沉、瞧不出丝毫端倪的面容都沉进了夜色里,可白玉堂却是心头一松。
也正是这心头一松,白玉堂撇过头心知自己话是撂下了,几分狠戾半句不肯退让,可连自己也不知这刀在展昭面前拔得出拔不出……又或许是心知,展昭绝不会为难于他,反之,亦然。
这刀,早被滚烫的心思熔在鞘里、是拔不出的。
只是出乎他二人意料的是,前去刘府的十几个影卫竟是无功而返,不仅如此还带回一个消息。
孟婆死了。
子时月高挂,渐渐寂静下来的汴梁城里传来一声马的长嘶。
只听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笃笃作响,有一人纵马而来,穿过已然无人的大街小巷,身着布衣、一头奇异的白发随风而起。更近一些,瞧出那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瘦巴巴地、个头挺高,分明不显得魁梧却给人一种矫健有力的感觉;而他脸上的一只眼在月色下极为明亮,另一只眼闭着上头有一道狰狞的伤疤,像是个夜里从深山老林跑出的妖怪。
他嘴角勾着笑,那弧度在月光下分明是是兴奋又灿烂的,可却隐隐染着一股嗜血之意,叫人瞧见了都觉得瘆得慌。
更凶悍的是,他的手里提着一柄奇长的兵刃。
这人瞧见了死寂的府宅大门前匾额写着刘府二字,他牵着缰绳,骑着马根本不停歇,也不打算下马。
他座下那匹体格不大但身躯显粗、头大额宽腿又短、一身兔褐毛色的马一跃而起,坚实有力但一看就知是不擅长跳跃的四肢竟然出乎意料地一发力带着这人越过了围墙,跳进了死寂的府邸。
府邸内有一人猝然回头。
可这一回头只觉得满眼通是又冷又亮的光,背脊直窜上一股凉意,许是多年的经验发挥了作用,这人前雷火相撞、千钧一发之间向侧边下了腰,堪堪躲过这杀意纵横地一刺。
然而这一躲并非让此人真的就周全无忧了,那手握长兵的年轻人好似笑了一声,月光下隐约可见他的动作轻轻一翻,手里的长柄也翻了过来,再一勾,长兵叫他收了回去。侧身躲开的人原本不以为意,目光一撇却是心头大骇,纵马跃墙而来的人所用武器不是心中所猜想的长枪、长矛抑或是棍棒,而是一柄似枪又似戈的古怪长武器。
那人被这一刺一勾逼得只能任由自己向后仰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而这一摔才在月光下瞧明白来者所握何物。
此物在江湖之中名头不显,但无人不知,乃是枪与戈结合之器,多做仪设只用,又被称为礼器,正是一柄长戟。
武林中人向来少用长兵,一是长兵过重使用不便、往日行走江湖更是携带麻烦;二是难学,虽有一寸长一寸强的说法,可光是枪法就极为难练,花精力也未必能练出个什么花样来,更别说存世枪法极少了,反倒是棍棒在江湖上有些名头,好比少林长棍,好比丐帮短棒。军中一些兵种是用长兵的,如长矛、长枪,在千军万马排兵布阵的时候最简单的刺就能发挥一个可怕的效果,而不少领头将士也素爱纵马提枪上阵。
而眼前骑马来的人虽着布衣,却有一身浓重的杀伐之气,也不知在手中扣下了多少条人命。与武林中人的煞气不同,这是浓重又沉厚的血腥气,至少有数以万计的人头曾被他一马一戟斩落,血流如泉,才积累了他这一身的嗜血。
他手中提的是一柄月牙戟,那月牙尖勾随着主人的一进一退,直戳敌手之目而来。
年轻人仿佛不低头也知道这马下之人是个如何躲法,招式连绵凌厉紧随而上,仗着骑马、武器又长逼得马下人根本无力还手,还反被困在方寸之地进一步不行、退一步也不行。
马下的人心中惊涛骇浪,三四招吃下来简直狼狈不堪,心知这般下去不是被一戟穿身而死就是内力耗尽、被活活累死这圈里。不过这人吃惊归吃惊,躲闪动作倒是仿佛不用脑子思考,狼狈之余竟还捡着机会往后一跃,跳出了骑马之人用长戟划定的方寸之地。
有什么东西随着这一跳甩了出来,在月光下隐隐发亮。
骑马来者长戟在半空中转了个圈儿,没去阻拦,或者说……夜风拂动他长长白灰色头发,他笑了起来,笑容灿烂地堪比天上日月之光。
这一跳他没法阻拦。
“有意思。”他说道。
马上的年轻人舔了舔唇,嘴角牵动着翘起一个弧度,“还是个女人。”他没有被遮住地那只眼睛里微微闪烁这光辉,那是一种锁定猎物的光,兴奋又嗜血。
他的眼睛像是钉子一样钉住了对方。
这龙潭虎穴般叫他丢了不少人马的刘府里一片死寂,那些人都堆尸体一般躺倒在地,包括那个开封府衙里的那个姓赵的六品校尉,若说有什么好消息的话,从呼吸来看,这些人还是活着的,院子里没有血腥气可见也没有受伤。而一个女人站在中间,她也身着布衣,头发都盘了起来,腰间系着围裙,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妇女,一眼望去长相也平实得很,看不出丝毫特别之处。
若是开封府衙的丫鬟在此,许是觉得此人与开封新来的罗厨娘长相有几分相似。可这年轻人是不认得的。
他只知一点,他竟看不出这个女人的年纪。
乍一看这个从他戟下逃开的女人像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可是一双妙目水灵灵的,又有几分三十多岁半老徐娘的妖媚风情;而那双手更可怕细细嫩嫩、指若柔荑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才有的手。
但他隐隐感觉这个女人的年纪比想象中要大很多。
而先头他未曾拦下这个女人也是因为她随手甩出的那几发细针,此人擅长的是暗器。
“看来和将军夸海口了,这京中能人异士还真不少,此番进京不算无趣。”叶副将笑道,面孔上的笑容灿烂得有些过分。
站在对面的女子掩口而笑,却是不接话。
“哑巴说京畿重地、官家寿宴,不得见血。”叶副将说道。
“不过……你动我的兵,我取你的人头,也不算师出无名、乱杀无辜罢?”他笑。
这话语还未全落,他甚至没下马,提着长戟已经接二连三地攻了上来。
与顾唯一人一枪便是千军万马、纵横江山、层层叠叠、一枪比一枪骇人的气势不同,这位叶副将手里的戟像是贴身的丝线、缠绵的长绢,完全不用在意守势,只管一招接一招朝着致命之处招呼,每一招都是一样的力道、一样的狠毒,不留半分余地。
当然,二人同出折家军,也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是仗着长兵将人圈在越来越小的地方,行云流水、连绵不绝的招式逼得人喘不过气。
习武之人皆知戟这一兵器虽被称作礼器,非是不实用,而是太过挑人,没一定本事根本无法驾驭这又重又长的东西。
眼见着叶副将的长戟就要勾着女子的衣衫,叫她满地打个滚儿,来个穿肠通肚,叶副将竟是自己顿了下来。
“……有毒?”叶副将歪了歪头,从布衣上摸到了一根银针,伸手拔了下来,也不知是何时扎中他的臂膀的。
“这位小将军好似同上回捉拿我仆从的小将军是一路人。”女子缓了口气,竟然笑着说起闲话来。
“哦?”叶副将挑了挑单边的眉毛,“这么说顾唯那哑巴早来汴梁几日,比我更早碰上有趣的事了。”
女子仔细瞧了叶副将的手臂一会儿,隐隐在月光下看见一个小红点,这才拍了拍手,浑然不怕地走上前来。
“那位小将军不似个哑巴呀。”女子笑吟吟道。
“那是你没见过他杀人。”叶副将也笑,“他真要杀人的时候从来不说话、也不爱对手多说废话,那柄长|枪能像铡刀一样一眨眼削七人脑袋,是西北最疯狂的马贼闻风丧胆的哑巴。”他扭了扭脖子,继续道,“可惜啊,好久没仗打,他话比你还多,这入了京还管起我来了。”
叶副将的长戟稍微垂向地面,杀气纵横,“要知道我这兄弟都快生锈了。”
四周堆成尸体一般的人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一个个像是尸体般拣起了自己的兵器,像是失了神志般拖着笨重的身躯将叶副将围了个圈。
叶副将轻啧了一声,摇了摇手里那根银针,“他们中的和我中的是一个东西吧?”
女子将碎发撩到耳边,十分识相地点点头,“民女没别的本事,活了这么久,也就只会这一招。”
叶副将摇摇头,将银针随手丢在地上,不赞同道:“牵人如线偶,一招可制千军万马,足矣。”
“小将军谬赞。”女子笑吟吟地回道,“可惜人有失足马有失蹄,不得已在这汴梁城里听人号令,不然呀,与小将军别处相逢定是喜事。”她说着又故意叹口气,“原是想着一人补一刀,可累得慌,这会儿有小将军这样武艺高强之辈……”
叶副将隐隐闻到一个奇异的香味,他手里的长戟翻了个面。
“……定是事半功倍,一下就能死的透透的,气死那大宋皇帝。我也好早些离了汴梁城,不必再怕千军万马查上来了。”女子柔柔的嗓音一变,露出几分苍老之态,那一身布衣渐渐染出颜色,粘稠温热的鲜血莫名其妙地从女子身上疯狂地渗出,滴落在地,俱是啪嗒啪嗒地响声。
先头她不操纵这院落里的人,就是为了不叫眼前的小将军如当日马行街上的白玉堂一样早有警惕,也好出其不意地将子蛊下到他身上去。
而如今……
院落内所有人都朝着叶副将更近了一步,手中兵刃高举,朝着叶副将的面容挥来,全然不记得眼前之人是他们往日又敬又怕的副将。
而骑马的叶副将也随着女子的嗓音抬起了长戟……
“西北边来人了,轻功还行,有十八人。”叶副将垂着眼忽然说。
他牵动缰绳,不等女子明白他所言何意,整匹马长嘶一声从包围圈里一跃而起,犹若一道闪电自上而下扎中了女子的躯体,将她猛然向上一挑。女子大惊失色,颤抖地双唇好似要问出一句,“你缘何不听我操纵?”
但没机会了。
十八个影卫包围了刘府,纷纷踩着刘府的墙翻了进来,却见白发的瘦弱年轻人骑着马站在院子中央、举着一把长戟将一个女人挑了对穿,鲜血四溅,灌了白发独目的年轻人满脸,而四周身着盔甲的兵士像是被风吹散的沙雕,失了力重重倒地。
那白衣年轻人在月光下舔了舔嘴角的鲜血,惋惜道:“有点意思,可惜不痛快。”
这一幕叫来此的影卫心中升起几分瘆人之意。
“叶副将?”有影卫认出了这是昨日曾入宫拜见官家的西北折家军另一个副将。
叶副将那死透的女人往地上干脆利落地一甩,瞧着身着便服的诸位影卫,灿烂一笑,“官家叫你们来捡人头?不好意思,来晚了。”刘府在第一甜水巷,西北边自然是那大内皇宫了。
他牵着马慢悠悠、乐悠悠地要寻出口往外走,被一个影卫拦了下来,“陛下让我等来活捉一个善用蛊毒操纵人的女子,名唤孟婆,叶副将你……”
叶副将瞟了那影卫一眼,指向那地上挡不下他一招的女子,“我说了,来晚了。”
他摸了摸自己手臂上被银针扎了一个小血点的皮肤,又舔了舔唇,眯起的视线落在远处的屋檐上,好似是瞧见了什么东西。“蛊虫……”好半晌,叶副将像是喃喃自语了一句,又对影卫大大咧咧地招了招手,“你们若有空不如寻一寻这谋逆的刘府中人去哪儿了,留了个女人断后,正主怕是早就逃之夭夭了呢。”他语气里还有几分俏皮地加了语气词。
“……”影卫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是先回宫禀报,还是先捉拿叶副将所说的、不知去向的刘府中人。
而那叶副将已经双臂搭在长戟上,骑着马从街道离去了。
夜风仿佛又拂来这个白发独目的年轻人的低语,叫人毛骨悚然。
有影卫想要将此人带回宫里去,毕竟这人不明情况就杀了孟婆,也叫他们无法复命。可另外有人拉住了他,摇了摇头,见叶副将身影消失在街巷后,才低声说了一句,“折家军几代名将逝去,如今有式微之态,可名头依旧远盛杨家将与种家军,你可知为何?”
“为何?”
“传闻折家军里有一个疯子一个妖怪,疯子是千军万马独取敌首、毫发无损的哑巴,妖怪是铜筋铁骨、千刀万剐都弄不死的独眼,武艺尚且不论,二人俱是行伍打仗的好手,手底下各有一支奇兵。这人,定是那白发独眼的妖怪叶小差。”
“但他杀了孟婆,我们交不了差,总该叫他去面圣。”
拦下人的影卫摇了摇头,“哑巴顾唯的性情官家叫我看了好几日,都没摸透底,昨儿又来个叶小差,更是古怪。你也知晓他二人上京可不是为了贺寿,而是为前些日子户部克扣军饷一事,如今西北边的李元昊……陛下看重二人,此事还是交由陛下定夺为上,我们不可与他们起冲突。”
十几个影卫面面相觑,留了几人守着刘府;又有几人飞快往大内皇宫去,飞奔的路途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叶副将离去的街道却偶然瞥见一白一黑闪过,他们揉了揉眼,未有察觉异样,只觉得今夜经历的一切让背脊发凉。
那句被风吹散在夜里的低语又清晰了起来。
“蛊虫惑人?啧……也先得能在体内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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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在顾唯进京的时候说过,还有另一个副将的。
啊哈哈哈这个角色我从卷三的时候就说要写上,终于在快卷末的时候出了。
今天,我终于写完了这一卷。
改了又改。
这章是第五九回,日更到六五回,如果没有六五回,那就是我把□□一整章发完了(应该不是吧)
憋了两周整理了所有的伏笔,总算是畅快的写了大概……三、四万字?我也没统计。
快九月了,那么,就当做送你们的开学礼物啦。
晚安,小天使们。
我可以考虑修改前文和下一卷的事了啊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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