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五年方仲弓上书, 请太后刘氏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天圣六年,数位朝臣同请旨太后刘氏登基加冕;天圣七年,太后刘氏问话鲁宗道, 唐武后如何;同年,程琳献《武后临朝图》,数位朝臣再次上书……”
“刘家确曾有不臣之心, 但非是谋逆之举,而是有心扶刘太后上位,来日李代桃僵、将赵氏江山换成他刘家江山。”
崔珏的脸像是抽动了一下,手指收拢。
四下寂静, 包拯冷静的声音便极为清晰。
“先太后刘氏亦曾动心。”
开封城南, 棺材铺。
门口依旧挂着对联,一是“一生见财”,二是“天下太平”。
白玉堂单手推开了半掩着的门, 里头坐着一个青衣鹤发的老头, 手里正举着一块木头在朝阳底下细细观察。
“来稀客了。”周老摆弄着木头慢吞吞地说,“这位小友瞧着有几分面熟。”
白玉堂拱手一礼,并无素日猖狂之态, “白五冒昧来访,有意请教一事。周老做棺材多年, 可知开封外城崔家。”
周老侧头瞧了白玉堂一眼, “小子, 你不知被冠以蓄意谋逆、不忠不臣之罪而斩首的人是不允许被收尸的吗?”既然无人收尸, 更别说来寻他做一口棺材、入土为安了。
“蓄意谋逆、不忠不臣。”白玉堂缓慢地重复道。
过了一会儿,棺材铺里隔着门又传来三个字:“被冠以。”
……
崔珏猛然转过身来,虽未有言语,总是淡然又疯癫的面容却大动。
“吏部尚书崔潜亦在牵头上书之列。”包拯的目光平静而笔直,“这些人中有些是猜度太后刘氏的心思而献媚的庸臣,有些是前彭城国公刘府在朝堂上的势力,而吏部尚书崔潜便是听从刘蒙之意连番上书推动此事的重要朝臣之一。”
“而太后刘氏于天圣七年表态绝无登帝之意,未表明她非是三表推拒、有意临朝为帝,她下令将上书朝臣以祸乱朝堂、蒙蔽圣听、不忠不臣的罪名……”
包拯目光始终平静。
“……俱全拿下,株连三族、一并问斩。”十二个字像是十二把刀子捅进了崔珏心里。
“其中包括你的父亲崔潜,以及你、幺子崔钰。”
“大人先头所说的名字,与某的名字听起来有几分相似。”崔珏站在牢狱里,瞧着外头的光,不知隔了多久才头也不回回道:“原是个已死之人的名字。”
包拯负手而立,这牢狱里空空的,与刘睿以及刘府等人所关押之的天牢不同,这里是开封府的牢房最里间,在外头还关着黑白无常等人,影卫特地将崔珏送来开封府自是听了官家旨意,让包拯审问清楚此案。
包拯平静道:“你总归是知晓本官说的是那个钰字。”这钰字不少,可崔珏知道的只有一个与珏相似的钰字。
崔珏眼底晃过无数人影,有他待字闺中的亲姐、有他的双亲、有教他武艺的管事爷爷、有会做桂花糕的外祖母、有比他更为年幼也曾豪言壮志说过来日与他一并游走江湖行侠仗义的族弟、还有那个装作卧病在床、代替他成为京中崔家小公子的书童……而那些人都在那道太后懿旨之下成了一具尸体。
可他不语,只是笑了笑。
“刘家谋逆一事已成事实,刘睿受你唆使所为还是自己起头挑事谋反,结果都一样,谋逆之事,为首主谋也好、胁从旁凶也罢,都逃不了一死。”包拯平静道,也点出了崔珏不肯言语的真意。
崔珏是要死的,刘家也是。
“你从开封府衙盗宝案起,正如展护卫所说惹出多起命案,残害无辜百姓,不就是要给刘睿制造一个你能把控汴梁城、玩弄身为开封府尹的本官、更进一步,助刘睿一招谋逆篡位的假象。”
而刘睿也确实信了。
崔珏忽然笑了。
“大人想问什么?”崔珏收了笑问,“案子你们破了,谋逆你们拦了,蛊毒你们解了,包大人还要来同某断案作秀什么?事到如今,我与公子都已是牢狱里听候发落的罪臣,便拿纸笔来,某签字画押认罪便是,不用包大人一字一句的与某炫耀包大人这天下第一聪明人的活招牌。”他的每一句都不疾不徐,可又字字讥诮,隐隐透出几分不耐。
“签字画押的不过是一半的真相,自然算不得破了案。”包拯从容不迫地回应。
“真想便是真相,哪有什么一半,大人说笑了。”崔珏不为所动,那一瞬间被包拯的话语撬开的一个角落像是又用滚烫的铁水烙上了、缝合了,不给人探知的机会。
“昨夜,刘蒙等人在别院被捉拿归案。”包拯不接崔珏的话,而是提起另外一事。
“他是从地道跑的罢,这开封城底下的地道他刘家比我知道得早多了。”崔珏平静地说,“若非公子告知于我,哪里来的今□□宫一事。”
“刘家早知开封城地道,亦明白个中危害,确多年未有上报,可见他窝藏祸心,光是这一条就能治他死罪。”包拯说。
崔珏仿佛是又笑了一下,无声的。
包拯恍若未觉,只道:“他这样聪明了一辈子的人,不道最后关头不会想着逃亡在外。”
“不错,刘蒙聪明,而聪明人总是无情的。”崔珏冷冰冰地说道,“明明自己心里也念着此事,可偏偏不看好公子谋逆之举,一心想着大义灭亲。因而他被我绝了后路,想必你们的人马到刘府却发现刘府的人偷偷跑了,丢下刘睿一人……”他停顿了一下,似在冷笑,“本以为他如今只有一个儿子还会顾念几分,看来在自己的人头面前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亲儿子。”
“这么说来,你只忠于刘睿,而非刘家。”包拯逮住了崔珏话语之后的漏处。
“……”崔珏的头动了一下。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牢狱里有些憔悴,外头的光从高高的窗子照进来,把他面容上的古怪笑容都照得发亮。
“和包大人果真是一句也不能多说。”崔珏像是胆战心惊地扶着胸口说。
包拯神色不变,自顾自道:“或者说,你只叫刘睿听命于你。”
牢狱里猝然没了动静,缓慢交错的呼吸声也沉了下去。
崔珏扶着胸口,脸一点点地冷了下去,就像是变成了一具站立着的、冰冷无情的尸体,又或者说,变成了那个鬼一般在地府决人生死寿命的府君崔珏。
“他不曾听命于我。”崔珏说。
崔珏微微笑,笑容里流出冰冷的血来,“他只是愿与我学圣人之言、听治国之道、论朝堂政事罢了。”
“学圣人之言、听治国之道、论朝堂政事。”包拯一字一词地重复,“你曾言你五年前被他所救,因而成了他麾下谋臣。怕是从那日起,那个十三四岁依旧被勒令不得进学的刘睿被你所言蛊惑、麻痹大意、野心大涨、妄图登帝。刘睿的自大与无能全拜你五年来的精心教养。”
“崔先生”,刘睿曾是这般称呼崔珏的,只是那时听来讽刺至极。
“在刘蒙眼皮子底下,你这般行事整整五年……”包拯这句话未有说完。
崔珏的眼睛却动了动,“五年师生恩,一朝黄泉路。”他说,“刘睿便是受尽酷刑折磨也想不到这是某故意为之。”
“某就是想让他死前也尝尝酷刑,尝尝钻心之痛。”
他抬起头刹那,看到包拯沉沉的面容还有那仿佛黑暗之中向着光明的月牙,像是不能忍受这些,崔珏又垂下头,“包大人你说刘家如今难逃一死,主犯也好帮凶也罢,都是死罪。”他的声音温柔又冰冷,“可刘蒙被亲生儿子的无知无谋主动送上断头台,总比亲生儿子被骗多年、成了别人傀儡害他刘家死在铡刀下,要痛苦的多,不是吗?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某用四年查到刘家头上,又隐忍五年,就等着圣上降旨将刘家以谋逆之罪抄家灭门。”
崔珏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样才解我几分恨意,同我一并有几分痛意不是吗?”
包拯不言。
崔珏的声音低了几分,“然而……便是如此,他哪里知晓我赶回京城却只见崔家满门尸首的万箭穿心之痛。”
“你们这些掌权者,把玩人命,只把这些活生生的性命当做纸上的几句话……”崔珏的牙齿磕碰间轻轻透出了一种无望的恨意,“哪里知道那是血淋淋的。”
这回他不等包拯接话,又笑道:“不过某这手里也取了不少人命,那些名字也是我名簿上的几句话罢了。”
包拯端详崔珏的面容半晌,才道:“当年据闻崔潜有一幺子,好行侠仗义,因而尚且少年便离家在外做了个江湖游侠,想必是逃此一劫。”
“是啊,某当年杀的也是大奸大恶之辈,希冀的也是惩恶扬善、行侠仗义、天下太平,怎么这些善非但没报到我的血亲身上,反倒把血债都记给他们了呢?”崔珏轻声说,言辞里尽是天真的不解,“包大人,若是我杀人,枉顾人命,那算我头上便是,为何……要算在尚不知人事的人头上?”
包拯心头那句那时是怪不得他的,却到底说不出口。
崔珏又道:“还好,刘蒙总归是恨刘睿的,老子恨儿子,怀恨而死,也是痛快的。”笑容有些癫狂、有些嘲讽、有些残忍、也有些快意。
“大人何时认出某?”崔珏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又转而问道。
“你那凤凰玉笔是崔家遗物,是早年先帝所赐,称赞崔尚书妙手丹青。”包拯指的是被白玉堂一刀削断的笔,“在发现孟三娘尸首时,本官也查过那荒院旧事。”
“那么……包大人早知有人把控了宫中的御膳房与礼部安排的诸位宫人,亦知晓六部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叫携带的家眷中混入了我的人。”崔珏又说道,“但包大人可有猜着今日谋逆的是刘公子?或者说,是何时猜着的?”
“夏大人告发刘家谋反,但刘蒙是个聪明人,不会放刘夫人来唱那处戏。”包拯回道。
“原是此处漏了马脚。”崔珏微微点头,“刘蒙早被我关押,刘夫人亦是被我以刘蒙名义哄骗去。”
“你知晓本官定会掀开此案,就此刘琦死后身败名裂,官家为天家颜面定会褫夺刘府侯位……而你也可以凭次进一步鼓动刘睿下定决心在乾元节谋反。”包拯说道。
崔珏笑笑,“刘公子受不得一点委屈,也忍不得一日平民一般的生活。”他盯着地板上的光点又道,“大人明察秋毫,料事如神。”
“是你要这般告知本官,夏松告发亦在你预料之中。”包拯语气平平,丝毫不为崔珏的夸赞所动,“显然,从头至尾你都无意谋害官家性命。”甚至无意保全自己的性命。
否则今日之局不该是虎头蛇尾的一场虚惊、一场闹剧,也叫他们调兵遣将、步步为营,所做的绝大部分准备都成了空。
好半晌,牢狱里寂静地像是要吞没二人。
崔珏呼吸急促了几分,很快又放松了几分,神色癫狂又淡然,“是刘家有不臣之心,也是刘太后有登基加冕之意,也是是我崔家在这朝堂抉择中、为求荣得势选择了刘娥。可此事不成,刘娥反悔,便弃了我崔家,叫崔家满门一百三十二口人用命填出了他刘家的安稳……”他的目光扎人,犹若千年冰封的洞窟里垂下的冰锥吊在人心之上,叫人惴惴不安。
“还有这大宋朝堂、他赵祯江山的安稳。”
那几个字轻飘得像是尘埃,恍惚间仿佛泄露出几分茫然。
“阿钰聪慧,来日必有大成,可怎能凭小聪明躲懒不读诗书?阿钰究竟想要如何?”
对手无寸铁之人遭害视若无睹已是不该,推波助澜谋害无辜百姓……
“爹爹,官场无趣,多是挟势弄权之辈,两相倾轧。阿钰不想做官,只想做游走天下、锄强扶弱,为天下太平奉上一己之力的江湖大侠!”
早是与邪魔为伍,不配称侠。只是杀父弑母之仇,不报,枉为人子,活不能安寝、死不能瞑目。
崔珏背过身,看着自己被削断的手指,白玉堂的刀可真是狠毒,也算是他谋害无辜百姓的一些利息了,总归这条命也是要还的。他笑了笑,对包拯道:“包大人问完了?那么,某只有一事不解,还请赐教。”
包拯八风不动,甚至脸都没抬。
“某问一句包大人,当年刘太后自己想明白不得称帝对不起先人,下旨将上书之人全斩了,还是在与今上对垒之中棋差一招……大人可敢答某?”
包拯对上崔珏的目光,那双眼睛灿若星辰、也死寂无星。
他说:“明道元年,先太后刘氏着天子冠服拜太庙。”
崔珏先是轻笑了一声,这声音在空荡荡的牢狱里传的很远,又传回来,走了调,有些诡异。
“难怪。”
紧接着他大笑起来,笑的两眼流泪,笑声像是要震动整个牢狱,每一粒尘埃都在笑声中游走、摇摆、沉落,像是卷进了因可悲而大恸的心神之中,引得外头的人都忍不住扭头往里看,却又什么也瞧不见。
“难怪刘睿被刘家养成了一个不学无术、听你哄骗的人。”包拯接上了崔珏的话。
刘娥比谁都明白刘家根本不是赵祯母族,而谋朝篡位之举当日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来日却未必,所以唯有嫡子双废、无人进朝,做个空架子显贵才能保刘家香火。但也正因为如此,儿时聪颖、郁郁不得志的刘睿才这般容易被崔珏带上歧途,异想天开地认定当年刘娥要是称帝,他是有机会接位得天下的,这天下也本该有他刘家一份,野心大涨。
“包大人,这就是某的答案。”崔珏擦着眼角笑出的眼泪说,“世人皆道今上妇人之仁、软弱可欺、毫无君王之风。他是不是明主另说,但以他的心计、以他行事布局的耐性,说是天下第一人也不为过,赵家的江山如今也只有他坐得稳。”
“这汴梁城最终是胜者的戏台,朝堂党争、两相倾轧、各为其主,是生是死、是荣华富贵还是满门皆诛都无关是非黑白,不过一人抉择矣。当年是父亲选的路,而我今日所为不过是这一路少了刘家那些主事人而心有不平罢了。不论九年前是刘太后反悔才弃了我崔家,还是赵祯夺权赢了天下、处死我崔家……”
崔珏的眼里灿若星辰,熠熠生辉,风采昂扬,好似还是当年那个红衣白面、纸笔之下取人性命的少年书生。
“行侠仗义、快意恩仇——可杀乱贼,不可杀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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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啦,好像迟了点,在想标题来着,后来突然发表不了好气。
判官生死簿到这里可以说是结了。
这是一个上一辈弄权,害了下一辈的故事,也是皇位更迭、掌权交接的斗争故事,更是明知复仇无路依旧踏上复仇之行的崔珏的故事。
而在回忆中九年前朝堂上的腥风血雨不过冰山一角,刘睿小傻瓜可以说是非常无辜可怜的牺牲品了,但是现实残酷,在政治中,往往相互倾轧,只要有野心,就要做好覆灭的准备。在这里无论是崔潜还是刘睿都是一样的,连带上他背后的整个家族。
还有两章是给整卷收个尾巴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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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з」∠)_昨天闹肚子最后发展为发烧中暑,也是挺悲伤的。
不过今天爬起来又是一条好汉hhhh
看到xixi小天使的留言QUQ,感动哭,感觉一下子无病无忧满血复活,爱你(づ ̄3 ̄)づ╭?~
能因为桃花酒遇上你,遇上你们所有人,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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