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 端午。
仲夏临江龙舟舞,五毒尽出挂菖蒲,闻香解粽灵均祭,雄黄半酌兰汤沐。
满天下所过之处无一不是挂艾草招百福、饮雄黄驱万毒, 粽香飘了各家各户。便是远在大宋国都的汴梁城也办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龙舟赛,向来勤政的官家亲临,一听便能想到金明池旁的热闹与祥和。可各种馅儿的粽子还没能吃完, 赛龙舟斗百草的兴头还没过去,这端阳转眼便至芒种,江南梅子黄熟,农家偷不得浮生几日闲, 就开始下地农忙。
芒种后一日恰逢第一个丙日, 江浙一带便算是入梅了。
而连绵不绝的大雨不仅让山林葱郁、色泽朦胧,更叫官道也泥泞难行。
婺州城城外的官道上,廖无人烟, 城门口的守卫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歪着头几乎快要睡过去。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往常来往商客不多,这梅雨时节就更少了,这守卫便是当差也只是站着出神罢了。
倒是与各县城小镇、山中村庄想通的小道上会有挑担缓步而来的农家, 许是卖果子的,那些果子淋了雨更是又嫩又鲜、十分诱人;又许是卖菜的, 大白菜、小青菜、茄子、萝卜……各式各样, 齐齐整整地摆在箩筐里, 新鲜又好看。而这些挑着重担来的农家又妇孺、老人, 也有十多岁当家的少年人,迫于生计总归要做些买卖,换些布料裁衣,换些大米糊口。
也有在山林间打猎得了好东西的猎户赶来城里,野兔、山雀不在话下,但多是自家的吃食,而野猪、野鹿、野虎、野熊这些才是真正的好东西,寻常猎户手里没点本事不敢去招惹野兽,不小心便是要赔上性命,也无人说理,倘使半年能扛来一只就能换不少银钱供大半年的生活了。
许是真的站累了,年轻的守卫见四下无人,便抱着朴刀,背靠着城门石墙,往地上一坐。他也不嫌雨水覆了一地,不一会儿便听着稀里哗啦的雨声打起盹来。
夏日雨声先是淅沥淅沥响着,瞧打在石墙上,敲打在城内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上;随后是哗哗不断,从远而近,渐渐变成轰轰响,只有几声清脆的鸟鸣能穿过雨帘而来。
阴沉发黑的天上仿佛积攒着几年未透气的乌云,带着一条呼风唤雨的龙呼啸而过,风不大,可雨能让人的心从熊熊大火冷到冰天窟窿。农谚常道:吃了端午粽,还要冻三冻,正是因为这梅雨时节里冷风嗖嗖,连这几日都见不着太阳。
那守卫猛然一个喷嚏,硬生生把自己从睡梦里打到了梦外。
冷风从鼻子前拂过。
他揉着自己的鼻子茫然地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明白自己是在哪儿睡着,扭了扭脖子,小声咕哝道:“这雨也没个完了,家里没一件衣服能干。”
话虽这么说,可这位年轻的守卫也知道天公不作美,一日不能晴,且每年这会儿都靠死熬,相比起怕过涝的农家,他只不过穿几回黏糊糊、容易发霉的衣衫罢了。
守卫叹口气,目光无神地穿过重重雨帘。
他在这婺州城当守卫也有几年,城门口的风景一成不变,他自然看不出更多新意来。也不知是不是他心里的念叨叫天公听见了,守卫隐隐约约地从一成不变的山林风雨中听见有人在吟唱。
那是他从未有听过的曲调,嗓音不辨男女,空灵、温柔,融在这一场大雨中,叫天公的雨声也为它和声相伴。
守卫忍不住想,怕是仙乐也不过如此了。
他正沉醉其中,犹若喝高了酒一般,脸上浮起两坨红晕。
一阵笃笃而来的马蹄声踏着雨水与泥路而来,又疾又猛,仿佛带着一抹金光要踏碎天边的乌云,也踏碎了守卫沉醉游走于天际的心绪,把守卫一下从呼风唤雨的云端无情地扯回到穷乡僻壤的小城门口来。
这一回神,守卫再去听辨风雨时,哪还有什么若隐若现、似有似无的仙乐吟唱之声,稀里哗啦的雨声不仅没让人心情宁静,反而添了几分浮躁。
那靡靡仙乐竟犹若黄粱一梦,叫守卫怎么也分不清自己是当真听到了,还是深入梦中。
林子里响起乌鸦的叫声,像极了几声嘲笑,很快便被雨声覆没。
年轻的守卫不由恼怒了几分,瞪大了眼睛去看官道尽头的拐角,将自己被打扰一事怪罪于雨中前来的这个陌生人的不识趣。
终于,有人骑着马从雨幕里一路穿梭而来。
先是一个黑点儿,但很快就更大更清晰了些,显露出一个体型庞大、气势汹汹的人影来。
守卫心里发怵,吞咽着口水胡思乱想道:来往的百姓干的虽是农地里的体力活,但也没有长这般块头的,反而是因为缩衣节食多少都面黄肌瘦,哪里像眼前这个骑马来的人,体型壮得跟熊一般。
这婺州城虽说是四通八达的江浙一带镇店,实则藏在重重大山里头的小盆地,三面环山夹一江,东有大盘山脉连九州,横拦会稽山,南挨仙霞岭,北接千里岗,群山之中,高低起伏的山脉跟叠了千万道壁障一样,官道七扭八拐不说,翻了错一座山峰,可能就不知往哪儿去了。
也正因为这地界不好走,与外头来往自然也少,就成了个偏僻的小地方,江湖草莽都不爱往这里去,没热闹的地方哪里能名扬万里。
守卫翻来覆去的想着,想不明白还会什么外人往这儿走。
所以……难不成是山贼土匪?
他脑子里的心思还没翻过篇儿,冷冷的雨天里竟然额头冒起了汗。而那骑马来的人又近了些,守卫又隐约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忍不住就定睛细看。
雨水哒哒、马蹄笃笃。
这回凝神一看,守卫灵光归位,总算从那个看似虎背熊腰的壮实身影看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人,是穿了一身厚重的蓑衣。
阴沉灰暗的天,层层叠叠的雨,微微摇晃的深色树林,泥泞的黄色土地,还有那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俨然一个雨日出行的农民,骑着高头大马、其实排山倒海地疾驰而来。雨水被马蹄甩溅而起,不过眨眼的怔神,这人已经拉住马缰绳在城门口扼住了自己前进的势头。
纵马人用手里的黑长棍……守卫后知后觉地发现那不是长棍而是包裹在黑布料里的武器,从长度来多半是剑,他还没想完,那人已经用手里的武器顶高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也就二十出头的年纪。
比少年人多了几分成熟,但又不是饱经风霜的青年人,墨一般黑的眼眸中凝着难以想象的平和与活力。
守卫想了一想,只觉得这人的面容和善,照他娘的话说,模样还挺俊,起码比隔壁那个招蜂引蝶的书生俊多了。
紧接着纵马人从马上一跃而下,厚重的蓑衣好像不会对他的行动造成丝毫阻碍,雨水沿着深赭色的蓑草不断垂落、接连不断的落在地上。
他对着坐在地上的守卫微微一笑,居高临下的目光本该令人不适,可他从眼角到唇角扬起的弧度仿佛在这雨天里蓦然铺陈开的几缕金灿灿的阳光,和煦、温暖,并不刺眼,沉静的稳重之中还带着些许潇洒的灵气,是侠客的洒脱,亦是君子的谦逊;便是眉宇间有一股风尘仆仆的倦意,也挡不住他坦荡的目光和那讨喜的笑容。
城门守卫仰着头看着这人,竟是从这人手中瞧见一个啃了一半的粽子。
他愣了愣,游走的神思从端午都过了快一个月了,到粽子是什么馅一路跑到今天晚上吃什么上,直到蓑衣人冲他晃了晃手才惊醒。
许是觉得坐在地上太没威严了,好歹自个儿也是个官爷,守卫从地上站起来,佯装镇定地拍了拍湿漉漉的裤子。但尽管如此,蓑衣人于他而言依旧是得扬起脖子才能对上脸的人,因为这人个头比他高得多。
守卫猛然想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是怎么回事了。
“请问这位兄台,能否与你打听一事?”蓑衣人人温和的声音随着守卫复苏的记忆而来,“兄台可知金华白府?府邸可在城中?该如何前往?”
“……”守卫的腿打了个趔趄,大约是整个儿都软了软。
他瞪着眼前的蓑衣人,就像是瞪着某种从未见过的怪物,小小的眼睛也变得圆溜溜的。
仿佛有一个音调不高却极为张扬的声音,穿过乏味不变的风景,如若这铺天盖地的大雨一般冲刷着他的记忆。
那是个大晴天,也是马蹄笃笃从官道上来,扬起滚滚飞尘。
那是一个白衣人,俊美的好颜色即便白衣下撘着葱绿内衬丝毫不觉得俗气,还有那豆绿色勾边的密密针脚像是在昭示这布料有多么昂贵,而这人又是如何的非富即贵。
白衣白马人,长刀黑发眸寒星。
守卫极力地思索当日那个白衣人到底与他说了什么,是居高临下的目光还是傲慢嚣张的神态,又或者是如何不屑的口吻……他最终拧着眉头,惊讶地发现白衣人甚至未与他有过视线的交汇。
白衣人策马而过,衣角飞扬,倒不觉得冰冷或是高傲,而是如若张扬又锋利的西风,笔直地斩开世间一切阻路之物,神佛不可挡,直冲进了城里。
守卫从起身到有意去拦,再到直接放弃不过一个念头罢了。
守卫把一切能想到的关于江湖与侠客的形容都落在这个白衣人身上,白马长刀、英俊潇洒、来去如风……连同他对江湖的所有想象都在此落了地,落在了这个白衣人身上。
城门守卫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些,随着这一幕而闪过的画面在他的眼睛里生出了一些糅杂着愤怒与惊恐的东西。
蓑衣人先是迷惑不解,目光轻轻扫过守卫的腿,那双发软的腿正可见地颤抖着。
守卫慌乱地去拔自己腰配的刀,拔了两次都没摸到刀柄,第三次才勉强拔出来。他将刀尖正对着蓑衣人的鼻子指去时,已经给了蓑衣人足够的时间侧头躲避,但出乎意料的是守卫自己却还往后退了一步,整个背部递上了墙,也不知是拿刀逼退对方还是吓退自己。
因为手不稳,守卫手中的刀摇摇晃晃,看不出丝毫的威胁。
蓑衣人想了想,伸出那只握粽子的手,食指和中指精准地向上竖起,夹住了刀身。
这一夹轻轻巧巧,好似不含力道,可那刀再也没有抖动。
大雨滂沱,雨声啪嗒啪嗒、哗啦哗啦,像是交织的乐曲,更加清晰,但这阴沉沉的天气让人心神攀上了寒意,丝毫感受不到欢快之意。
“你……你……”守卫哆哆嗦嗦地开口,瞪大的眼睛里瞳仁缩小了,只剩下恐惧在打转。
蓑衣人从那双眼睛里看到自己,不是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人,而是妖魔鬼怪。
林子里又飞起了几只乌鸦,发出古怪又凄厉的叫声。
蓑衣人毫无预兆地松开了手,啃着粽子往城外退了三步,高高扬起头看了一眼城门上头的刻着的两个字。
婺州。
是婺州城没错。
只听当啷一声响,蓑衣人再回头,那年轻的城门守卫已经头也不回地跑进城里,佩刀遗落在地,刚刚还在打颤的双腿这会儿比兔子的腿还要利索。
婺州,旧称东阳郡,宋延唐制,又因位于金星与婺女分野,被称为金星与婺女争华之地,当地人也自称金华人氏,比如江湖人提起锦毛鼠白玉堂一说他是陷空岛的白五爷、二说他是金华的白员外。
蓑衣人上前蹲下身,目光落在那把刀上。刀身倒映出他俊朗的面容,不是妖也不是鬼,而是个面含正气的人。
他抬起头,隔着雨望向城内,大雨朦胧了他的墨眸,也朦胧了这山林间的婺州城。
城门往内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那城门守卫跑不见后再瞧不见任何身影,虽说是大雨天不便出行,但这街道给人一种荒芜的气息。
蓑衣人起身牵住一旁的骏马。
那枣骝色的大马斜着眼睛瞧展昭,乌黑的眼睛仿佛含着灵气,透出一种暴躁的情绪,轻轻的嘶鸣仿佛在嗤蓑衣人。
蓑衣人便瞧了一眼那马,将手里的半个粽子慢条斯理地吃完了,剩下的粽叶被他好好地用绳子卷起来往林子里甩去。
“五月,闰五月。”蓑衣人轻声咕哝了一句,“这梅雨来的真不是时候。”
他是入梅之后才从扬州拐道江浙路,因梅雨连绵、时大时小,又连日阴沉见不着一个好天气,本来最多三五日的行程一拖再拖。路上泥泞,更有塌山的危险,便是他有心顶着雨天赶路,也实在扛不住雨大得跟天要塌了一般。
才到婺州地界已然是五月下旬,又一个闰五月眼瞧着就要紧随而至,便是再大的雨他也等不下去执伞慢行了,他这才向农家使银子买了蓑衣、骑着快马,淋着滂沱大雨往这婺州城来。
白玉堂四月中旬离京时宽慰韩彰,有展昭一并南下,毋须忧虑,这才劝住日夜兼程而来的韩彰在开封歇息几日。但事实上,二人一并南下不假,可到了久违的江宁府就兵分二路,白玉堂继续南下从杭州再转去重重山峦之中的金华,而展昭则往东北方向转去了扬州,为的正是官家那道调查扬州江湖门派弟子集结的口谕。
虽说扬州一事都已经过去一年半载,官家这后知后觉得未免晚了些,也明知查不出个三四五六,展昭还是得奉旨行事。
他二人江宁府一别时白玉堂便又出言取笑展昭入了官府哪里能落半分好处,反倒是备受掣肘,又没了自由身,东奔西跑全看上头一句话。
可展昭没从白玉堂的话里听出奚落之意,反倒听出白玉堂是宽慰展昭安心前去扬州办事,他独自前去金华也无碍。
现今算算日子已经是闰五月初二,二人别过也有将近一月。
他摸着马头,竟是压着眉眼笑了一笑,牵着马慢慢地进了城,而听不出心绪的温润嗓音犹若鸿毛一起一落,沉在雨中、不留痕迹。
“白兄想是遇上了大麻烦。”
※※※※※※※※※※※※※※※※※※※※
啊哈哈哈我又来了了了了了!
是不是很像我啊!
我去构思这一卷的案子去了来着。
顺便把上卷的预告修改一下,本卷正式定名,疑·桃源空城。
让我们去金华啊,铲一铲白五爷的祖坟,让他祖上都知道五爷媳妇儿(划掉)心上人来了!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