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七回 问情怯,日夜寻思心可变

小说:[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火把燃烧窜起的火光发出呲响。

    那头忙碌奔走, 这头却是寂静非常。桃山密道,二人久久对峙于那翻转的墙面之前。

    尽管是白日,山底下的地道却是漆黑,只能被成片排列于墙的一支支火把照亮, 因而二人站的极近,连影子也挨在一起。

    掌风似刀卷,迎面而来, 火窜了起来,影子也窜了起来。来势汹汹,却在尺寸之间生生地顿住了。

    沈嫮冷淡的眼眸像是初雪遇火炙,先是无情无欲后是暗波汹涌, 最后化作发红的眸光。

    她到底是泪干了。

    九载落尽伤心泪, 独守日月未亡人。

    若非当年她得知怀有身孕,早便决意与他同去,何必留这世间独自徘徊、四顾茫然;若非还有一个白芸生, 世上何须多一个白夫人……

    白玉堂微垂着眼帘, 好似不觉眼前这一掌的威胁,只牵动唇角露出一个难以言喻的哂笑,“嫂子, 空有面目,又如何还是兄长。”他在嘲讽的何止是沈嫮, 分明还有自己。

    这钱家就更有意思了, 展昭抿着唇, 眸子里黑沉沉的, 半分光也不透。

    展昭紧赶慢赶入了城西钱家,费了不少时辰,竟还热出了几分汗意。

    他又不是神仙,不过凭仗深厚内力在身,不比常人惧冷惧热,却还是会发热出汗的。不过今日倒不仅仅是展昭轻功费了力气,而是这梅雨之后天气不添凉爽,反而更热了几分,眼见着润五月又要来一个端午节,天上虽无艳阳,这个城却像个闷热的蒸笼。这会儿,正是人人开窗通风,坐在院落门口乘凉的时候,可惜婺州城内的人全无这番打算。

    不仅小门小户闷在屋子里,连高墙大院的富家深宅里的员外老爷也是龟缩室内,愿在院中久待,使得整个院落里除了虫鸣鸟叫再无别的声响。

    但钱家不同,它的院落里传来古怪的声响。

    钱家门前也挂着桃木教的牌子,门户与白家相比稍微小些,府内仆从也少,这家中女眷白日里都坐在同一个屋子里,模样哀哀戚戚,十分忧愁,而身强力壮的男丁都在动土挖坑,而且是在后厨房里挖坑。

    展昭蹑足潜行,从窗缝里瞧去只见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他几乎要以为钱家是想挖条道通到城南桃山去,可仔细想想又觉不对,钱家要是与桃木教勾连,想挖条地道,也该叫桃木教的人来挖,那边开山造城可以说是熟能生巧的老师傅,何苦几个做生意的大老爷、没干过苦力的员外自己也亲自上手;再说,这会儿才挖,未免迟了些。

    展昭又推想这钱家人想挖道往城外去,他们想逃离此地。

    不怪他有此猜想,城内百姓疯魔似鬼,家家户户关着门却对街上动静警惕非常;那些提棍伤人的凶徒且不说,这门内老弱像极了凶徒在城内的斥候,报起信来可真是准且狠。

    展昭三番两次在城内游走也不敢光明正大地从街道过,更不敢在哪家屋檐久留,招来那些凶徒倒也无谓,他伤不伤人都能保自己平安,只是城内难免还有朱老夫人那般无辜之人,再闹人命非他所愿。连白玉堂廿八那日能无声无息地从白府探入桃山也不是从城内过,而是翻过城墙,绕道而行。尽管如此,展昭心知他定是漏了踪迹,那些在窗户纸和门缝里窥视的、隐带恶意的目光瞒不过他。

    光是他从城东白府绕半圈到城西这段时间,便有四拨人悄悄地往城南小城门去了。

    展昭不予理会,他没有与白玉堂那般刻意从城外走便是做好了行踪泄漏的准备,也是为了赶时间。

    除了他这等凭仗武艺来去的侠客,婺州城的百姓想是半步也莫想离开婺州城。那开着的城门只供外城猎户农户进出,方便东西市开市,免得城内之人统统饿死。钱家人想要离城因而独辟蹊径也不无可能,但婺州地界可不仅仅是这一方城池,这番辛苦不过徒劳。

    这婺州城的事定要了结。

    展昭垂着眼,难辨其中杀机决断。这思索的片刻,人已沿着城墙,越过人潮涌动的西市,便到了田府门前。

    果如白玉堂所言,田知州田府门内有官兵把守。不过这官府之人最怕的便是夜里那群暴民冲入府内,因而到了白日反而放松了警惕,只有两三个官兵在田知州的屋前看守,其余几人应是白日补眠。

    展昭无声无息地落在田起元的屋子顶上,一顺手就抄起一块房瓦。

    屋内只有一老仆端着铜盆热水,跪在床边给昏迷不醒、面色青白的田知州擦手擦脚,而杨主簿所言的日日亲身照料的田夫人不仅不在屋内,甚至不在这小小的田府内。

    展昭坐在屋顶上算了算日子,白兄第一回夜探田府是五月十五夜,十六日一早师婆起事,廿三夜白府被围,而后三日白兄与蒋四爷均在打造那白府高墙以护白府周全;直至廿七夜,白兄第二回探入田府……那日田夫人便从府内消失,翌日白兄独探桃山,只怕也有寻那田夫人踪迹之意。

    只是不知那田夫人是善是奸,那引田知州生染怪疾的毒又是否是田夫人所下。

    照白兄之意那田夫人乃田起元最为亲近之人,下起毒来最为神不知鬼不觉,田夫人自然是有嫌疑的。

    不过听白兄语气……展昭扬起脸盯着仍旧阴沉的天色,平静心道,白兄并不疑她。

    展昭将屋瓦丢了回去,也不知使了什么巧劲,磕碰声轻不可闻。他又静坐了须臾,等老仆端着铜盆要出屋,才倒翻身拉开了窗子,犹若飞燕只划过一道弧度,窗户闭上,风声清净。

    展昭快步走近田知州,先是端详田起元的面色,果真是难看至极。

    在屋顶之上到底瞄不见床上之人,如今细细看来,若非田起元还有呼吸,展昭几乎难能相信这位中年男子还留有半条命一口气。

    展昭不懂歧黄之术,但还是将他唇鼻口舌均查看了一番,又掀起眼皮,见其中瞳孔涣散,他忍不住蹙起了眉头,手一伸撩起了田知州的手腕,将他五指瞧了一遍。

    怎……不似中毒?

    展昭茫然地搁下田起元的手,暗暗叹气,莫非又是什么不曾见过的毒?

    从田知州枯槁的面目来看,并无中毒痕迹,反倒像是病入膏肓。展昭都自认孤陋寡闻瞧不出端倪,难怪城中之人皆当生了难以医治的怪疾,城中大夫误诊出乱,才酿成济世堂的大难。

    只是不知是何等毒物,有无解药,否则这田知州只怕是要日日枯竭、命丧黄泉。

    江湖常言道顶级之毒分两种,一是微量剧毒即刻毙命,二是积毒如久病而去。

    展昭虽几番听起怪疾一说,也从白福、白玉堂口中才到此乃人祸非是天灾,却无甚解决之道。

    别说他不是悬壶济世的杏林圣手,如今这婺州城内可是连半个能看病大夫也寻不着了。展昭原从杨主簿口中得知此事还道是城中其他大夫也遭了济世堂吴家五口一般的无妄之灾,杨主簿说起初城中大夫进山采药未归且无人发觉异样,等到独余济世堂闹出误诊死人的大事,方才发觉城内竟没有旁的大夫。田知州府上本是请了几位大夫,可竟也不知所踪。

    分明是有人早早谋划欲借怪疾生事。

    谣言惑众,从师婆口中出,以讹传讹,城中恐慌仿佛洪水积潭,一日比一日高涨,终于借起死回生的仙丹妙药炸开了口子,轰轰然地冲进了白府。虽然之后被白玉堂强行堵了回来,他们又不知为何被煽动涌向了济世堂。

    这其中尚有一些展昭弄不明白的疑惑,比如起死回生的惊天大谎,比如为何是济世堂。

    展昭再打量了一番田知州的房内,感慨这屋内倒是干净,连个像样的摆件都没有。虽说这婺州偏僻没有油水可捞,也是有好几家外出行商天下的大商贾,田起元倘使当真有想法未必捞不到银子,更别说这么一贫如洗了,府内连仆从也是少的可怜。展昭眉梢一挑,心道莫不是个清廉性子,倘使学识不低,又有几分治理一方的本事,包大人见了必是欢喜。

    思及此,展昭又微微摇头。

    婺州城如今乱成这般模样,便是旁人有心算他无心,也怪不得他,但论起来父母官到底是未能称职,更别说这怪疾从他府上而出了。

    展昭心知得不到更多线索,准备原路离去,返回白府。

    可他且才踏上窗檐,忽而想起什么一愣,又偏过头去。

    这电光火石间,展昭竟是面色微变,人犹若一支利箭飞出,如仙人踏云凭空跃出老远,须臾不见了踪影。

    只余那窗随巧劲缓缓地合上,磕哒一声无人察觉。

    ……

    风过处,尽是恍惚思绪。

    “那便如何。”沈嫮且说,微微发颤的手到底垂了下来。她退了一步,不欲瞧他。

    便如何?白玉堂像是要笑,可俊秀的面容不知绷着怒还是叹。

    噩梦缠身九年,徘徊来去,不得不醒。该醒了。

    “……嫂子可知白园有一尸首被盗,”白玉堂不轻不重道,语气一如往常见沈嫮时独有的清风洗晨露,“那是兄长的尸骨。”

    桃木教大费周章,在白园折腾了一把掘坟盗尸,不正是为了让全城百姓都知晓白园有异、知晓白府近两月都在白园动土,好作那起死回生的把戏。想来全城百姓这会儿只当白园先人遗骨有失乃是白府放出的幌子,暗地里正是做的那叫死人睁眼的事,真是叫天下人都要笑掉大牙粗鄙一句:狗屁不通。

    可偏偏这城内百姓信了,因这墙后就有一个活生生、真假难辨的白锦堂。

    而这其中与沈嫮的干系……却要一问沈三娘。

    不想闻言沈嫮睨了白玉堂一眼,在火光晃动中,似是古怪。

    白玉堂恍然改口:“嫂子早知。”

    他又道:“嫂子何时知?”这话白玉堂虽是问了,可心底却是早已有了答案。

    枉他费了心力,叫白府众仆闭口不言此事,

    火光灼灼,照得沈嫮神色清冷中有透出些许怪异,她抬手指了一指那面能翻转的墙面,对白玉堂几分怪罪道:“你既进去瞧过,怎会还有此问?”

    “……”纵是白玉堂万般猜想,见沈嫮如此坦然而言到底是动了心气,“白府尚未知晓丢了何人,你便知了。”这一句尚且含着笑,可言辞又快又急,冰冷的怒气像是寒刀剖开血肉。

    在他回来之前,在白福且不知之前,在白府仆从清点得知少了一具先人遗骨之前,她便知了。

    不仅知晓尸骨被盗,且一开始便知少的就是白锦堂。

    沈嫮迎上白玉堂的目光,亦是无情无恨,缓缓道:“是了。”

    “……你,”白玉堂且怒且笑,眼神中是嚣张跋扈本性里那抹寒光煞气,是玉面修罗看淡生死的冰冷,“好极!”他生硬地缓了口气,舌尖翻滚数回的锋利言辞到底给咽了回去,只化作简短又失望的二字。

    他也一抬手指向那面墙,气急而笑,复而问道:“果真嫂子所为。”

    “是。”沈嫮眼角冰冷,早早将世间万物隔绝于外,读不出半点心思。

    青灯古佛九载,她的心肠好似也变得佛陀金像那般只用冰冷冷的目光注视着人世间,不假辞色,铁面无情,是高高在上的慈悲与冷漠。

    “你可是怨我扰了他九泉之下的安宁。”沈嫮瞧着他竭力止怒的面容终是轻声叹道。

    她背过身,冷冷然的嗓音忽然柔软如风,是那多年不改的深情,“你说他走了九年了。”

    她如雁失偶,形单影只,再难度日。

    “人死如灯灭……我存了几份念想,想是不该有的。”

    白玉堂冷冷瞪着沈嫮,怪不得人都说心合该是长偏的,否则江湖传言眼里揉不得沙的锦毛鼠白五爷这会儿就该一刀下去,一了百了。虽说刀不在手,心亦是五味陈杂,他也弄不清这口怒气所撞的那堵墙是因……他九年前含愧时自己所立誓言,还是因沈嫮是他大哥搁心尖上的意中人。白玉堂撇开头,不见沈嫮面容,却是想起多年前庭中独饮十三坛烈酒至天明的兄长,那时他说心上人,自是该放在心上护着的,旁人说一句两句都要急眼,当真违背心意也至叫自己徘徊于两头为难,是不舍她为难的。

    白玉堂见火光闪烁,心中忽而跳出……倘使兄长在此,见沈三娘这般该是如何决断?

    可他又暗自哂笑,倘使兄长再次,鲜衣怒马的沈三娘如何会变得这般模样。她合该是抚琴作画、快马同行,观尽万里山河的女子,白府的二位婆婆说这般女子难寻,他兄长白锦堂可不久早早寻见了一个。

    他这瞬息万变的心思里,竟还有空转了念,从火焰摇摆中窥出展昭的如朗月般温润又的眉眼,冷不丁连眸中怒气都清明了几分。

    “嫂子,泽琰再问详细,”白玉堂又静了声,“桃木教起势算来已有九年,与你可有干系?”

    沈嫮不语。

    白玉堂心底沉了石,他不愿说他原是不信的。

    白玉堂一颗七窍玲珑心,自小就比旁人多能思虑几分,他且懒作思绪,却最是聪慧敏锐。

    纵使有千万不利证据指着沈三娘,他总归相信亲兄的眼光,他亲兄要娶的女子定是世上顶好的、独一无二的,才能与清风刀客白锦堂携手做那神仙眷侣。且这桃木教显然与师婆有所勾结,他白玉堂厌恨师婆多年,沈嫮如何不恨?

    可沈嫮抿着唇,压着眉眼,说不出话来。

    “嫂子消息总比泽琰灵通,往日闭门不出是做给世人看还是做给我看的假象?”白玉堂声音还是不疾不徐,却字句锋利如刀。

    九年前,是沈嫮拦下了白玉堂杀师婆的刀。

    “嫂子,你可悔当日拦我斩下师婆头颅?可怨济世堂吴老大夫姗姗来迟?可恨满城流言误了兄长?”一句比一句低,情却一句比一句怯。

    沈嫮猝然抬眼,瞪着白玉堂,眼中映出火光,瞧不出心思。

    “……”一时无言。

    他道锦毛鼠白玉堂生死看淡、真没有什么可怕的,果真是自大之言,白玉堂暗自笑笑。他往日自得有一颗看穿世人心思的眼,张狂于世、不耐礼法拘束,更道情义累人,少在顺眼顺心的人外费什么心思;又因兄长之事久不归乡,却不知近亲九年苦苦煎熬变成了何种模样。

    九年之久,深闺中的未亡人早已性情大变,又可曾生出别的变化?又可曾几番挣扎愤愤后悔?

    师婆在婺州城无论做什么,在他的眼皮底下都横竖逃不过一个死。白玉堂冷静地想。

    且那师婆顶着他的刀还敢胡言乱语,只怕她逃不出幕后之人的控制,又有其他威胁,自是又苦又痛,豁出命也要将戏做完。想来……那些师婆也遭了报应,总归是不得好死的,便是与桃木教有所勾结,也不过是下场凄惨,何尝不是一种厌恨师婆的行为。

    端看最后所求的结果。

    那年的沈嫮是不想叫白玉堂造这无端杀孽,还是尚存理智、知晓白锦堂之死不在这些师婆?

    又或是……她只是不想这些人的血脏了白锦堂的轮回路。

    婺州百姓俱为恶行凶,是帮凶也是主使暴贼,他日案定之时,谁也逃不了今日罪孽。更别说怪疾之言临城,他们昼伏夜出、胆战心惊,三分癫狂,三分似鬼,伏地拜仙亦是无望度日。

    还有那济世堂,数次遭了围,庸医误诊、怪疾生事。

    白玉堂若是知晓济世堂一家五口尽数遭戮恐是更要低笑出声,只是那笑定是叫人心头刺痛发凉。

    “嫂子可有一念毁这婺州。”

    桃木教起势九年,又有商贾在内周旋,助长其生根婺州之势……可果真是沈三娘蛰伏九年?

    “可有一念……恨我白玉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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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们肯定忙着看下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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