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府恢复了寂静。
白府花厅里, 圆桌上搁着黑沉沉的古剑,还摆着热气腾腾的早点。
只有俩年轻人坐在花厅,一人前摆着一碗豆腐脑,其余还有顶尖一点红的汤包、油润酥脆的蜜糖酥饼、色泽金黄的油条等等,各式各样, 瞧这多实际上均只摆了一小盘, 不过一人一口的事。白府内的厨娘得了吩咐要招待少爷的贵客, 尽是把看家本事全使了出来, 做的全是婺州城内的小吃点。蒋平在自个儿看账簿时就顺便吃了早点, 府内其他人的早点也是送去各自屋里。至于本在前厅的金玉仙心忧田起元,决心离去, 蒋平便费心暗中去护送了。
展昭吃了两口那鸡汤豆腐脑,确得承认白玉堂所言非虚,味道美极。
二人本是沉默不语, 快快用膳, 可白玉堂慢条斯理地吃了些汤包, 瞧着展昭唇角微微带笑, 又忍不住推了半笼汤包道:“一碗豆腐脑倘使便餍足了,猫大人只怕是今日做了蚀本买卖。”
展昭筷子顺着白玉堂推来的汤包夹了一只,那力道又稳又准, 提起薄皮的汤包也不会破皮儿, 还有一股隐隐的清香扑鼻。他慢悠悠道:“白兄盛情款待, 展某怎么也该客随主便一回, 白兄回头可莫要取笑展某食量。”
“放心, 白爷兜里短不了银子,馋嘴猫儿还能将白爷吃穷不成?”白玉堂懒洋洋道。
展昭不再与他斗嘴,尝了尝这金华汤包,一口下去便知与开封的灌汤包是不同的,一是汁足、二是馅鲜,还有那妙不可言的清香。
许是瞧出展昭眼底的诧异,白玉堂眉梢一挑:“松竹清香?”
白玉堂点了点汤包笼子下铺着的青松,“垫着一起蒸的。”分明不是他的手艺,可偏偏眉梢一股自得。
展昭行走江湖多年,在伙食上算不得散漫,也是各色美食久闻不如一尝的性子,可到了这白玉堂面前也只得竖起拇指、甘拜下风:“白兄讲究。”
白玉堂到底是少爷性子,也亏得白家家大业大,又有陷空岛的四位爷乐意满江湖给他送银子使,他这阎王名声不好说真假,可散财童子是跑不了的。他闲时处处讲究,又出了名的嘴挑,这白府算得上锦毛鼠老窝,府内厨娘练得一手好本事也不算惊奇。
思及此,展昭筷子微顿,忽而想起白玉堂多年不曾归家。白玉堂曾说白府的厨娘做得一手鸡汤豆腐脑,因兄长爱吃,这白府内的吃食讲究是白锦堂留下的习惯。
展昭去瞧白玉堂,果不其然就听他道:“兄长生来像是不忧不愁的神仙性子,人生长恨苦愁多,他是个及时行乐的。”
他这少爷脾气是白锦堂和陷空岛四位义兄惯的,而洒脱快意、行乐讲究却是白锦堂言传身教的影响。
虽连日白府遭难,兄长尸首被窃,都是些令人头疼棘手的事,可白玉堂提起早逝的兄长,还是一如往常。
不过一提起白锦堂,自然而言要面临如今婺州城、桃木教还有白府其中前侧不清的干系,许是知晓婺州城的混乱提起来就叫人食不下咽,白玉堂又转而道:“……如今不是时候,你倘使多留些日子,等荞麦立秋播种再两月收割,还能尝尝这金华的荞麦老鼠。”
展昭歇了满腹心思,暗笑怎还不比白玉堂这当事人洒脱,听白玉堂之言,眉梢一动,笑道:“本是同根生,白兄这是要将自家弟兄往展某口里送?”
“……”白玉堂眯起眼,正要开口,展昭眼皮一跳,一块酥饼被展昭眼疾手快地塞进白玉堂嘴里,也堵住了一句不着调的诨话。
白玉堂便也果真不说。
二人默契地在接下来的饭桌上保持了最初的沉默。
等二人面前的豆腐脑空了,二人齐齐搁下了筷子,才收了心神转会正题。
“账簿一事,白大夫人何时介入的?”展昭目光仍在空碗上,吃了早饭脑中混乱的思绪也清醒了不少。
白玉堂眉梢一挑。
“白大夫人是为自己插手却反被利用一事惭愧,展某猜测应没有九年那么长。”展昭侧过头道。
“不错,没有那么长。”白玉堂的手指敲了敲桌面,“那年冬日兄长离去后,我随大哥离了婺州,去往陷空岛。嫂子虽是神伤,却比我更早定了神,查起师婆作乱一事,只是那日我将师婆逐出了婺州,这事儿查起来反而费了不少工夫。”
“等嫂子查到师婆与婺州商贾相关时,恰是发觉有孕在身,被大嫂千劝完劝接来了陷空岛养胎。我便是那段时日摸空独自回了白府调查此事,随后芸生出生,嫂子伤了根本,不得不调养了大半年才回到金华,着手料理那些商贾。”
那时的沈嫮几乎下不来床。
让人弄不清,她可尚有生欲。
白玉堂未有谈及旧时的沈嫮,毕竟她终究是一日日好些。哪怕在白玉堂看来沈嫮这般神伤、不顾自己,着实又蠢又窝囊,兄长若知晓也不喜,可她为何如此他能不知?情深之人是劝不得的。她能一日日守着时间过去,能再看看这世间日升月落、花开叶凋,哪怕心弦再无动静,也是好的。所以白福说白芸生已经是上学堂的年纪,不再能日日待在沈嫮面前,能有白云瑞痴缠跟前也是好的。
“随后又过数月,嫂子方才暗中将早年与师婆有关的商贾一一寻出问题,许是送官,许是渐渐在生意上输了白府一头,先后在婺州销声匿迹,此事才算了结。”
展昭算了算时间,“六七年前的事了。”
“也是那时收拾了婺州商贾的嫂子察觉这背后另外有人。”白玉堂道。
换句话说,那时的婺州商贾便暗中与桃木教联系,助起敛财、扎根婺州。
如今城内的商贾,不是九年前尚且势小,就是六七年前被白家凭空扶持起来的。当然,这当家的若没有几分生意头脑,也不可能将营生做大。可以说,营生虽是他们自己的,但这些商户背后都是金华首富白家一派的。他们随沈嫮的意思慢慢与桃木教联系,接盘了原先与桃木教的干系,得知桃木教将百姓往日供奉转卖捞钱。
官府能想到去查白府以及这些商贾,顺藤摸瓜查到与桃木教的干系,也算是一种本事。
可惜,有人将此也算计在内了。
“只是……”展昭沉吟了片刻,“桃木教起势算来应有九年?”
”甚至更长。”白玉堂道。只是一开始未必是桃木教,是他兄长死后,才有人踩着鬼神之说的东风建教立派,彻底改头换面隐藏起来。
“这群人早在那之前就扎根婺州城,暗中密谋造反一事。”白玉堂似笑非笑道,“你猜,此事兄长是否有所察觉?”
展昭瞧了一眼那一早搁在桌上的小破册子,才侧过头,“白大当家想是查到了此事,才有了商贾请师婆闹事,非是眼红白家的家业。”白锦堂意外身亡于那个冬日,使得此事或者说这群人未能被及时料理。
只是白大当家到底查到了什么……
“嫂子说嫁入白家两年就发觉兄长在暗中调查什么事,随后又独自外出。这上头的东西,”白玉堂手指点了点那本小破册子,“嫂子曾见过头两页,那时兄长尚未处理。”
“但白大夫人对此一无所知。”展昭道。
沈嫮若是知晓,也不至于借婺州商贾之手刺探底细,反叫人利用。
“因头两页写的是大宋书生皆知之事。”白玉堂明白展昭之意,“建隆元年,太|祖赵匡胤建宋,史称陈桥兵变。”
展昭目光微微闪烁,“七八十年前的事?”牵扯怎如此之远?
白玉堂不答,继续道:“开宝八年,太|祖攻下金陵,灭南唐。”
展昭听出这后头白玉堂还有话,便不再插言。
“一年后,太|祖驾崩,传位太宗,改年号太平兴国。太平兴国三年,吴越忠懿王钱俶献十三州与宋。太平兴国四年,北汉刘继元降宋,太宗趁胜北上,欲亲自收复燕云十六州。随后高梁河之战宋军惨败,而后满城之战辽军遭宋重创。”
白玉堂停住了。
“没了?”展昭问。
“没了。”白玉堂颔首。
这便是小破册子头两页所录写的内容,大宋书生无一不知,因为这是宋史,也难怪那时白锦堂不在意被沈嫮瞧见。
可……白锦堂为何录写宋史,还特地用这秘法将小册子中的内容给糊掉?问题还是在这两页后面写了什么,白锦堂既然早年有录写心事的习惯,想来能使那时的他挂心的,不会是小事。他费心糊掉册子上的字眼,应是一步步调查所得添录其中,又心忧被府内人瞧见惹了麻烦。而后他猝然离世,自然也没机会将小册子销毁。
如今不得其法,纵是二位侠士脑子在灵光,也猜不透其中真意。
只能猜测桃木教那伙人大有来头,且渊源……颇早。
二人对视一眼。
“你猜……”白玉堂挑眉。
“莫不是那时……?”展昭迟疑道。
“确有些时日遥远。”白玉堂说。
二人打哑谜似的对了一会儿,齐齐将目光落在那小册子上。
“百年前的余党,隐匿在深山老林里,养病积财,等待时机,也不是没有可能。”展昭终于道。
“莫说是百年前,他们的来历便是再往前推,也多的是打着各朝各代龙子皇孙、落草贵胄的旗号和名头想要改朝换代的人。”白玉堂嗤笑道,“单是李姓的后人就少不了罢,真真假假说不准,看来赵祯的皇位想坐稳也不容易。”
展昭只得瞧白玉堂。
白玉堂早年还肯避讳勉勉强强尊称一声官家、天子,打从走了一回开封,嘴里来去都是赵祯二字,简直将目无礼法四个字都写到他白五爷的脸上去了。
“……”
白玉堂眉梢放平,唇角半挑,就是不改口。
他白爷眼里就是没那心机叵测的天子赵祯,在大内皇宫都懒得改狂徒本性,何必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装模作样。
“不过如今看来桃木教是什么来头并不要紧,打着什么旗号也无所谓,总归这天下如今是姓赵的。赵祯这皇帝只要一日没死,一日没被掀下那龙椅,他就该是大宋的天子。其余任何人,管他姓李还是姓赵,都是一群在太平盛世里想引战乱的反贼。”
不过同样的,在白玉堂眼里谁做皇帝都是一样的,只要他是个仁明贤君,只要他顾及这天下。
这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不会因为那万人之上的天子改名换姓而真的易主。日升月落、潮起鸟飞,天道无情,世间的每一寸光景都只是存在于那儿,不会因为区区一个寿数不过百岁的凡人,又或是一个绵延数代的家族点名说是他们的,就成为他们的。
权力与万人之上的独特都不过是人与人之间自鸣得意划分的东西。
对白玉堂来说,真正有区别的只有天子心中有没有万民,以及这天下是不是昌盛太平。
展昭抬手去倒茶,不与白玉堂在字词上较劲。
在某些观点上,他二人所思所想是一样的,倒不是因为展昭出身草莽,也不是因为他们骨子里相似的傲气,展昭仅仅只是也这么想而已。
“相较而言,白爷更想知道另一拨人的底细,也更想知道……”白玉堂单手托腮,眯着眼,似是心不在焉道,“这些人盯着的到底是什么。”
显然这拨人的来头更大,目的也更模糊。
“九年前的师婆……若是桃木教的人因白大当家查到他们头上,才暗中谋划的棋子,一开始我们的推想兴许就错了。”展昭道。
他们原是从九年前师婆闹事推测,如今成日里给白玉堂设圈套、布陷阱的这群人是指着白锦堂来的。否则能有什么理由,让这群来头不小的人成日里盯着白玉堂,黑锅一口一口往他头上扣,还牵扯到他身旁多人,简直像是甩不脱的狗屁膏药。
可若是两拨人,那九年前的师婆确实是桃木教那伙人所为,另一拨人盯上白玉堂的目的……不是白锦堂?那是什么?
“也不一定。”白玉堂道。
白玉堂将桌上自己的杯子一推,换走了茶壶下展昭的杯子,“除了师婆,疑心他们目的是兄长的最大缘由还在白园。”
是这第二拨人用鼠猫之争将白玉堂从陷空岛引去开封,想来也是这拨人处心积虑地掘坟开棺。
“盗尸多半是这拨人的手笔。随后见了兄长面目如生,他们才偷了尸首,与那桃木教合作,做了这起死回生的局。”白玉堂推测道。
“白兄是说这第二拨人起初来金华就是为掘坟开棺,也是这时候发现了隐匿山中的桃木教一伙,随后才有今日……”展昭蹙眉想了片刻,“不无道理,桃木教隐匿多年,可见耐性。如今天下太平非是绝佳的时机造反,他们兵马也不足,可他们偏偏选在这时仓促行动。今日借怪疾与邪祟之风确能将百姓调动,但城内百姓说来……不是为了信奉……”
“桃木教背后练兵场的存在如今已经被人发现,自是拖延不得。”白玉堂说。
第二拨人来头不小、神通广大,多半是短短数日就查清楚了桃木教的来历,桃木教此时凭鬼神之说生乱、尽快起兵,自是为了免除后患。
“那瞎子三人不被信任,多半是两拨人各怀鬼胎。”
难说这来历不明的一拨人会不会将桃木教的事捅给朝廷,桃木教那一伙少不得多虑几分。练兵场的人马虽有近万,但比起朝廷的兵马到底是九牛一毛,不说各地厢军与戍守边关的几只兵马,单说开封府的禁军,那可是有八十万之多,足足是这婺州山中练兵场的八十倍。这桃木教一伙便是脑子遭门夹了,看不上江湖人,也不该对此毫无想法。
如今他们只能尽快行动,赶在朝堂的人来之前,在婺州成事,掀起百姓暴乱之事带动造反的风暴。
展昭斜了白玉堂一眼,手中一侧,将壶口转到自己的杯子底下,又倒了半杯,将杯子的茶水蓄满。
此番推测虽不敢说就是事实,好歹将二人混乱的思绪理清了不少。
“如此看来,桃木教却没有刻意与白家做对的理由,白大当家意外离世,时隔九年他们都安然无恙应是早就放心。除非桃木教的人一早知晓白大夫人在暗中借商贾刺探他们,便拿白府做了今日起事的靶子。”展昭道。
“若白家不曾藏着什么连我都不知道的秘宝,第二拨人应是与兄长早年所为之事有关。”白玉堂单手一晃,好似要故技重施,将自己的杯子替换上去,却没想到单手将展昭的杯子拎走了。
至少白玉堂敢说自己没随手捡了什么重要物件,或是知晓了什么惊天秘密。
最有趣的还是这些人并不要他白玉堂的命,又想方设法地给他设套,让他背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展昭微微点头,这晃眼的时间,顺手从白玉堂手里将杯子蓄满茶水。他好似未有所觉,只是饮了口茶,尚在思索。
“你缘何改了主意?”白玉堂鬼使神差地盯着手里的杯子瞧了一会儿,口中问的莫名。
展昭抬眼。
“他们不是为你来的。”展昭说。
白玉堂是在问官府闯入白府一事,展昭听得明白。今日官府闯入一事,白玉堂没有出面,是因他有意早些从沈嫮口中问出账簿一事,再加上展昭那御猫的名头在这时还派得上用场,因而由展昭去应付官府。
可白玉堂回过头来,却发现咱们这温厚老实的展南侠展大人在白府门口赶人。言辞犀利张扬,活脱脱一个煞神白五爷附体,就差没大开杀戒。这哪里还是那个谦逊有礼的展昭,展昭便是发怒,又或是为白玉堂出头也不该是那般脾性模样。
展昭没有如二人一开始所约定的透露自己官府中人的身份,而是以江湖人的身份将那些官差驱逐出府。
那官差头子是因为外甥的死,寻展昭的仇,只是当时他不知展昭在此,这才盯上了白玉堂这个靶子。
白玉堂挑眉,“这非是你改主意的原因。”展昭只要亮明身份,这些官差怎么也不应该会认为是展昭杀了城门口的守卫。
“……”
展昭垂下眼想了想,忽而将茶杯搁在桌上,起身往外走了两步。
他又回头问道:“白兄,你可曾想过今日婺州之难该何解?”
白玉堂一愣。
“展某有一计,只是……”展昭望向窗外。
窗外风吹叶摇婆娑作响,有一只鸟雀落在屋檐上,正巧对上了展昭的眼睛。
展昭回头笑了笑,逆着光瞧不清神色,却有些好似有些低落。
“你有意……?!”白玉堂好似从展昭的面容上瞧出了他的意思。
“不错,白兄若是不愿,尽可取笑展某异想天开。”展昭偏头望向窗外,温和的嗓音里不辨心绪,“说来你我行走江湖多年,也敢自称一句半生光明磊落。今日若当真落得谋算人心一途,也是违背心意做了一回小人……”
白玉堂将杯子往桌上一搁,挑起唇笑了,“展大人如此犹豫,莫不是不堪背此污名?”
展昭闻声回眸,墨眸之中似有光点起伏,清润真诚,“白兄可敢?”
寂静的院落里落下轻飘又坦荡的声音,像是一只扑火的飞蛾,像是一支从高空坠落的火箭……纵意自在又义无反顾。
“你展昭敢,白爷如何不敢奉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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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吞吞的我,今天又来晚了。
今天也是掐点hhh心累。
想说什么已经忘记了。
所以,只能晚安了。
hhh希望我明天能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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