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阵长风袭入, 竟是扑灭了一排烛火。
公堂里里外外站着的人还没能醒神,只见夜色中一缕青烟随风而动。几乎是同时,府衙之外传来奇怪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猝然倒塌在地,公堂上的人大惊, 齐齐扭过头去, 紧接着脚步声响了起来。
一个提刀的官差小心攀上墙头瞧了一眼, 街巷寂静无声, 靠墙的东西摔了一地。
他回头微微摇头, “许是老鼠。”
婺州城的百姓都龟缩着,可猫猫狗狗还有虫蚁老鼠可不会躲着, 府衙内所有人松了口气。
官差跳了下来,却没发现墙外的街巷阴暗处有几个人影慌乱跑走。
昏暗夜色之中,一轮半月高挂。府衙之内久久无人言语, 直到一个衙役飞快寻了火折子点灯, 火光照亮了一张张脸, 也将他们面上的神色一一勾勒出来。
“这便是杨某人今日邀诸位来此欲言之事。”杨主簿说。
“……”众人心口堵着一口气, 一时之间竟是谁也不知该开口说什么。
非是不信,而是难以置信。
他们面面相觑的目光里俱是相差无几的迟疑。
“怎、怎会是白家?”有人低语,是一个儒生大爷。众人交换的目光中皆是明了, 这儒生大爷的父亲, 王老, 乃是白府请去教导白府如今的小公子白芸生的先生。
别说他这与白家亲近之人, 便是其他人也多多少少不敢妄言。
“今日某所言……许是不能叫诸位信服。”杨主簿歇了许久, 目光始终在这公堂上的百位百姓身上,见百姓们的犹疑,并不恼怒,而是再次开了口,“说来惭愧,我身为公门中人,奉天子禄,却眼睁睁地看着婺州百姓……”他停顿了一瞬,嘴唇也颤抖了一下,“是、是我官府无能……”
公堂内外接二连三地响起“杨主簿”的呼声。
杨主簿苦笑,“一月来我们未有早早发觉奸人奸计,到如今所查的线索推测方才由此论断。”
杨主簿抬起手,让众人看向眼前那熬过粥、掺了毒的廉价陶碗,那锋利精巧却不该出现在这小小婺州城的元戎弩,哪被捆住、绷着脸不能言语的金玉仙,还有……与白家勾结的商贾相关的账簿数册。每一条都指向了白府,若说白府与桃木教没有关系,这会儿怕是谁也信不得。
“白家所谋之大、所藏之深,便是我也不敢置信,此话绝非官府推脱责任之辞。诸位都不是蠢笨之人,因而今夜才会站在这里。”
杨主簿所言,确实无人能辨驳,且白府不在此,难道他们还能提当事人做这公堂对质的事了?
“……若诸位有疑,且尽管问来,如今婺州之难,尚须各位齐心协力。”杨主簿言辞恳切。
“……”好半晌只能听见呼吸交错与火烛燃烧的声响。
白锦堂死了九年了,且他当年是病死的,不是被人所害。白家如何能将此事算到婺州百姓的头上?口头几句谣言罢了……甚至他们已经想不起来九年前婺州百姓到底说了什么,便是算账也该算那师婆,算九年前那些商贾……若说是为财,白家已经是金华首富,且家财万贯,婺州百姓有目共睹,当真还要这般算计?
可他们又在心底隐隐相信,每一条线索都指向白府,怎会只是巧合。
除了白府,还能是什么人……?
除了白家,还能有谁与婺州百姓有愁有怨?
这半个多月婺州所生之事,乃他们平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那些百姓如何还能称得上是人?他们才是自己口中的邪魔。
能在今夜有胆气站在官府公堂上的百位百姓,不是天性淳朴、保有良知,就是腹有诗书、灵台清明,他们有的信鬼神,有的不信。无数次,他们无不在惶惶不安中想过,为何是他婺州?除了少数几人能清醒地察觉到这背后一定有一只搅动风云的手,将人命视作蝼蚁,才能这般无情毒辣地将他们好好的婺州城百姓都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如今的婺州,仿佛着大宋疆域里的人间地府,充斥着不可理喻的恶意。大多数人一开始甚至不能明白,是什么让外头的百姓发疯发狂。直到那个有着白锦堂面目的人进城,连他们也不免动摇、不免心生慌乱。
可就在今夜,杨主簿一一揭开了恶鬼的遮羞面纱,将证据摆在他们面前。
是愚昧无知与随波逐流,是对鬼的敬畏与对神地向往,是怪疾逼出的求生之念,是对仙丹妙药的贪婪……亦是人心可怖。这一切将一群最普通的婺州百姓变成了人间的恶鬼,更重要的是,背后有人利用了这变化无端的人心。
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指向了白府,怎会只是巧合!
终于,一个年轻的书生开口了。
“官府今日所查,晚生愿信,”他没有站出来,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只是,晚生还有两点疑惑,望主簿大人解答。”
“请问。”杨主簿说。
书生样貌平平,也已经年近三十,可沉思时眉宇间有一股读书人的气节,说话也慢条斯理,比旁人多几分从容。
“其一,”他竖起食指,“白家既然有意用金蝉脱壳,将自己从今日之事中摘出,他为何要得罪官府。”
书生微微拧着眉,神色肃然:“在这时,白家更应该与官府拧成一股,方能保证此事了结之后,还有官府作证他们是受害者,包括那日动手杀害诸多百姓也是他们无奈防范自保之举,保全他们白家无忧。”
“若我所知不错,白家多次与官府起了冲突。”
他想了想,又继续道:“尤其是多日前,白家的家主白员外杀害了官府的一位官差;城门口守卫想来也是被他这般的江湖人杀害;听闻前几日早上官府的官爷们又被赶出了他白府。”
“……”杨主簿认真盯着书生瞧了一会儿,微微点头,“不错,他合该如此,此事与理不合。”
一旁有人欲开口,却有些惴惴,一句话也没说。
杨主簿垂眉细想片刻,终是道:“是杨某人思虑不周。”
另有一人快言快语道:“可白玉堂那厮是个江湖人。”这是个粗人,没读什么书,大字也不识,可他曾远行天下,确有几分见识。
他站在杨主簿面前与书生相对,“且不说江湖中人向来瞧不上朝堂中人,单说白玉堂那人,你们许是不知白玉堂在外头江湖上的名头,他对官府最是不屑一顾,又如何会与官府合作。”
“此事,他非是与官府合作,恰恰相反,他是在利用官府才是。”书生说。
“不错。”杨主簿锁着眉头竟是又点了点头,附和起反驳他的书生来,“且此事所谋不小,他既有这般心计,不至于因小失大。”
“……”那粗人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许是因官府比他想象中更早的查到了白府与桃木教的联系。”杨主簿又接过话头,他原是拧着眉头有些不太确定,却在瞥见一旁被捆的金玉仙,恍然道,“说来也巧,因田大人门前的混乱与多年前相似,我们有意调查城内商贾,却早早从城内其他商贾身上查到此事,便在那时疑心白玉堂。”
他来回走了走,思索了半晌,“想来白玉堂不屑官府,也有意利用官府,因而小觑了官府的本事。”
“你们忘了田大人倒下了,官府本该是群龙无首,白玉堂没算到杨主簿竟然带着人查到了。”又有一人说,也是个儒生,他指着一旁干脆闭起眼不理会他们的金玉仙,肃容分析道。
“不错不错,这才是他毒倒田大人的目的。”有位大娘附和。
“这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他见官府不能利用,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官府也……”
“再说,白玉堂栽赃田大人乃是怪疾起源,让我们百姓怀疑官府、与官府交恶。要是外头的人与官府起了冲突,两败俱伤,便再也没有人能揭发白家的真面目,他们成了无辜被害之人,自然能顺利脱身。”
“不错!所有的恶事都是桃木教牵头,百姓自己做的,他便能说干它白家何事!”
“可恶至极!”
火烛跳动,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竟是补齐了这说法,渐渐对白家幕后为恶一事坚信不疑。
最初提出疑惑的书生终于颔首,“这般,晚生无疑。”
“还有第二。”杨主簿主动道。
书生瞧了杨主簿那张略显阴险狡诈却神色恳切的面容一眼,才缓缓开口:“其二……”
“杨主簿今日暗中召来我等,”书生竖起了第二根手指,却微微撇开头,望向公堂之上所挂的匾额,上头“明镜高悬”四个字在夜里竟是有几分刺目,“应该不是只为将案情公之于众、使真相大白而已罢?”
众人一静。
如今着婺州城真相大白还能有什么用?就算……他们知晓罪魁祸首是白家又有何用?
外头的人已经如白家所谋算那般疯如凶贼、良知泯灭,吴老大夫一家却是被杀、无力回天,白家的江湖人各个武艺高强、凭官府几番包围都打不过,连城门都……他们逃无可逃、自身难保,知晓真相又能如何?比外头那些人云亦云的蠢货死的更明白些而已?
最近外头又传起了白锦堂起死回生来找他婺州百姓寻仇的疯言疯语。
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鬼神之说,就逼的外头百姓不是疯狂就是心头绝望、坐着等死。
思及此,这公堂之上百位百姓心头多是冰凉,神色哀戚。
“自然不是。”就是这时,杨主簿答话了。
杨主簿一一扫过众人的面目,又一次一字一顿、郑重道:“自然不是。”
“杨主簿是说……?”有人从杨主簿的面容上看出了端倪,惊疑发问。
“你们忘了杨某人刚刚所言吗?”杨主簿微微一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杨主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正色道:“如今婺州危难已经不是你我这些平头百姓能了结,唯有将此事告知朝廷,告知远在汴梁的圣上,你我才有一条生路!”白家这些江湖人再武艺高强,能杀千百人的平头百姓,却对付不了朝堂数十万的兵马。
众人登时茅塞顿开。
说到底,武艺在高强、计谋再险恶,他们也是人。那是江湖人,是凡夫俗子,是恶贼……不是鬼神!
只要是人在装神弄鬼,就有办法对付。
“没错!且快快请官家来捉拿白家,便是外头的……”有人这话开了头,却又弱了下去。
他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
官家远在汴京开封,哪里知晓偏僻婺州城的危难?那恶贼不就是看中了这一点,这才在这婺州城内无法无天、胆大妄为,行此恶事?!
“城门被锁了……”有人说。
“还有那树干拦在城门前……定是那白家恶贼!”
他们如何还能传信出去,他们连婺州城都出不去!
“这,便是我要请诸位来的目的。”杨主簿又开口道,一句话就给这些陷入茫然哀戚的百姓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比起先头第一疑的不能作答,这回杨主簿神色从容,“想是大家都知道前几日城门就被人锁了,还有那树干,分明就是那白家恶贼凭仗一身武艺胡为,要将我等困死于此,等到百姓纷纷陷入苦境,绝望之中生出暴乱、伤亡无数……”
“之后他们也会想法子请来朝堂人马还他一个公道!”杨主簿说。
“什么狗屁公道!”有人怒道。
“难怪白府垒起高墙,分明是想引出乱子后置身事外!!!”
一时之间,众人皆是怒发冲冠。
倒是那书生还有几分从容,制止众人道:“且听杨主簿说完。”
“只要我们赶在这之前,”杨主簿也适时开口,“白家如今放出流言就是想要让大家伙儿心生绝望,不敢反抗,才能步步谋算得逞。但是只要我们赶在暴乱之前,请来朝堂的人马,他的一切计谋都会成空!”
书生一针见血道:“如何做?”
“两件事,”杨主簿也竖起两根手指。
“其一,偷偷派人前去请兵,城门虽然被锁,但是你我还是能想法子上城门。”
“须得要一个胆大之人,通过绳索,攀下那高耸的城墙,独自前去请兵!”
夜深月高悬,人静声数里。
“其二,安抚人心,要全城百姓都知晓一切是他白府在装神弄鬼!桃木教与白府不过是同流合污的恶贼!无论如何惧怕,也无论城内发生何事,都莫要中计引起暴乱、耐心等待。”
“如此,才能等到朝堂兵马的来援!”
夜风吹拂,月色凉凉。
屋檐之上的年轻人被风扬起了头发,他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月色无声又温柔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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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
啊……我又想说什么给忘了。
算了……晚安,我去写策划啦=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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