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平台凉风习习, 折上来的水光落在对坐的二人脸上。
“你以赤诚看人,人可未必如此。”好半晌,白玉堂的声音才落下。
展昭抬眼瞧他。
白福快步进水榭时,二人正一边收着棋子一边说话,好似又在说笑, 与往日闲暇无异。他这么瞧着, 怎么也生不出风雨欲来的紧张, 只觉得早些年笼罩在白府顶上的阴云不知何时竟是散得一干二净, 心绪也松快了几分。
展昭与白玉堂自是听见他的声响。
“有事?”白玉堂道。
白福微微点头, 才走上前来,“府内伤药不够了, 大少夫人欲出城。”城内怕是买不到上好的药材,白府内虽备有内服外用的伤药,但到底不是做药材营生的, 几日下来自是不足了。
“那丁三如何?”白玉堂慢悠悠地瞧了一眼展昭, 才继续问道。
展昭眉梢都不动, 只提壶倒茶。
“丁姑娘未有醒来, 不过伤势确有好转。旁的不知,阿圆说丁姑娘多数鞭伤俱已结痂,但身前伤口太深, 还得敷药, 且腿上伤筋动骨。”白福如实答话。
隔了一会儿, 白福又补充道:“白福瞧着大少夫人有意带丁姑娘同去。”
算算日子, 丁月华从被救回那日到今日昏迷了将近七日, 也亏得她自己命硬,在沈嫮的精心照料下真扛了下来。
如今她断不得药,否则身上不说,那双腿是要废的。
好端端一个姑娘,还是丁家的大家闺秀,为了他白家才身陷险境,落得这般伤势……白福虽未瞧见,也耳听阿圆说了几回,不免钦佩这姑娘,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她扛着严刑拷打的痛苦,实在了不得。
白玉堂闻言略一蹙眉,“府内伤药还够用几日?”
“最多三四日。”白福道,“金疮药还能用些七八日,内服却是不足了。”
“她那伤养了多日,受不得路上颠簸,若在路上又发热便真是回天无力。你同嫂子说一声,伤药一事我会想办法,叫她安心留在府内。”白玉堂吩咐道。
白福微微点头,又听白玉堂道:“再去向嫂子借个人。”
白府一愣,口中自然而然地接口:“阿圆?”
沈嫮身旁能堪重用的不过是那个习过武艺的阿圆罢了,白玉堂要借人,每次都是她。且她学的是秦川沈氏的轻功与掌法,虽比不上沈嫮内力深厚、天生神力,可有时候比起粗通拳脚的白福有用多了。
白玉堂偏头瞧了一眼尚且大亮的天色,“去备好干粮和急用的行李。”
“……”
这两日悄无声息地过去,好似时辰只是眨眼间蝴蝶扑翅。
寂静的城内俱时蝉鸣不绝,骄阳晒得地面略有冒烟的热度,直到斜阳西下,才渐渐又凉快下来。
但与前几日城内的焦躁不同,夜里走动的身影带来了第二道风,吹得整座城的百姓都是茫然无措、晕头转向,弄不清到底是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谎言、什么是真相。但渐渐的,他们心底一个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声。
不是天要灭他婺州,也不是神要弃他子民,而是奸人作祟,哄骗了他们。而他们尚有生机,当今圣上乃是大宋福泽的化身,他定不会抛下他的黎民百姓,只不过今日天高皇帝远、受了欺瞒,若是知晓婺州之事,定能捉拿那害人不浅、妖言惑众的白家贼人。
虽非是皆信,也十有七八愿在这焦虑之中抓住这一根救命稻草。
城西的巷子里,今夜灯火通明。
一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独自站在院落里,月光落在他的鬓角,好似染了银霜。
“……你在外头吹什么风,还不快进来,把门带上。”妇人从门内瞧见了他,眉宇间登时闪现忧色与心疼,可一开口却凶悍得很。
那院落里的汉子微微叹了口气,没有与妇人辩驳,转头便进了屋。
妇人重重将门合上,“既是受了伤,就莫要再添麻烦了。”她口气不佳,脸色也难看得很,似是不愿搭理她,可瞧汉子垂着眼、心思恍惚,到底是红了眼,撇过头进了里屋去。
久久,屋内才低声一声呜咽,“你莫要怨我……若……若……”妇人半晌吐不出半句。
汉子坐在桌旁良久不语,烛火照亮了他的容颜,正是几日不入府衙的官差头子。
“你莫说了。”汉子终究道。
可他这一叹却将妇人搁在肚子里的话全勾了出来,“非是我想怨你,可我当真收不住。”许是隔了一层帘布,妇人的语气放软了些,“我那妹子命不好,早年做了寡妇,陪我上山扫墓时为护着我才摔瘸了腿。她没别的技艺,只能在家每日每夜地做些伤眼睛的针线活,她指望的只有那一个孩子……”她絮絮叨叨之言这几日来回反复说了多次,每一次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她那妹子为此病倒,现在还厥灾隔壁的屋子里,瞧着一日不如一日,她收不住心头的怨气。
“我知。”官差头子半晌也才挤出这两个字来。
他知,他悔。
那日他合该在外甥求他的时候,就应了他,哪怕是多留两个人,哪怕是早早将他从官府放回家去。
“我何尝不知此事怪不得你,你……你也差点丢了命,可我收不住。若你见不得我如此,便早早休了我。”妇人轻声哭了起来。
官差头子绷紧了牙关,“莫要胡话。”
“非是胡话……”妇人哭着声,模模糊糊地说,“我如何能怪你,还害你同那贼人拼命,可我如何不怪你……”她与她妹子相依为命多年,早将那外甥视若己出。
官差头子蓦然掀了门帘,快步进了里屋。他一把按住妇人,紧紧盯着妇人的面容怒道:“此事我定会给你们一个交代。”
妇人闻言却是红着眼骇住了,“你……你要做什么?!”上一回他为此不声不响地去闯了白府,结果一身伤被抬了回来,如今又要做什么?!
“我既进了官门,哪怕是个小小的衙役,也绝无放过杀人凶手的道理!”官差头子冷着脸,一字一句道。
烛火照得他那面容冷硬至极。
“你、你莫要……!”妇人吓得呆滞,赶紧拽住了男人,这才悔怕起来,她合该记得她男人的倔脾气,合该记得上回他一声不吭地去闯白府的教训。
官差头子再不多言,转头便歇息去了。
妇人坐在灯下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彷徨无助涌上了她的心头。
白府,和桃木教。
外头的人所言,她都知道了。他们都是一伙的,白府的贼子惹出了这样的事,也是他们这些江湖人仗着武艺杀了她外甥。
她心中又怨又恨,又哀又痛。
一墙之隔的邻里屋内坐着个年近三十、但面相尚且年轻的书生。
他听着隔壁的声音低了下去,只有低低的哭声久久不绝,忍不住用手捏了捏拧紧的眉头。正巧屋门被推开,端着一盅汤的大娘瞧他面色倦怠,不由轻声道:“大郎,可是累了?”
书生转过头来,“娘,大晚上的,还炖汤做甚。”
“你成日看书,总该补补身子,只怕你那日熬不住昏了去,你叫娘如何是好。”大娘将汤搁在桌上,也听见隔壁的哭声,不禁叹气,“你莫要嫌他们家闹腾,那孩子……果真是可怜的。”
“娘说到哪儿去了。”书生立即道。
大娘瞧了他一眼,“你这孩子……是我说错了,外头都闹成那般了,你怎还是半点不忧。”
书生微微摇头,“非是我不恼,而是恼也无用。”他将手中握着的书搁在一旁,提笔稳稳地写了三个字,口中道,“圣人有言,敬鬼神而远之。”他垂着眼,“你我心无鬼神、不生贪念,自是心神安定、风雨不动,大罗金仙之言亦是无用。倘使真的婺州败在这鬼神之说下,满城难逃一死,那心神大乱还能有何用?我读圣人言二十载,不为考取功名,只求问心无愧、生死无惧。再说,官府已经有主意了,这婺州城的事,合该他们去管。等请到朝廷兵马,便是桃木教也好、白家也好,都是螳臂当车。”
大娘非是饱读诗书,至多认得几个字,书生写的三个字她能念俩,正是“桃木”二字,想来第三个字便是“教”。
“谁说我心神安定了,我心惊肉跳的很,这两日眼皮跳了个没停。”她一指自己的右眼道,“娘跟你说,鬼神之说虽远之,却不能不信,娘心头这预兆灵得很,左眼财右眼灾,只怕不久就要生事。”
书生无奈地瞧了大娘一眼,“娘怎不说自己是桃花仙女、点石成金?”
大娘啐了他一口,“小兔崽子,跟娘瞎说什么。”
“……”年近三十的小兔崽子无言以对。
大娘一拍书生的后脑勺,“赶紧把汤喝了,早些歇息。”话毕,她又忧心忡忡地瞧了一眼窗外,忍不住压低声音,“你别说,娘这心里着实不安,那城门叫人锁了,官府让我们将那白锦堂……”她顿了一顿,“这流言蜚语从我口中出,只怕是得罪菩萨的事。”
“娘又不信菩萨。”书生老神在在地说。
“呸,娘那是求了十年的菩萨给我送个好儿媳来,没用,才不拜了,谁说娘不信菩萨了。”大娘气道。
书生站起身将大娘按在椅子上,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无事的,这是官府的主意,所图的也是让百姓能早日清醒过来,莫要在听桃木教谣言。菩萨知晓娘的作为,还要称道娘救苦救难、大慈大悲。”
他将大娘端来的汤揭开了盖子,香味溢了出来。
但他自己不喝,将勺子塞进大娘手里,“娘若真是惴惴,这几日不去官府帮厨便是。”
“那哪儿成,府衙里一个做饭的人都没有,那些衙役不用吃饭?尤其是杨主簿,一心为民,大半个月都住在府衙里了。他牵挂着咱们百姓,咱们也得对得住他。”大娘立即说。
书生半晌未言。
“你俩好歹有同窗之谊,莫不是你还恼他入学第一日就将你婺州第一才子的称号夺了去?”大娘见他不语,又说。
“……”书生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娘,十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你且当我年少无知,将这事翻过篇了可成?”
“也是可惜,若非他那老父山中采药意外没了,他年纪轻轻就中了解试,该是上京科考做大老爷的命,何必在婺州城内做一个小小的主簿。”大娘提起旧事就絮叨了起来,“你,还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不考功名,也不成家。早年还什么才子什么聪明,我就没见你这么蠢的了,可愁死我……”
书生拿她没辙,便任由大娘念经。
左耳是个隔壁的哭声,右耳是亲娘的叨叨,便是他在不动如山也有几分头昏脑胀。
等他把亲娘送走已经三更半夜。
书生又坐在烛火明亮的书桌前,提笔在先头的“桃木教”下写了“白府”二字。
“……果真是白家?”书生拧着眉喃喃,“怎么可能……怎么看都像是桃木教在借满城百姓之手算计白家,怎会算到最后将二者混为一谈了?这也太古怪了。还有那假白锦堂,到底是谁……能弄出一个一模一样的来?便是白家也未必能罢?”
他提着笔顿了很久,黑墨顺着狼毫低落在白纸上。
书生只能搁下笔,打开了窗子。
风灌了进来。
他满腹心思和低语被风吹散。
“借流言蜚语破鬼神妖言,这到底是谁的计策?”
城中百姓如今有九成是桃木教的教徒,而这其中人云亦云、不是糊涂就是蠢直的愚民便占了六成,剩下的两成是惧怕鬼神而信之,还有一成不是纯恶、借这鬼神之说发泄,就是尚存理智却心知出了人命、已经回不了头的糊涂人。
这是一群不曾以为自己在行恶的人,就像是刀的部分关节。
他们组在一起时,才是一把混合着人心丑恶的刀,才是一个恶意的凶徒。
而这其中真正信奉桃木教,引以为生念真知,而不是为自己的贪念或是婺州全城百姓之恶而盲从的寥寥无几。
这才使得几次流言蜚语就令他们对桃木教生了怨怼。
而想出这个法子的人……到底是何人。
是杨主簿?是他想用这法子让刀自己解体,让握刀人失了刀?再请朝堂这股强势的外力扑杀握刀人?
他确实聪明,或许是他。
不过……
月色下,书生竟是摇头轻笑了一声,“娘啊,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十多年前婺州第一次才子哪里是我,分明是那才华横溢、身为商贾、心作侠客的白锦堂。且那时,就有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郎能压我们一头了。天赋真是招人恨,好似叫人白读了十年书。”
另一头的城门,一行人趁着夜色上了城门,齐心协力下用缠好的绳索将一人送出了城。
无人察觉一个圆脸的姑娘乘着夜风,也翻出了城墙,慢悠悠地跟上了那个出城百姓。
月光下,她背着轻便的行李,手里还握着个没啃完的大饼。
不知是风里传来什么响动,圆脸姑娘回头看了一眼城门,那根绳子正在微微摇晃。她一耸肩,心道应是那些百姓在收绳索,快步跟上了前头行迹小心的汉子,一前一后离去婺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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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城门守卫说邻居是个招蜂引蝶的书生。
你们猜书生姓什么?猜对的话,有奖励~[虽然我还没想好什么奖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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