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鲜血顺着风和刀挥舞的角度甩到了人脸上。
灰色的人潮起初没有察觉, 是那道白色的影子顺着光影缝隙退回时,才恍恍惚惚地意识到什么不对。
不是没有人看见人来刀去。
只是那一瞬间,尚在随军前进的人心头松懈,没人想到那阎罗王来得这么快,一刀只取领头的仙老, 半分不恋战。
白衣人又落回到城门之上, 长刀收鞘, 一个人头被他提着头发搁在屋檐上。那桃木教的老头几次从他的长刀之下逃出生天, 分明毫无武艺却占了几分运气又被人百般护着, 最终还是被他斩于刀下。他盯着这些毫无防备,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的桃木教匪兵, 想知道没有了首领他们将是什么打算。
如他料想那般,最前面的灰衣匪兵先发现了断了头的仙老,不用丝毫喝令就顿住了脚步。
紧接着那仙老骑马的尸首失了力跌落下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想后躲开, 那断头的尸首自然也就重重摔在泥地上。鲜血横铺, 泥尘掀起。没有人惊叫, 可心头均是咯噔一声。
整个队伍的行进因为前方的停滞而混乱起来,后头的人还在往前徐徐推进,而前头的人因仙老毫无预兆地被杀懵了头。
白玉堂冷眼瞧着城门前的这帮人数达万人的匪兵。
即便是万人, 也不过一帮乌合之众。
他侧头瞧了一眼城内, 尽管城内的人千方百计地将这口信送了出去, 也不过是提着人头来送命罢了。
这一眼让他瞧见城西浓烟滚滚起, 直冲云霄。
“走水了!!!”巷子里有人惊呼。
城西田府, 展昭将杨主簿、金玉仙搁在院落里,一扭头,又将昏迷不醒的田知州从火场里拽了出来。
火势实在惊人,越来越多的百姓出来围观。他们弄不明白这大清早的,怎么会突然走水,还偏偏是没什么人在,只有一个昏睡的田知州与几个老仆的田府。“老爷!”田家老仆惊魂不定地从另一侧尚未起火的屋子里跑出来,却发现烈火几乎烧断了房梁屋瓦、门窗桌几,已经挽救不得。庆幸的是他们马上就发现田知州与田夫人都倒在院落里,保住了性命。老仆们上前扶住自家老爷夫人,一时间痛哭流涕。
“发什么愣!都不要命了吗!快救火啊!”
展昭看着屋檐倒塌,火光冲天好似要与天上东升的骄阳比一比。而先头呛咳不已的官差头子已经指挥起围来的百姓救火,以免火势蔓延到各家各户。
他才提着剑轻轻地叹了口气,退到不起眼的角落里去,不欲叫百姓发现他在此。
非是他不想帮忙,而是这官司还没结,只怕他出面反倒让百姓心生惧怕,一个个都躲了回去,倒是可真是无人救火了。
“展大人,”院落里的杨主簿缓过神来,召见了躲在角落的展昭,竟是一头跪在展昭身旁,“救命之恩,杨某人……”
展昭的剑一递,精准地在杨主簿的膝盖前一拦,避开了这跪谢。他缓缓偏过头,盯着杨主簿那张被浓烟熏的漆黑的脸半晌,才缓缓开口:“白兄说得对,这次展某真的看错了。”
杨主簿不解其意地瞧着展昭,“展大人这是……?”
展昭不答,而是盯着熊熊大火,仿佛自语道:“大约一年半前,在江宁府,也生了一场火。”
他的神色极为认真,犹若明日皎月,高悬于空,平静地瞧着这青天底下的人间百态,随因世事因果而动容,却从不偏移自己的本心。展昭转过头来,望向杨主簿的面容,“那日的大火,烧死了一个天下难得的聪明人。”他的口吻仿佛是在惋惜,但更多的情绪却叫人捉摸不透。
“……”杨主簿眉宇间仿佛是疑惑,因而没有轻易开口。
展昭不甚在意,背倚着墙,目光扫过提着木桶来回跑的百姓,气喘吁吁、但是奋力又认真,一点不像是前些日子他在婺州城内看到的那些带着恶意的凶徒,这就是百姓,他们是被践踏的泥土,是无权无势、微不足道的凡人,也是能大宋的根基,他们容易被利用、被欺骗、被奴役,在暴力面前软弱无能,因而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可他们被凝聚在一起的恶意能让一个手下亡魂无数的侠客也心生寒意。
他终于和和气气地说:“展某曾惋惜,这样的聪明人若是能为天下人谋划,而不是缠斗于人心万象,大宋定是千百年的盛世。”
杨主簿不言。
“可惜她死了。”展昭说,“可惜她死在一条本不该如此的路上。”
“展大人所言……恕下官愚昧,不解其意。”杨主簿说。
展昭微微一笑,反问道:“杨主簿是聪明人,如何不懂?”
杨主簿却摇头,“展大人的话果真让下官糊涂,今日之事……”他顿了顿,几分庆幸道,“无论如何多谢展大人救命之恩,想不到竟有贼人趁机潜入官府将田夫人与杨某人抓到此处。想必他们是欲杀我等,引民心生乱,让官府好不容易凝聚在一起的百姓又失了主心骨。”
“你错了。”展昭说。
他虽站在背光的墙角阴影里,那侧过来的眼神却明亮又耀眼。“这话错了两点。”展昭竖起两根手指。
“杀你们不仅是让被安抚的百姓失了主心骨,更重要的是断了白家平反的后路,这是第一。”田夫人与杨主簿一死,就没有官府的人能作证所谓的桃木教与白家一伙其实是她们一并做的局。
杨主簿闻言却是点头,“不错,下官思虑不周。”
可展昭立即落在了第二句话。
“第二,你应该恨展某绝了你的生路,而不是救了你的命。”
“展大人这在疑心下官?!为何……?”惊雷炸耳,杨主簿终于有了几分慌乱,但这慌乱的神色更多的是为展昭之言而错愕,而不是被拆穿的惊慌失措,仿佛不能置信展昭怎会将矛头指向了自己。
很快,他保持住了从容之色,仔细思索了片刻,与展昭问道:“展大人这花莫非以为这火是下官放的?”
“展大人,苍天可鉴,下官醒来时就在火场之中,当时一并的还有……”杨主簿指向了那个正忙于救火的官差头子,“只是下官将他送出后,回头救田夫人,火势太大,这才一并被困在其中……”
“若是你放火,又怎会将自己放在这般险境之中。”展昭替他接上了后半句。
杨主簿没有应话,但他神色确是此意。
“可若是……你不可能会死在火中呢?”展昭反问。
万籁俱寂。
城外的灰色人潮在人挤人的混乱中竟是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
是一个人朝天举起了长矛,紧接着每隔一丈便有人举起了长矛,每一根长矛长矛上都扎着一条黄布,十分显眼。这帮桃木教的匪兵仿佛早早训练过如何应对行进时的意外,且有几分令行禁止、军法严明之意。没有人再往前推挤,没有人绊倒引出乱子,更没有人相互举着兵刃互相厮杀,他们安安静静地停住了脚步。
这出乎白玉堂的意料。
白玉堂眯着眼审视着这群他判定为乌合之众的匪兵,在主帅被杀的情况下竟然无人叫喊,更没有乱了军心。
长久的静默中,匪兵的最前端有人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
他们一眼瞧见了那个气质出尘的白衣阎罗,以及搁在一旁的仙老头颅。
城门之上,白玉堂垂眼俯视着万兵临城,城门除了他半个守卫也无。可他提着刀坐着,仿佛一座高山挡在那里,即便千军万马、万箭齐发、风云变色,他也不会挪动一步,谁也别想从他刀下过去。
他冲他们笑了一下。
城门外的人当然不可能看见这个堪比日月的笑容,但他们齐齐感觉头皮一麻。
白玉堂没有言语,更没有再提刀杀入这万人匪兵之中,只是在这空当注意到城下万兵里除了那个被杀的仙老,其余能称得上首领的一个也无。先头敏锐下达止步之令的人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匪兵,那桃木教的粉衣女教主不在,瞎子与瘸子也不在,显然那来历不明的家伙所说的秃子也不在;更有意思的是当日将他的刀弄得卷刃的汉子也没有在仙老身侧守着,若非如此,白玉堂也不至于轻而易举一刀拿下仙老的性命。
这仙老简直如白玉堂所想,是送上门来的人头。
“杨主簿自然不会将自己的性命送在这种事上。”展昭说。
“……”
长久的静默中,那些百姓连番走动扑灭大火的声响格外清晰,杨主簿重重地叹了口气,“下官是真心诚意地帮二位剿匪,展大人。”
“但匪兵是你引来,亦是你多年养成。”展昭平静地说。
“原是如此,展大人现身原不是信任了下官,而是又一次的试探。”杨主簿说,语气里尽是痛惜展昭的怀疑。
展昭久久不言。
他的目光扫过院落里多灾多难、双双陷入昏迷的田家夫妇,“杨主簿是个聪明人,应是知晓,你今日若是无所作为,我与白兄便如何也试探不出你的底细。”展昭抬起眼,不再拐弯抹角,而是坦诚直言,“可你做了,且被展某撞了个正着,”他抬起手指向因火油助燃、尚未扑灭大火的田府书房,“起火之地为何不是府衙,而是在这田府……那证据,想来是还没来得及销毁罢,杨主簿。”
“……”
许久,杨主簿这才缓声道:“杨某人可是哪里露馅了?”
展昭将话说的这么明白,显然装模作样就没意思了。可他依旧从容,举止风采都无甚变化,甚至没有逃跑之意,许是知晓在展昭这样的侠客面前,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是逃不走的,从大火里被救出的时候,他就已经败了这最后一步棋。
“不,展某是信杨主簿的,杨主簿言行举止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另有图谋。”展昭认真地说。
连白玉堂都说,几番试探,连神仙也该恼了。可是……
“你以赤诚看人,人可未必如此。”
展昭顺着风里来的那句旧日低语,温声道:“可惜白兄从头到尾都不信杨主簿,展某只能与他打了个这个赌。”
杨主簿平静地与展昭对视,他的面相瞧起来阴鸷,可多年来从没有人怀疑这鹰视狼顾的恶人面相下那颗为民着想的心。他阴郁地笑了一下,“不知白侠士为何怀疑杨某人?”
“桃山秘道有异。”展昭说。
杨主簿抬起了眼,像是有些意外。
“白兄说他得了一份桃山山城的地图,是丁姑娘早前交给白大夫人的,可他在桃山那日却得出了另一个论断。”展昭神色认真,徐徐说来,“白大当家的尸首所在的密室有另一道门,也就是说那份地图是不完整的。”
“凭这如何疑心杨某?”杨主簿便有几分不解,竟是请教起展昭来。
展昭竟是笑了一下,也不知是想到什么,“展某与白兄那日在桃山曾听两个桃木教的教徒说,山城犹若迷宫,长老密室隐秘便是他们打不开。”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而那份地图极小,可随身携带,是复刻本,非是原图。我们不免由此推测,此物多半是给桃山的教徒行个方便之用,免得那迷宫一般的地道将自己人困死在其中。”
杨主簿面色微动,似乎明白了。
“明明是桃木教的密道,他们为何藏起一部分地图,瞒着教中之人?”展昭说。
“兴许是为了隐藏高层的秘密,总不能让寻常教徒都在机密之地如入无人之境,否则若有奸细探入,岂不是半点秘密也藏不住。”杨主簿笑了笑,给了一个理由。
“不错,一开始,白兄也是这么推想。”展昭微微点头。
他这话反倒让杨主簿不言不语了。
“可展某与白兄提起了一件事,让他起了疑心。”展昭说。
“何事。”杨主簿相当配合地问。
“丁姑娘因误闯长老密室身份泄漏,此事让教主暴跳如雷。后丁姑娘被女教主抓起来后,在众人面前严刑拷打,白兄说丁姑娘拿了桃木教的罪证。可奇怪的是,明明能够用那些送饭妇人的性命威胁丁姑娘招供的女教主,什么也没有做。那位女教主心思狠毒,甚至能用济世堂的尸首设下圈套,可见她不是不了解如何应对嘴硬之人。可她好似从来没想过此事,甚至早早将那些送饭妇人泄愤杀死。展某,一直疑惑不解。”展昭认真地说。
“问题在于那份不完整的山城图纸,到底只是隐瞒桃木教的普通教众之用,还是……”展昭转过头,注视着杨主簿,“连桃木教真正的首领,或者说其他领事之人也一并瞒了。”
“而白兄追着丁姑娘在桃山之中穿梭时,丁姑娘在白大当家尸首所在的密室门前被白兄意外送入狼口。丁姑娘性情谨慎,如果知晓那扇门是翻转开法,不可能在那里逗留,可见她不是从那扇门进去的,她知晓密室的另一扇门。”
展昭瞧着沉默的杨主簿。
“我们得出了这个论断,因为桃木教的教主不能在众人面前让丁姑娘真的招供,因为丁姑娘……”
“意外进入长老密室之后得到了完整的图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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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完,很好决定分成两章。
这样今天我就能腾空思考一下结案了。
没错,依旧不能结案。
我写到了三点半……呵呵……信息量多的爆炸了。
一口气讲前面埋的伏笔给引爆,十分的酸爽。
所以你们不爱我一下留个言再去下一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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