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风越山河, 白鸽扶风而起、展翅远去数重山,家家屋檐燕啄泥。
才入春,过了龙抬头,开封尚且有几分春寒料峭。
城内万人空巷、人头攒动,老少妇孺来回奔走、满面笑意, 一如往日和乐升平之象。街巷之上除了天真烂漫的孩童、挑担叫卖的小贩, 最是常见便是那身着旧衫的书生。有的入了着繁华的东京城便叫万花迷了眼;四下游玩赏乐, 有的在茶楼会友、大展身手;也有的捧着书在客栈静坐, 斯文秀气的侧脸在窗台上引人窥视……
去岁解式中举的贡生早三三两两已然入京, 礼部忙于筹备几日后的省试。
礼部尚书薛大人年事已高,去岁冬日自请告老还乡, 被官家驳回,可春试一应事宜到底是交给了礼部侍郎主持,礼部尚书不予过问, 另钦点包公等官员担任今年礼闱考官。包拯公务繁忙, 开封府衙里自是少不得提起精神, 王朝四人领着衙役们几班倒巡街, 公孙先生日日整理旧年卷宗连医堂都去得少了。
开封府衙里正是人走忙,小丫鬟刚刚在后院儿晒完衣服,就听外头小丫鬟高高兴兴地跑了回来, 口中道:“阿夏阿夏!展大人回来了!”
“展大人才离去三日就将那逃犯捉拿归案了?”阿夏瞧她笑得跟朵花儿似的, 将晒好的衣服掸一掸, 也禁不住笑问。
“那可不, 什么江洋大盗, 在咱们展大人面前还不就是个小贼。”阿冬语气上扬,得意极了,“我瞧着展大人押着那一贼人进了府衙大门,那人白长得人高马大的,连镣铐都没上,却不能脱身,想来根本不是展大人的敌手。”十日前应天府逮到了两个通缉多年、逍遥法外的凶犯,押解来京时,二人竟又在临近汴梁城的路上打死了官兵,包公虽忙于科考春试,到底是开封府尹,便派遣展昭前去探查此事,将犯人捉拿归案。
只是谁也想不到展大人一去一回才短短三日,便是大伙儿都说展大人出马定是手到擒来,也未免太快了些,连公孙先生都玩笑展昭来去如风,好似赶着日子怕迟了时辰。
“可惜白五爷年后便有事归府,也不知何时再来开封。不然我看他二人联手,定是当日就将贼人拿下了。”阿冬说。
阿夏将空了的木盆端起,侧过头来,“展大人来去神速,定是费了力气,他瞧着精神可好,可有受伤?”
“没有没有。”阿冬连连摆手,“我也心忧哩,展大人往日总是受了伤也藏着掖着,不过展大人若是有伤,先生肯定先瞧出来了,我看先生面色不错,还有心思同展大人玩笑。”
阿夏闻言也放下心来,微微颔首,又晃神察觉不对,一问:“你说展大人押了贼人,才一人?”
阿冬眨了眨眼,“一人。”她说,也后知后觉道,“不是说逃了两个贼人?”
另一头,展昭将那犯人交给王朝,瞧他们添上铁锁镣铐送去大牢,才转头往书房去。
今日公孙策难得得了空,准备往医堂去坐诊,这才与展昭在府衙门前一会,书房里只有将春闱事宜安排妥当、得了片刻清闲的包拯。
“大人。”展昭敲着门入了屋。
包拯正襟危坐于桌前,提着笔正在写奏章,肃容蹙眉,未有应话。
展昭也不打扰,只拎着剑、退了半步立于门外。他目光掠过高空,心头的神思好似也随啄泥筑窝的新燕展翅越过屋檐。
他这一站便是一炷香,包拯搁下笔方惊觉展昭门前久候,“展护卫。”
“此去辛苦,怎不去歇息一二再来。”包拯起身。
“确有要事。”展昭进了屋,简略道,“那二位逃犯只带回了一人冯羽,另一人,说是重伤不治在属下追查到踪迹之前就死了。”
包拯未有言语。
“那尤诚的尸首未有寻见。”展昭又道。
包拯神色不变,“二人分头脱身?”
荒山野岭,又隔了好几日,不见尸首并不奇怪,但那已死的说辞确实令人难信,以展昭谨慎定是归来路上一一核实。
展昭颔首,“属下有此怀疑,猜测他二人早早商量好此计,一人逃生一人掩护;因而属下寻见此人踪迹时,另一人已然不知踪迹,谎称已死逃脱追捕。只是被捉拿的冯羽并无求生之念,虽起初几番挣扎有意脱困,属下看来他不过是拖延时间,而后被带回开封府衙一路更无抵抗之意,倒像个求死之人,有些古怪。”
此一路冯羽连半句话未曾与展昭言语,甚至就当展昭与他无关,冰冷冷像个木头人。
展昭起先还当冯羽沉默寡言是性情猖狂、瞧不上官府之人,心里正谋算着脱身之计,可连着两日冯羽极为安分,不知是认定逃不掉还是无心于此,成日呆坐,实在古怪。
可这冯羽、尤诚二人若有求死之意,根本不会在押解归京的路上杀害官差逃跑。展昭不由猜测,要逃的只是尤诚一人,冯羽是为助尤诚脱身,自己并无此意,甘愿一死。
“卷宗所录二人非是江湖人,而是寻常人家;但冯羽习武,他如今二十六七,这一身武艺少说也有十年功底。”展昭道。
以冯羽十多年修习的武艺,寻常官兵只怕是拿不下他,难怪当日镣铐在身还能杀人脱身。
不知那尤诚如何。
且二人既有本事逃脱押解官差的看守,当日又是如何在应天府被捕?想来当日缉拿他二人的官兵也多不到哪里去。
包拯负手静立,沉思片刻竟是出乎意料地问道:“冯羽他二人是结义兄弟?”
展昭一愣,转念便知包拯之意。
“应天府递来文书二人未有提起二人关系,只知他们五年前在渝州犯下灭门大案,而后失去踪影,半月前在应天府现身,方知其沦为江洋大盗,被人看出底细后捉拿。”展昭微微摇头,他细看过卷宗,想必包拯也早早看过,“可惜路上未能审问出一二。”他将目光落在包拯身上。
“展护卫疑心此案。”包拯说。
展昭微微蹙眉,半晌没有作答。
“灭门一案如何且不论,他二人此番逃脱,杀害官差,已是板上钉钉。”包拯说。
杀人犯法,二人已然是凶犯,逃不了一死。
“属下知晓。”展昭想了想,才温声道,“只是心中存疑。”又正巧让他碰上了此案。
包拯微微含笑,“确该如此,若心中存疑却不闻不问,这世上冤假错案只怕再无昭雪之日。”
“不过五年前灭门案人证物证俱在,二人如今又确实杀人,属下凭空说其中有冤,着实无理。”展昭思来想去也不免惭愧自己无凭无据,告起罪来,“是属下无状。”
“既是杀人满门、秋后问斩的大罪,理当慎重核实。此事须得本官审问那冯羽方有定论,四年前的陈州案能因尚有疑虑而重审,五年前的灭门案自然也能,断然没有因身份高低而区别对待的道理。”包拯反倒宽慰了一句。
当年陈州案,安乐侯庞昱鱼肉百姓,搜刮民脂民膏,克扣赈灾银两,使陈州民不聊生,又私建阮红堂,强抢民女,无恶不作,满天下都在骂这庞太师之子恶贯满盈。可这案子疑点重重,莫说旁人,连瞧不上大奸臣庞太师的白玉堂都笑骂那怂包庞昱做不来这等胆大包天的事。
此案因庞昱逃亡在外三年而搁置,去年他回了汴梁,被展昭从庞府拿下,又关押在开封府的大牢里数月,才在入冬之前被提案重审。
“此案与陈州案不同,属下明白,大人。”展昭却无奈道。
包拯的宽慰之语他如何听不出。
包拯在书桌旁站了一会儿,“不错,照你所言,他若无生念,自然不会喊冤,也不会配合你我调查,比起陈州案被人刻意抹去的线索罪证,此案更是难审。且冯羽已收押归案,尤诚下落不明,他二人于开封府地界杀了官差,才将追拿案犯的差事暂且交到府衙,过两日刑部便将冯羽带走复核此案,开封府无权接管,本府也不便插手。”
开封府管的乃是这京畿重地的案子,由地方他州交上来已然拍板定案、须行大辟之刑的案子合该送给刑部复核。
这案子到底与陈州案不能相提并论。
首先此案在陈州未有结案,而包拯恰恰是陈州放粮的钦差大臣,交给他审理最好不过。
其次相较起移交大理寺审断、刑部复核,交给公正廉明、铁面无私的包拯反倒让庞太师更为放心。只要庞昱未有犯下此案,只要其中尚有冤情,包拯便是与庞太师朝堂上骂得不可开交,在这案子上也绝无徇私枉法、对不住良知的可能。
这五年前的渝州灭门案,人证物证皆在,无人登闻鼓前喊冤,包拯无缘无故插手便是逾权。便是官家不在意,朝堂之上免不了非议弹劾。文人相轻,这大宋能审案断案的可不是只有他一个包拯,逾权之举倒像是仗着往日断案的名声对刑部重臣指手画脚,指骂刑部诸官尸位素餐。
不过包拯素来无惧得罪这些朝臣,而是朝堂众臣本该各司其职,心忧越权所为将朝堂秩序搅乱。
“此次属下无能,走脱了一人,只怕刑部颇有微词。”展昭惭愧道。
“随后本官且见他一面。”包拯上前拍了拍展昭的肩膀,“卷宗所录并无错漏,复核卷宗还得前去渝州。至于五年前渝州知州……如今应是调任他州。”
展昭心知包拯此话便是决意要管一管这闲事了。
“你这二人除却宫中当差,先查一查那尤诚是生是死。此案便是复核无错,行刑也是秋后之事。”包拯吩咐道。
展昭领命,心中仍是犹疑。
他有心彻查,欲将心头疑惑弄个明白,可有难免忧虑此事给包拯带来诸多麻烦。
包拯见展昭眉头依旧紧蹙,又拍拍他的肩膀,微微摇头笑道:“不必多虑,此案你我无需出面,查明之后将前因后果交由刑部便是,无冤便无事,有冤便算得功绩。”
“大人的意思是……?”展昭面露意外。
包拯欲将此事交给刑部,可刑部未必肯在这人证物证俱全的案卷上再费功夫,便是他们查明也难说刑部会不会因开封府多管闲事而参一本。
“春闱之后便是殿选。”包拯意味深长地说。
包拯不再赘言,出了屋子便往牢狱去了。
展昭往日聪慧,可这回呆愣半晌方才后知后觉地醒悟包拯之意。
既有新秀入朝,吏部少不得提拔旧臣。
然而去岁宫廷之变虽是过了将近一年,知情之人心底还留着那根刺,一个个生怕仕途就此了断,这一年都战战兢兢、事事谨慎、如履薄冰,尤其是当日反水、戴罪立功地刑部侍郎夏松。
无冤便无事,有冤……便是刑部明察秋毫,夏松求之不得。
在应对朝堂之事上,为官数载的包大人远比他得心应手,确是他杞人忧天了。
展昭这才舒展眉头,不由想起早日白玉堂私下调侃,包大人万事公正廉明不假,可应对世事上人也是真黑,若当包公是个鲁直纯臣而小觑了他,他日定吃尽苦头。
展昭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意来,恰好见门外头白鸽扑腾翅膀、远道而来。
他眸光微闪,迈出书房抬手一接。
那信鸽收了翅膀,乖巧地落在他的臂膀上,歪着脑袋咕咕叫。
展昭眉梢微动,取下鸽子腿上所绑书信,且才卷开一半,露出字条上那狂狷的三个字“展小猫”。
那头赵虎巡街归来一眼瞧见一身红衣官服的展昭微垂着头喜笑颜开的模样,惹得路过的小丫鬟面红耳赤,不由高声唤道:“展大人,何时回的?怎也不说一声。”这一声惊的信鸽飞起,在院落里盘旋片刻,自个儿往后院里去了。
展昭侧过头,手中书信也卷入袖子,日光金灿落在他的发丝与面颊上,他温温和和道:“方才入府。”
“正巧今儿约了大哥他们晚上撮一顿 ,展大人可要一并来?”赵虎大步上前。
展昭想了想了没有应下,无奈道:“不巧,今夜宫里怕是要当差。”
他这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的职位大宋独有,天子随口所封的虚授之职,往日算是开封府的护卫,但仔细说来又算得半个天子近侍,借调开封府罢了,因而如开封府衙的巡街等差事都没他的份。白玉堂说他公务繁忙,实则不然,展昭只需偶尔宫内当差以及看护包公性命,若有案子便随包公查案,若无案子差事,他清闲得活像是在这清水衙门里吃白饭的。
不过巡街的事王朝他们四人也本不必去,只是他们乐意领着衙役往外头跑,展昭清闲时也常常在汴梁城内遛弯,这一两年下来城内百姓没有不认识他的。
“那便改日,明日如何?”赵虎爽快,径直商议改期。
“明日。”展昭笑着应了。
“好嘞,我同大哥说一声。”赵虎三两句话完,风风火火地便转头去了。
展昭这才缓步往后院去,字条渐渐铺开。
小丫鬟们躲在走廊那头瞧展昭便走边看书信,温润的眉眼像是笔墨晕染的山水画。她们只顾着相互间挤眉弄眼偷笑,一人来回快步时平地崴了脚,口中“哎呀”一生,晃神时被人扶了一把,红色的衣袍从身侧略过,展昭已经远去数步,温声这才缓缓传来:“小心。”
“展大人。”小丫鬟们呼声连连。
“展大人等等。”
展昭拎着剑好脾气地停下脚步,侧过身来。
花枝招展的小丫鬟们一张张脸眼巴巴地瞧着展昭,却不说话。
“……有事?”展昭疑惑。
小丫鬟们你瞧我我瞧你、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挤出了个人,大着胆子问道:“展大人,白五爷是不是来信了呀?他什么时候再来开封呀?”其余人也连连点头,满脸期待地等着展昭作答,一派俏皮天真。
展昭一愣,笑道:“白兄这两月都不来了。”
小丫鬟们闻言“啊”地叹了一声,面上霎时露出失望之色。
展昭且要笑,竟还听她们其中一人问:“为何不来呀?展大人和白五爷闹别扭了?”
哪儿跟哪儿啊。
一时间,展昭哭笑不得。
“你们都等着他?”展昭问。
小丫鬟们眨了眨眼,胖乎乎的小丫鬟往日迟钝,这会儿倒是口快:“白五爷在的几月,开封府的伙食好了数倍……”其他的小丫鬟连忙捂住她的嘴巴。
几个小丫鬟登时跑了个没影。
独留展昭在原地瞧了一眼碧空万里,才缓缓温声,垂眉笑答道:“白兄平素自由,这会儿想是在天南地北快活逍遥,自然没空来了。”他说这话时,眸光清润,像是鸿毛乍起后温柔地飘落在水面上,将水面上刺眼的粼粼波光打散。
展昭将字条卷成细条,随手塞进了钱袋里。
展小猫:
白爷闻说蜀中佳酿,且去一尝。
此去须得数月,不得清闲北上,你若嘴馋艳羡,且快好言喵几句听听,若能叫爷心情好,来日便赏你一坛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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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昭昭下线?
不可能的。
怎么能让昭昭下线,就算远距离谈恋爱,也不能下线。
所以,不如写情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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