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音无信,春夜心事人避谈

小说:[七五]桃花酒 作者:洛安之
    弦月悬空, 应天府府衙后院,一人推门而入。

    是安乐侯庞昱。

    夜深露浓,他提着灯笼在进了马棚,果不其然寻见了身着蓝衫的年轻人。

    “展大人?”庞昱轻声。

    昏暗灯光中,展昭回头瞧了一眼, “小侯爷有事?”他卷着袖子, 拎着马刷慢条斯理地清理着他那匹枣骝色的高头大马, 手抚过马背的力道应是恰到好处, 因而那匹凶悍至极的大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圆溜溜的大眼睛也舒服的眯起。

    庞昱有些不好意思地摆手,“无事, 只是先头瞧着展大人好似有心事。”

    展昭轻笑了一声,夜风将他的嗓音揉碎,像是潺潺流水, 温和沉静。

    “不过是记挂案子罢了。”他说。

    顾及庞昱骑不惯快马, 才一日就磨得屁股大腿疼痛不已, 他二人从开封府到应天府足足用了五日。他们转道来应天府不是为捉拿那偷了庞太师府上东西的三个小贼, 而是来查前一回展昭捉拿的两个逃犯冯羽、尤诚的旧案,他二人逃亡在外多年、是在应天府走漏了行踪,被应天府的官差拿下。可那案子有些古怪, 尤诚武艺不俗, 不像是会被轻而易举捉拿, 展昭有意趁此机会寻应天府的官差问问当日状况。

    可惜展昭问了三日, 未能得出线索来。正如当日同包公所言, 陈年旧案且早已结案,再想挖出什么来比登天还难。

    展昭口中记挂的自然是这案子。

    “……”庞昱眉毛扭了扭,脸上仿佛写着不信二字。

    从出开封府时展昭就记挂着这案子,但决非这般模样。

    在庞昱看来展昭这人性子颇奇。

    他爹说展昭这人是当世奇人,说他君子之风、沉稳严谨,他也有几分少年心性,也会胡闹、纵情闲趣;说他过于耿直纯善、赤诚忠心,又能让人瞧见他心思狡黠、伶俐精明的一面;说他泥菩萨好脾气,偏偏提着一把钝剑、怀着一身武艺,杀起人来也是无情无恨、神台清明。展昭这人比谁都心如明镜、比谁都通透明白,虽有傲骨铮铮,亦如大丈夫能屈能伸。

    他的心太大了,因而能容得下一切,能在权势面前从容不迫,能在善恶面前慈悲洒脱,大喜大悲之事皆能一笑而过。

    与白玉堂看轻俗尘、万事随心的不羁洒脱不同,展昭正是看重红尘俗世的人命、人心与人情,因而赤诚重情而洒脱。

    这样的人是难以被牵绊的。

    他与红尘俗世隔着雨幕,既是入世又同是出世,方才保持着他那颗不被侵扰、不被玷污、不被动摇的赤子之心。

    可这两日的展昭……庞昱瞧出了端倪,展昭有心事,但绝不是为案子。

    他还未说话,就听有人发言。

    “今儿莫不是乘凉的好时候,展大人与小侯爷大半夜不睡觉,都在后院闲聊。”

    庞昱一惊,扭过头去,这才发现后院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人,是个身着常服、算不得胖,但面容圆润富态的男人。他坐在长长的藤椅上,手中握着一只钓竿,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他那钓竿垂在正前方的小水缸里。

    “陆知府,你这是在做什么?”庞昱啼笑皆非道。

    巧的是,几年前在江宁府遇上的知府陆离竟是去岁冬日调任至应天府。他当年调离汴梁,在外头逍遥多年,又少见地在江宁府一呆就是数载,这会儿带着一家妻妾转来应天府。

    “钓鱼,小侯爷,您不是瞧见了吗。”那男人侧头瞧他,笑容可掬。

    那笑容说是和气罢,却又有几分流里流气,说是轻浮罢,眼神并不下流,恰恰十足的纯善,因而这张脸瞧上去又憨厚又狡猾,像是只成了精的胖狐狸。展昭还曾想过这面相与开封府呆着的庞太师像的很,比起早年少年稚气、如今逐渐长开的庞昱,这胖狐狸倒是与庞太师有几分父子相,也不知是上辈子的缘分还是哪哪儿来的私生子。

    展昭乍进应天府衙瞧见陆离时,心里竟有闪过一抹“是该如此”的念头。

    冯羽与尤诚逃亡在外多年,却在应天府被抓,若是其中添上陆离这个环节,便不值得奇怪了。这位陆知府传闻中总是稀里糊涂、做事儿荒唐,实则精明聪慧、处事圆滑,在他治下,应天府能逮着一个逃亡多年的杀人嫌犯再寻常不过,只是可惜押解之中那二人还是杀害了无辜的官差逃了。

    “围着水缸大半夜钓鱼?”庞昱提着灯笼走上前,灯笼在水面上晃了一下,照亮了小水缸里游着几尾金白色的鲤鱼,“陆知府好闲情逸致。”他的语气几乎是在问陆离犯什么毛病。

    陆离笑了一声,半点不恼,偏头示意马棚里的展昭,笑眯眯地说:“展大人不是也大半夜来洗马?”

    “……”庞昱无言。

    他敢随随便便取笑陆离,但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拿同样的话取笑展昭。

    说来也奇,他与展昭从未有过节,每回碰上展昭都能得一个温温和和、好脾气又真诚的笑容,可每回他心里尽打鼓。说是怵展昭,倒也说不上。

    “我、我去睡了。”庞昱索性放下心头疑虑,不跟这后院里半夜不睡觉的二人虚闹,提着灯笼就走,脚步利索得像是被贼追赶着。

    陆离见庞昱跟见了猫的耗子一般,片刻就出了院门,绕过走廊不见了踪影,不由得哈哈笑了两声,引得水缸里的鲤鱼受惊扭动着身躯一个甩尾。

    夜色清净了几分,水声哗啦响动,和着虫鸣。

    陆离歪过头,打量着从容不迫地给马刷洗的展昭,在渐渐寂静只剩虫鸣的夜色里笑问:“展大人夜里洗马,可是有话要问陆某?”他这几日夜里睡不着都在后院垂钓,此事费点心思不难打听。

    展昭抓着马刷顺着毛轻柔地刮了下去,目光不偏不倚,好似不是那个问话的人,“渝州旧案……展某三日来已问了不少官差衙役。”他说,嗓音仿佛温温凉凉的月色,“他们都说那日认出冯羽、尤诚二人的是陆知府,安排如何抓人的也是陆知府,在逮着人之前,无人知晓那二人是犯了什么罪。”

    “……确是陆某。”陆离说。

    “他二人的通缉画像展某看过,时隔多年,恕展某无能,实在瞧不出相似之处。敢问陆大人如何认出他二人?”展昭虚心请教,他半夜洗马不过为此一问罢了。

    “……”

    陆离缓缓侧头瞧一眼,语焉不详道:“倒也不是认出他二人是旧案逃犯,只不过凑巧罢了。”

    展昭惋惜地摇了摇头,这案子里果真有古怪,只是不知为何陆离不愿详谈。再继续耗下去也无用,这些人个个都是锯了嘴的葫芦,心智坚定、冥顽不化,如何也问不出话来的。且他如今离京也不单只为此事,虚耗时日便是真撬开了陆离这张嘴,也耽搁了其他要事,倒不如……

    他瞧着越发深沉的夜色,将马刷随手丢进桶里,提起木桶道:“明日一早展某该启程往渝州了,陆大人。”

    倒不如先去渝州一探。

    “好走,展大人,恕不远送。”陆离倒是笑容可掬,仿佛送走了一尊大佛,又得了几日安生日子,欢喜得很。

    展昭的脚步顿了顿,忽而想起那位聪慧通透却作茧自缚的女先生。

    他微微颔首,“陆大人留步。”

    果如展昭所言,第二日一早,展昭便带着睡眼惺忪、一脸茫然的安乐侯庞昱离了应天府,转西南,官道一路直通蜀中。也不知是先头在路上百般拖累令庞昱心中含愧,还是应天府一行让庞昱适应了快马赶路,这随后南下时庞昱倒未有再叫过苦。尽管如此,庞昱坐骑到底比不上展昭的坐下宝马,连行多日还是精神抖擞,一路上每逢驿站就得换马,二人还是费了近一月时间才风尘仆仆地入了渝州地界。

    转眼三月末,渝州春暖花开时。

    渝州州境东西南北约五百里,置巴县、江津县、万寿县、南平县、璧山县,环绫锦山、瀛山等。

    渝州城依山依水,城内人群来往熙攘,扑面而来一股香气,可这香气不是花香,而是大街小巷飘飘悠悠顺风而来的酒菜饭香。

    展昭刚刚扼住马,闻着这股混着香料与辛辣之味的香气不由精神一振。可苦了一路快马紧随的小侯爷,庞昱几乎是抱着自己的坐骑赶完最后一段路,他不似武艺高强的展昭,早已经面如菜色。这会儿到了渝州城,他赶紧下了马,一屁股坐在地上哈气,哪还顾得上王公贵胄的形象。

    “哎!你你你!做什么呢!让让!赶紧的!”

    “???”

    赶着牛车的进程的农夫催促拦坐在城门中央的庞昱,口中叽里咕噜着什么“瓜娃子”之类的在当地人听来平常,可在庞昱耳中听着有些别扭又有些好笑的话,口音与外头的官话截然不同,听得头一回来蜀中渝州的庞昱一脸懵。

    展昭只得一手拎着庞昱后领,一手牵着马往一旁躲。

    “他、他他刚才说什么?”瞠目结舌的安乐侯舌头又卷住了。

    展昭笑笑不答。

    二人这路上干粮用尽,自是顾不上困倦,要先寻了个酒楼打尖。

    这渝州城旁的许是缺,可酒楼饭馆开了满街巷,到处人满为患、喧闹不已。来往的人有商贾骚客、也有贩夫走卒,更有豪侠剑客、浪子流氓……男女老少、更有见所未见的奇装异服,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说着不同的故事,在街巷各家店铺里喝着渝州的美酒,大笑开怀。

    展昭就近挑了个酒楼,才进门就听那头屏风隔出有说书人拍案,说的也不知是哪时的英雄故事,激动之处更是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底下一片叫好之声。

    他二人寻了个边角空位坐下,跑堂小二迎了上来。

    “二位客官要点什么?”跑堂小二一眼瞧出二人初来乍到,开口便是熟稔的官话。

    “旁的不急,可有米粉?先来两碗填填肚子。”展昭应道。

    “好说,只是吃了米粉怕是尝不了美味佳肴,客官不若要两份川饭,蒸鸡推首位,彘骨醢酱吃了头回少不得第二回,大小抹肉淘、煎燠肉,样样都是拿手好戏。”跑堂小二巧舌如簧,转眼就推起店内招牌来。

    “来,都来一份。”庞昱赶路之时就饥肠辘辘、前胸贴后背,能熬大半日不叫苦已经很是给展昭面子,又吃了多日的干粮大饼,这会儿听着美食在耳如何能忍,那许久不见的、养尊处优的小侯爷脾气这便上来了,大手一挥全要了。

    跑堂小二眉开眼笑,最是欢喜遇到如庞昱这般出手阔绰的客人,“好嘞,客官您稍等!”他口中报着菜名儿就往后厨去了。

    展昭抬手倒茶,不做言论,身后一声儿顺入耳畔。

    “……那唐门老门主真死了?”

    展昭不动声色地扶住了茶杯,另一个压低的声音也从嘈杂之中传来。

    “死了!真死了!半点不假。”

    “这么说唐门这会儿后继无人?我记得老门主的儿子如今才不过十岁,总不可能真把唐门交托给那个养子罢。”

    “谁知道,以我之见老门主死的蹊跷。你听说了吗,那个展昭来了渝州。”

    展昭手里的茶杯一抖,滚烫的开水顺着杯壁贴到他的指尖又被迅速掰平。

    “你说开封府的展昭?去年还是前年来着,跟着包拯封了什么护卫的那个南侠展昭?”

    “还能有哪个展昭,听说他跟着包拯屡破奇案,如今就在渝州唐家堡,依我看此番他入蜀,就是被请来查老门主的死。”

    “……”

    展昭看着自己微微发红的指尖,默默地将手里的茶杯搁在桌上。

    坐在一旁的庞昱古怪地上上下下瞧了展昭一眼,心道这武功高强的侠客也有失手烫了自己的时候,却目光一顿愣住了。

    展昭微垂着头,服帖的发丝吹落在耳廓边上。他的唇角无端上挑,眉眼微微含笑,仿佛扫尽阴云的碧空显出几分疏朗开阔之意来。

    “客官!”跑堂小二端着托盘凑了上来,酒楼内外嘈杂喧闹不绝于耳,可这一瞬,万物如尘如风,浮游而过不染心镜。

    庞昱也伸手翻了一个茶杯到面前,忍不住想起一事。

    打从上月离京那夜,好似月余不曾见到挟信而来的飞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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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哈,展大人的心事。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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