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州城的春阳明媚。
鸟雀叽叽喳喳地从树枝飞落, 在敞开的窗檐上歪着小脑瓜子来回往里瞧了瞧, 十分欢快。
这小院二层小楼的内室里干净明亮,摆着不少珍奇器物,墙上挂了两幅字画, 还有窗旁土陶两只芙蓉花以作细细点缀;一张梨花木床上悬着罗帐, 薄纱之上是层层叠叠的海棠花。床旁还有梳妆台, 台面上摆着一面四神规矩铜镜与齐整的象牙梳,大大小小的妆奁随意地散着, 有的装着胭脂粉, 有的是珍珠粉。一个身姿妩媚的女子懒洋洋地坐在梳妆台前, 对镜画眉。
“姑娘。”丫鬟端着托盘上了楼。
柳眉回头瞧一眼, 眼稍尖儿尽是柔情媚意,笑吟吟道:“今儿又备了什么?”她说这,手中未停,仍是细细画眉。
羞涩的丫鬟心说,她们柳姑娘真好看。
“小米粥。”丫鬟将托盘阁在内室圆桌上,口中作答, 又悄悄瞄了一眼画眉的柳眉, 正巧与她回眸的目光对上了, 赶紧垂眼。丫鬟仍不住小声问道:“今儿姑娘梳妆打扮, 可是得了五爷要来的信儿?”
柳眉意外地阁下眉笔, 偏过头来, 第一句竟是:“且收声, 忘了这渝州城内得喊展爷不成?若叫他听着, 你可要去讨罚。”
丫鬟连连点头,“是我忘了。”
“他忙得很,如今不知作何算计,无论如何,你我帮不上忙,但切不可坏了他的事。”柳眉仍是语气柔顺,笑吟吟的模样,若不细听她说了什么,半点不似在教训人。
“是,我省的。”丫鬟点头如捣蒜。
柳眉便站起身,婷婷袅袅,像是随风摇曳的海棠花儿,转眼踏步至圆桌旁。
她瞧了瞧那碗精细的小米粥,还冒着热气,才又娇声说道:“展爷近两日只怕不回会来了。”
“为何?”丫鬟吃惊。
“他有贵客,哪顾得上我们这小院儿。”柳眉说。
阿昌说真正的展爷来了。
那展昭是白五爷的好友,人都说猫鼠不两立,乃是天定的仇敌冤家、不死不休的对头,可这江湖上的鼠与那朝堂公门里的猫倒成了比拜把子兄弟还亲的知己。柳眉虽是所知甚少,心里却不免暗想南侠展昭早有江湖威名,也是个年少英才,素来被人称道儒侠。既是个年轻才俊,与五爷自有万般话要说,他们才是一并的人。天高地阔、古今来往,酒桌酣畅,无不可谈;不像到了这楼里白五爷,神色懒懒,独自饮酒,与她这更是半句不投机。
柳眉想着,白五爷见了友人正欢喜,哪有空来这小楼独自作乐。
她微微一笑,抬头瞧丫鬟,“昨日阿昌来时说了,可还记得?”
“记得,他不知挨了谁的揍,鼻青脸肿的,还费姑娘请大夫给他看伤。他还说五、展爷叫他听姑娘吩咐。”丫鬟道,立在一旁又补了一句,娇羞的面容生了几分不快,“可他今儿一早还是出了门,哪儿是要听姑娘的吩咐办事,主意大得很。”
柳眉睇向丫鬟,与她慢条斯理道:“合该如此,他做他的,我们做我们的,要真吩咐他做事才不对。阿昌非是仆从,他是给展爷报恩才乐意跟着展爷,却不是你我这般听命行事的仆从。”
丫鬟听不明白,“那展爷为何吩咐他来这儿?”
柳眉坐下,伸手舀着碗里热腾腾的小米粥,与丫鬟细细言说:“展爷让他来这儿歇着,是瞧他这般拼命生了不快。所以他在咱们这儿是客,且是展爷的客,我们这些仆从如何能指手画脚说吩咐。”
丫鬟拧着眉,“白管事……”
柳眉摇头,“他一心只看顾着展爷,自是不同。”
丫鬟仍是听了个一知半解,好半晌才在春风徐徐中低声道:“姑娘不是仆从,与我这大爷从牙子手中买来的丫鬟不一样。”她本就是个羞涩谨慎的性情,低垂着头,声如蚊呐,“院子虽是展爷出了银子,但其余多是姑娘自己掏腰包一一置办,才将这暂居的小楼弄成了舒适至极的家宅。姑娘分明对展爷……”这四处精心装潢,分明是藏了心思。
柳眉闻言笑了一下,好似讶异地瞧着丫鬟,认真告诫道:“觊觎之心不可有。”
她又轻笑道:“我哪儿不是了,我是。都是听命行事,与你不同不过是位高位低罢了。”
她瞧着窗外春光,恍然失神地说,“我这是艳羡因而要学他几分快意而活,若不趁着年华如此,只怕来日就没机会了。”
“姑娘?”丫鬟又糊涂了。
“他不来才好哩!旁人衷肠哪里比得上银子实在,情爱一事便是两厢情愿都未必长久牢靠。幸好从咱们阔气的展爷手中得了些银子,这才有今日顺心顺意的光景。”柳眉又笑,千娇百媚的容色果真如她所言十足的快活。
“你且记着莫要在展爷面前胡言乱语,”柳眉将小米粥端到面前,指尖来回捻着勺柄,开动之前又与丫鬟细细告诫她道,“早年倒是无碍,他只当耳旁风,听了哂笑两句也罢,如今他听了只怕你我下一刻就只能打包行李离城换人。”
丫鬟沉默不语。
“你别不信,今年过年,我得了消息,他竟是岁除那夜仍不归家。你且莫瞧他散漫心思,不把谁放眼里,也不顾所谓春节岁除的阖家团圆日,可长嫂如母,又有多年养育之恩,临过年他总是要顺卢夫人心意一回;更别说听闻今年白府的夫人也领着两个孩儿来了岛上,这可是数年来头一回。偏偏他倒是今年破了例,有家不归,铁了心在外漂泊做浪子。”柳眉温温柔柔地说,神色平静,在这小楼说话仿佛能听见空荡荡的回响。
那些收着小心思的角落里寂静无声,空落落的。
“咱们的‘展爷’啊,心上许是悄悄搁了人了。”
他心头搁了谁?
柳眉不知,可柳眉见过几回白玉堂斜坐窗檐,垂头逗弄信鸽、神思不知何处的模样。
那字条斟酌了数回,撕了扔,扔了写,写了又撕,终究是一封也没有寄出去。
那该是谁?能让绝世无双的白五爷记挂?
虽不比儿女情长、折了本性的牵肠挂肚,也已经足够出奇。
在这推门前,柳眉当真未曾想过,会是个男子。
更没想过,会是展昭。
她外出一趟,走了大半个时辰,站在一推便开的院门口,正惊奇心说那丫鬟向来仔细,怎的连门闩都不记得插上,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她这便听见熟悉的嗓音从空空的小院儿里迎面传来。柳眉抬起眼,打量着两个站在小楼门内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更多的是瞧那个不曾谋面的人。
南侠展昭。
开封府展护卫,当今天子戏称御猫,封了个御前四品带刀侍卫。
柳眉早闻展昭之名,但见确是头一回。这见着了,展昭两个字就仿佛突然有了形,好似突然明白了这人为何是展昭,也好似明白了这才是展昭。
这一瞬万千心思把她炸了个懵,瞧这人,眉眼干净清秀,唇角一抹斯文笑意,他站在那儿,便是手无兵刃也有一股侠气,便是不言不语也知是谦谦君子。柳眉心说,她这红尘来回数载、饱经风霜的江湖女子,什么侠客书生、大官商贾没见过,什么俊美丑恶的皮相没瞧过,也敢说是个有见识的铁石心肠的娇俏人了!见那双清润墨眸坦坦荡荡地望来时竟是心头一软,满脑一句这人真是玉一般的人,连站在白五爷这般扎眼华美的人旁也不显半分失色。
这双眼睛邪了门了!
柳眉呆立原地,从展昭的眼睛里看到了春日碎光,似明镜、又似深潭。
她心说,原来这便是展昭。
柳眉又去瞧白玉堂,他正抱着胸,神色懒惰,张扬明丽的俊容上浅浅挂着笑,仿佛还是往常那般不知所谓的不羁模样,却叫她蓦然想起多年前在安平镇那个夜晚里白五爷展眉倾泻的神采。他这把凝着凛然寒气的刀并未收敛起浑身煞气,仍是我花开时百花杀的狠戾,仍是跋扈放肆、心高气傲的华美毒辣,可站在展昭却与形单影只的白五爷截然不同。
“……”展昭与白玉堂示意了一眼门前呆立的柳眉,二人的话头也断了。
他二人早听见柳眉顺着街巷来。
白玉堂对柳眉身手心知肚明,因而早早听出了来者何人,自是毫无意外;展昭见白玉堂并无警惕,当然也半句不言。
白玉堂耸肩,懒声道:“柳眉。”
柳眉顺着这不冷不热的嗓音抬眼,想要应声却又紧紧收住了。她听出这一声并不柔和的低语不是在唤她,而是在同展昭介绍。果不其然,白玉堂的后半句便也与展昭坦然落下了:“这柳宅主子,猫儿你可得敬着些,不然好酒好菜都转头喂了院角,你我也要被轰出门去。”
这话说的,谁敢把您往外头轰。不要命了?
且您这搁心头上的人面前,还是个世俗难容的情谊,真不怕这荤素无忌的浑话叫人生了误会,远了您去?柳眉心念瞬息几变,忽而笑了笑,踏步进门,单手将院门带上又与展昭一礼,接了白玉堂的话,笑吟吟道:“这位便展爷心念念的知己友人‘白五爷’罢,昨日便闻您也来了渝州城,还当二人应是上那上等酒楼,不成想来了陋舍。小女子柳眉,贵客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展昭眉梢一动,好似隐隐觉得“柳眉”二字十足的耳熟。
神思恍惚不过须臾,他便从迷雾一般的记忆里寻见两年前江宁府一封信,上头印着一朵颜色鲜红的精致海棠花。
紧接着,不冷不热的嗓音也随一只手撕开信的动作转入,“陷空岛的生意遍布大江南北,另附有暗线探听天下消息,平常只用于经商之用,通由安平镇柳眉所管。上回药材从天昌、安平过正是因此。柳眉平日甚喜海棠,接手几年都是以此为标记,也免得信件丢失给陷空岛多惹麻烦。”是白玉堂。
再往后便是小侯爷穿着女子行装背着个满身鞭伤、鲜血淋漓的姑娘冲进府衙,那便是与十二金钗有干系的柳眉。
还有雨中的开封府衙后厨里,白白胖胖的男人说道:“白老五,我那妹子好些日子没见了,也没个下落,怎的与安乐侯庞昱搅和在一起,这追杀一事……”
“阿眉是我义妹。”
柳眉是白玉堂那友人柳青的义妹。
“你口中的义妹柳眉几年前在柳老引荐下入了陷空岛,又接手陷空岛的情报自己跑去安平镇做一个花魁,因柳老与你父亲的关系,与你更是以兄妹相称。如今柳老已死,你二人关系疏远,我问问你,你可知她来历?又究竟是在为谁办事?”
“她还是当年不知从哪儿跑出来的海棠。”白玉堂的声音格外清晰。
展昭笑笑,又瞧出这千娇百媚的柳眉姑娘对他二人身份互换一事十分明了,白玉堂去岁虽然冷言冷语,但这个能接管陷空岛大江南北消息的柳姑娘仍算得上是白玉堂身旁体己人。
他也缓声开口道:“美酒佳肴招待颇丰,未候及主家归来才开筵,倒叫白某着实惭愧。”
“欸,省了这些客套话,你进屋敬她三杯,诚心实意赔个罪便是。”白玉堂笑容更甚,口中胡搅蛮缠,仿佛早忘了酒足饭饱之前哪句“贪杯误事”。
闻言柳眉心里又是一惊。
五爷您这叫心上人给我个无关紧要的小娘子赔什么礼,真不怕他恼了?
她这头心头声还未着地,展昭已然坦坦荡荡接了话,“好说,可开席之前展兄未与白某言明,这算不算个不知者无罪?不若展兄一并敬三杯赔个礼?”他微微含笑,纵是白玉堂百般戏弄,也不恼不躁。
“使不得,哪有让贵客赔礼的说法。”柳眉连连推辞,心下愕然这是什么神仙斗嘴的修罗场。
她又娇声笑笑,俏生生地与二人道:“且柳眉不甚酒力,您二位里头坐,只管自便,柳眉且寻后厨添两道爽口点心。”说着,也不等二人反应,柳眉快步往小楼后头的后厨去。
“不必点心了,沏一壶缙云毛峰来。”白玉堂总算是饶了柳眉,转头与快步而去的柳眉吩咐道。
柳眉不由停了脚步回头一瞧,白玉堂伸臂一搭展昭的肩膀,声音且落,揽着展昭往里头去。她松了口气,垂着头,眉目间有几分黯然,她低声自语:“原是如此。”只把心头那句“一见玉堂误终生”一字一词地拆得七零八落,满是柔情媚意的眼角红了两分,清晨与那丫鬟说时还当自己当真认清,再无觊觎,原是自欺。
只是片刻,风吹树摇,鸟雀低鸣。
她又抬起眼,神色释然,含着笑又是那句:“原是如此。”
柳眉高高兴兴地进了后厨,还哼着小曲儿,可把送完请柬就快快躲进后厨里与厨娘低语的丫鬟吓了一跳。
“姑娘?您回来了,事儿可忙完了?”丫鬟喊住柳眉,张了张口,没喊错话,“展爷来了。”
柳眉笑吟吟地上前,“嗯,你且把我前些日子买的缙云毛峰取来,沏一壶给展爷与白五爷送去。”
丫鬟闻言倒是没懵,早前白玉堂领着展昭进院子时便调侃那是白五爷,想是让那俊朗不凡的年轻人顶了他自己的身份了。她一边开柜子,一遍小心觑着柳眉。
柳眉神色明媚,连眉宇之间都更透出几分娇柔愉悦。
丫鬟犹豫了片刻还是小声说道:“姑娘您很高兴呀?”
“高兴。”柳眉利落地一点头。
丫鬟心说,定是因白五爷来了高兴呢,早上还说白五爷不来最好,果真是赌气之语。她想着心里又柔软了几分,垂着头、抿着唇小小地笑了笑。
可她哪知,她这位千娇百媚的柳姑娘先头才差点要因知了惊天动地的大事哭的梨花带雨。
丫鬟又劝柳眉道:“姑娘且在门前等等,后厨又是油又是烟,仔细伤了。”
柳眉差点被逗笑。哪须这般妥帖,她幼时被拐子卖了,后又几经波折在外流离失所多年,被柳老收养,成了陷空岛的下人,在安平镇做花魁暗中管着陷空岛满天下的暗线消息,还陪那安乐侯庞昱躲了几年追杀……她这般江湖女子,什么世面没见过,刀枪棍棒且不过要命一条,天灾人祸也跟着她多年,如何会被这小小的油烟所伤。
可柳眉没有驳她,顺着丫鬟所言,笑吟吟地出了后厨的门,便在门前站着等。
柳眉歪着头,瞧着午后明亮瓦蓝的天色,春日金光晒着墙角。
她算是明白缘何白玉堂并无变化,却在展昭身旁与往常截然不同了。
白玉堂这身煞气这世上谁敢说任他如此,不必刻意收着?想是只有一个展昭敢。
柳眉心底那些拆碎的本该是不甘的字眼渐渐化作了释然,又生出一抹新的艳羡来,非是对展昭,而是对她倾慕已久的白玉堂。她站在日光里有些想哭,可无声地大笑起来,在温柔无声的笑中轻声自语:“五爷莫非是生来就这般有福,怎叫全天下的好运都给了他。”那些坎坷的过往让她一见恣意嚣张的白玉堂就生了艳羡仰慕之心,化作藏在心底的痴情,又在这一刻恍恍惚惚地跳了出来,缠绕着她。
她当然高兴了,为白玉堂高兴,也为自己高兴。
她原想倘使白玉堂有了心上人,定是收起满身煞气,倍加呵护、专心专情,混世魔王也添几分铁汉柔情。
可今日一见方知并非如此。
白玉堂仍是白玉堂,无惧玩笑失礼,无忧言辞伤人,他文武双全、一身才气,还有旁人说的喜怒无常的烂脾气、手起刀落的狠辣无情,这些在展昭面前永远不必躲着避着,该如何就是如何,更不必恐惧伤了展昭一分一毫,倘使错了展昭也愿顶着刀口、不论生死,相拦相劝,且走且行。旁人与他说分寸,别说是亲近友人也不敢说激烈刻薄之处不伤心,就连父子手足都各有心念大道,遑论娇俏可人的姑娘,任他千百解语花,人心近处知丑恶。
可到了展昭面前,他想分寸便收着忍着,想僭越便放着行着,能刀剑一并手刃贼首、能共饮一坛笑谈千古、能纵马千里一路同行,能有这么一人叫他仍是不将世人眼光言语放在心上、肆意洒脱的白玉堂。
恩仇江湖,经年岁月犹年少。
原是如此。
她若活成白五爷那般快意模样,定也想遇上一个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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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姑娘其实对白五爷的感情很复杂,和蜀葵姑娘对昭昭小迷妹心态不同,绝非倾心于皮相,甚至不是因为才华。
而是因为她经历的一切让她想要活成白玉堂的模样。
对她来说,白玉堂是一种理想,她乍一见就生出艳羡,渐渐化作倾慕。
而如今,这种倾慕又回到艳羡。
这大概就是一句话:你我都想活成一个白玉堂,期盼惊鸿一遇的人,是展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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