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院酒菜香, 宴是好宴, 却终归不得宾主尽欢,尚未开场先气走了一个小白胖子。
明月如镜高悬, 清风似水拂面,春日星辰满天繁, 山水不知愁滋味。
温殊自顾自提了筷子夹了一口切片的蒸鸡,出锅没多久,虽说烫嘴, 可蘸着那又香又辣的酱料,也是辛呛出奇,格外与众不同, 只把人吃的恨不得把舌头吞下去。
温殊一呼气,舔着唇一挑眉, 暗自啧啧道, 白老五这精细人, 这哪日要是搁在荒山野岭不带个厨子该怎么着呢!只怕饿死不会, 只是要嫌弃死。也难怪那白面判官柳青禁不住要说三道四, 一口热菜没吃上,先气成炸锅的油炸圆子。
任谁能瞧一个大男人对自家无亲无故的妹子当个厨娘丫鬟呼来唤去都要撩拨出三分火气。虽说这柳眉是陷空岛柳老所养,论渊源该是陷空岛底下的人;而这一桌好菜好酒的筹备也都是另外的厨娘丫鬟做的,那柳眉倒像是这小院儿女主子;可照柳青所言,这娇媚又爽利的小娘子落花有意哩, 单一条就该算白老五做事儿不谨慎不地道。
温殊搁了筷子, 没有多吃, 只直起身在方桌旁站了一会儿。他瞧着夜空澄澈,想了好半晌,见风吹得热菜凉了些许,才刷的打开了他那折扇一摇一摆的往小楼去。
小楼内白玉堂仍与展昭老神在在地对弈,好似半点没在意那犹如白面圆子下油锅、愤而离席的柳青。
展昭提着黑子瞧了半晌的棋盘,竟是搁下了手,“白兄无意疑她,何苦激柳兄?”
白玉堂眉梢不动,伸手一探,长臂轻松从展昭手里捞来了一枚黑子,帮他搁在棋盘上,这才缓声冷嗤了一句:“省的他那情义脑子上热血,来日真出了什么事,又是失魂落魄活像死了爹娘。”
他嘴里不留口德,展昭却听出两分关怀。
去岁开封一案里犯案的府君崔珏终归是在十月里的一个晴朗秋日行刑。
也不知官家如何心思,竟是叫他先看完刘家父子头断气绝,才轮着他这主谋罪臣。只是当年行侠仗义、嫉恶如仇的红衣书生大笑领死,风采艳艳,却再回头之望。
“我这地府恶鬼,也盖回地府去了。”崔珏环视围观的百姓,痴痴低笑,坦然迎死。
柳青是在法场亲眼瞧着当年恩人这般饮笑而终的,那日瞪得目眦尽裂,却仍是忍住了胡为心性,没有做糊涂事。多年来,他行侠仗义只因当年救命之恩所起,立志成他那般救苦救难的侠士,可谓是心中憧憬,却又见恩人为家仇陨落天端,做起平生最轻蔑不屑的恶事,比翻了五味瓶更滋味难言。
江湖人谁不知白面判官柳青是个精明干练的性子,那日却失魂落魄像个迷了心智的孩子。
柳青寻白玉堂饮酒,本是不胜杯杓,那一整夜却摔了不知道多少坛子,烈酒入喉,糊涂入梦,半句话也没说。
往后他便默不作声、独自了汴京。
旁人还当他这番定要沉缅心伤,躲在他那柳府消沉一段时日。可白玉堂得了消息,往后半年,这往日胆子不大,总躲着危墙走的白面判官跟发了疯一般,到处寻满天下被重罪通缉的大凶大恶之徒、盘踞山头为祸百姓的山贼恶霸麻烦,叫人不知是气还是笑。
白玉堂面上冷嘲热讽,却当真拿柳青当个朋友,这才命了陷空岛与白府两头的伙计满天下地盯着这白长一脸精明相的判官柳青。
他这白兄最是面冷心热的性子,展昭瞧着白玉堂自顾自地摸云子下棋,心中又是叹又是笑。他终是按住了白玉堂又伸来的手,且见他抬眼才温声含笑道:“白兄不也如此?”
这江湖上最不缺的便是侠骨热肠。
锦毛鼠白五爷何尝不是个满心滚烫热血的人?
今日他言辞毒辣、狠话撂尽,死活要把白面胖子气成红面圆子,只怕是为柳眉一事早作提防。
思及此,展昭又有几分犹豫。
二人双双沉默。
白玉堂乍听展昭笑语少不得要冷哼,只是这回却垂眸不语,又紧接着将目光落在展昭按住他手腕的手指上。
他搁心里转了一圈的莫逆之交、情同手足、坦荡君子,也不知是告诫心头哪个要修道修佛却猛然发起疯来的和尚,目光再一次从展昭干干净净、指节分明的指缝里把“分寸”二字拧成了一把绳,再拆它个支离破碎。再回神,他已然天人交接不止多少回“君子之交”与“小人之交”,仿佛这瞬息万变的思绪里,连那指尖上的薄茧都发了烫。
白玉堂不动声色地抽回了手,捻着一枚白色的云子,片刻间心神俱收:“了不得,你这猫儿还学会嘲笑人了。”
展昭摸了颗黑云子,顺着白玉堂自顾自下成的棋盘落下,不与白玉堂辩嘴,只轻声笑笑道:“柳姑娘果真是白兄唤来的?”
白玉堂将摸的温热的云子也啪嗒一声按在棋盘上,反问:“你不信?”
“不信。”展昭道。
白玉堂挑眉。
“白兄惯会言语哄骗于人。”展昭老神在在地说。
白玉堂且笑,正儿八经地与展昭狡辩:“何时的事,你这猫莫红口白牙冤枉人。”
展昭抬起眼觑这大言不惭的混世魔王。
“她毛遂自荐来的。”白玉堂终是道,眉宇间全无阴霾不快,一双桃花眸带着笑,真是顾盼生辉、神采飞扬,他丢开云子,也不继续这盘磨时辰的手谈,只用单只手支着下巴,“游云宴今年再启的消息,经了她的手才入的陷空岛。”他这话说的坦荡,半点不顾忌这话中正主如今正在头顶上的内室坐着。
展昭还未再言,温殊摇着扇子贴了门一站,软趴趴、懒洋洋的,正是从院落里来可巧听着屋内这声低语,便揶揄道:“你这话叫柳青听见,他怕是要提着判官笔给你迎面一突。”
“他心头胡思乱想,也不知出了多少多情女子薄情郎的话本,就差没茶楼一坐做起说书人的活计,爷不过是遂了他的意。”白玉堂懒声说。
搁半天气走白面胖子的话没几句真的。
展昭微微摇头,却为头回被义妹打出墙头,随后又被友人气出府的柳青叹了口气。
温殊已经笑的不行,倚靠着门问:“您这好兄弟哪儿得罪您了。”
白玉堂懒得答话。
可温殊最是擅长老虎嘴边捋须,张口又道:“他这眼巴巴等了一桌好妹子备的好宴,却一口没进肚子,真是亏大了。”
白玉堂闻言扫了温殊一眼,嘴边还有酱料一点,却是不冷不热地笑了笑,“你尝了一口,想是不亏了,你且来说说,你又怎在这?”
“自是瞧热闹的路上,碰上了好客的东道主。”温殊可不是那一股精明全对外人、搁白玉堂面前就是个傻子的白面胖子,应对起白玉堂可谓是经验十足。
他还笑眯眯地冲展昭招手,反客为主调侃道:“展大人且来瞧瞧,这宫廷御宴虽说只有四五盘,卖相着实缺了点排场,可过了他白老五的嘴还能点头的,味道无不是一等一,我二人莫等他这戏台上的角儿了,先上桌才要紧。等他过足戏瘾,我看今日宾客要被他通通气走,留他月下独酌,逍遥自在。”
白玉堂眯起眼,论起嘴皮子利索,只怕谁都要甘拜下风,“爷还没发话,你倒先将自己安排的明明白白。想是等酒足饭饱不必等爷细细追问,你就能心下思来想去不是滋味,提刀抹了脖子权当谢罪了。”
展昭咳笑一声,想想还真起了身,与白玉堂劝道:“你二人交锋只怕要到天明,不若夜宴佐酒,稍后再论?”
白玉堂果真是收了声,起身往外,先去院子里的方桌旁开了一坛巴乡清。
月光之下,色泽清亮透明,芳香宜人。
旧年《水经》有载,巴渝江左巴乡村,村人善酿,出酒名巴乡清,乃是一种清酒,冬酿夏熟,色清味重,时日越长越是酒中上品。如今渝州城里便有一酒家,经年传承,酒客无不趋之若鹜,以饮之一坛为傲。
白玉堂提坛尝了一口,随手扔给了随后而来的展昭。
展昭闻到扑面而来的酒香,极冲,与平日所饮全然不同,便也抬手一接一饮,登时酸甜苦辣涩,五味具全、诸般入口。
他笑道:“好酒。”
温殊轻身一晃,像是风拂翎羽,轻飘飘上了桌。他自顾自地另开一坛,不似他们那般豪饮,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且酌且笑:“绵柔爽口。”
白玉堂提了尚未用过的筷子,懒洋洋地挑了鱼片搁一碗里,才自个儿单手支着下巴慢用。
展昭一坐下,那碗鱼便被单手推置跟前。
他眉梢不动,只习以为常地将酒坛推给白玉堂,亦是托起筷子。
温殊提筷的手一顿,目光微妙地扫过尚未发觉异样的二人,稍稍蹙起的眉宇登时给忍着压平了。他又是夹起一片蒸鸡块,总觉得这会儿蘸着的酱料里还添了些旁的滋味,古怪的紧。
白玉堂眼皮都不抬,等三人大快朵颐了片刻,才对偏好那盘蒸鸡的温殊冷不丁一句:“这院落方圆两里的屋子都是陷空岛的人。”
“……?”温殊被那姜蒜辛辣呛咳一声,茫茫然抬起头。
“你不必与我装蒜,”白玉堂瞧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如你所想,各条巷子均是少有人经过、由陷空岛把控的窄巷,你我碰上的那个巷子口也算在内。”这便是为何他与展昭信口胡言,无惧旁人偷听到这只言片语、惹了猜忌坏事。
展昭不语,他原是不知,只是到了先头温殊问起时才有所惊觉。
白玉堂早知那唐门轻功诡谲、寻常人难捕捉身形,既然要顶着展昭的名头,自然留了几手多加提防。任谁能想到这小院儿古怪的也就罢了,方圆两里内还都有白玉堂的耳目,便是谁人有心藏匿身形,也万万没有两里外就做足准备。
想来今日唐门那送请柬的人要不是光明正大地来,早传了消息。未有通信白玉堂,不过是照往常隐匿,不叫人察觉异样而已。
也难怪白玉堂说这柳府小院儿便可敞开了说话,他自是心细妥帖。而院内仆从口称“展爷”也是为习以为常免一时不察露了马脚。
温殊低笑一声,“白五爷怎也学了我往日的手段。”
白玉堂嘴角一撇,笑道:“办正事。”
他搁下筷子,凉飕飕地瞧着温殊,“你若是偶然瞧见我二人,临时起了戏弄心思,因而龟息闭气,躲在我们前头的巷子里,早被陷空岛的人察觉。”若被察觉暗中窥视,陷空岛的人如何不出面警醒,他们虽说是陷空岛的耳目,却不认识这位神秘的松江一霸。
温殊躲起身形要更早,因而才能不被武艺低于他的陷空岛耳目发觉异样。
“所以我没叫人察觉还不对了。”温殊啧了一声,接上了话。
展昭想想也搁下筷子,温声朗朗,“温兄说龟息闭气不是为戏弄,而是为避人。”
“得得,你就等着气走一个柳青,再回过头来拷问我呢。你二人加起来哪是一加一的事,我可得庆幸比那柳青酒足饭饱不亏了这顿是吧?”温殊摆手,省了和这两个神思敏捷的年轻人较劲打马虎眼,当即就道,“我在遇上你二人前就入了这巷子,正是避着被你气走的白面判官。而他则跟着那位柳眉姑娘。我今日才入的渝州城,可巧碰上他二人,就串了一路糖葫芦。”
今日柳眉当作白玉堂不来,不知为何借此便利出门。
随后她被柳青碰上,便是柳青跟了她一路,又来了这柳府小院儿。二人想是起了争论,到底是为白玉堂还是为他今日跟踪所见却是不知,柳青便被一扇子赶出院子摔了个结实。可柳青不肯说个中缘由,还被白玉堂愣是气走。
而如温殊所言,他们一路串了珠子。
温殊躲着被柳青发觉,因而龟息闭气;这一路到了柳府小院儿,他却发觉这院子格局古怪,实在不便探听,猜测这院子实为白玉堂的地界;随后他便从巷子往外走,这才正好碰上了展昭与白玉堂,又听了白玉堂那一嘴戏言,这才故意装作偶遇。
展昭串起前因后果,又垂眉生了新的疑惑。
他无缘无故跟着柳青作甚?
温殊与柳青都是白玉堂的朋友不假,可他二人算不上熟,甚至扯不上干系。
“你来渝州与他二人有何干系?”白玉堂斜睨了温殊一眼,不问他为何跟着柳青柳眉,倒是轻而易举地剖开温殊这话中的隐瞒。
这模样语气可不客气,像是温殊不给个说法,这屋内一剑抹脖是少不了了。
温殊唉声叹气,可面容却是不甚在意。
好半晌,他抬手指了指小楼上自顾自用饭去了的柳眉,仿佛有几分不怀好意地笑问:“你将她搁这,什么话都由她听着,连诛心之语也在此畅言。白老五,你果真信她?柳青之言我听了一耳朵。他说这义妹对你落花有意,我却瞧着她对你理得清的很。”
白玉堂笑笑,转头问展昭,“你可信?”
展昭笑而不言。
“你二人莫打哑谜,仿佛我与你这交情都喂了狗,半点瞧不明白。”温殊翻了翻眼皮。
白玉堂便问:“你将温蝶置于跟前养了数年,可信她?”
长久的静默中只有风声。
温殊单手倒酒饮之,也垂下了眉,口吻淡淡,“白老五,可还记得江宁府的旧事?”
“江宁府那事前,你这位陷空岛的柳姑娘随安乐侯四处躲藏。在扬州被恰巧聚首扬州的江湖人发觉后,逮住了那安乐侯庞昱。这位柳姑娘的本事我能瞧出一二,想从一群押送安乐侯上京的江湖人手上抢人只怕难得很。”
展昭意会,瞧了一眼缄默的白玉堂,“有人帮了她。”
那时的柳眉并未动用陷空岛的人,不可能是陷空岛。
温殊玩着手中的酒杯漫不经心道:“我打探数年,得了一个消息。”
“当年在扬州,是一个算命先生救了她。”
“一位姓云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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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踩着点来了。
各人心事个人知。
本卷彻底进入,每个人都各怀心事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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