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玉堂又笑了一声, 不知在笑什么, 只是像极了冰渣子从耳朵里灌了进去,让人浑身发凉。他在窗檐上蹲下了身, 冲吕文茂勾了勾手指,那一双桃花眸在暖色灯光下清清冷冷, 又灼灼昳丽,含着锋锐,叫人疑惑这世上竟有这般华美俊俏的男子。见吕文茂站近了一些, 白玉堂放轻了嗓音,仿佛脾气极好地嬉笑道:“……吕大人是要打听展某此行目的?”
“展大人……”吕文茂尴尬笑笑,像是不敢接话, “下官随口一说,绝无打听之意, 展大人贵人行事, 哪须知会下官。”
白玉堂抱着剑, 神色懒懒散散, 窗外无月, 但满街灯火将他容色勾勒出坦荡又洒脱的恣意。他扫过昏迷在地的罗善,漫不经心地又开了口,像是此行目的并无要紧,更无遮掩的必要:“要问展某此行,这游云宴与唐门游宴……吕大人身为渝州父母官不会半点都不曾耳闻罢?”
吕文茂呵呵干笑, “是、是曾耳闻一二, ”他语气里尽是愤慨和忠心耿耿, 又与白玉堂细细解释,“这些江湖草莽三天两头就闹事,实在引人侧目,下官便是不想听闻都不行。”
“两大游宴皆是江湖盛事,展某本是江湖中人,近年方入公门,自是得来开开眼界。”白玉堂坦坦荡荡地说,“江湖中又有谁人不想一举夺魁?不说前者,单是那神秘莫测的唐门开宴招婿……还用展某条条细细列给吕大人听?”
吕文茂摆手,就差没当场给白玉堂跪下了,整个人抖如筛糠,又像是砧板上被颠来倒去的肥肉,口中请罪:“下官失言!下关失言!还望展大人恕罪!”
“嗯……”
漫长的静默中,白玉堂眯着眼仿佛打量了这坨砧板上的肥肉一会儿,目光扫过昏厥在地的罗善,终于淡淡一笑,“何谈失言?吕大人,此事你问得极是。”
吕文茂被白玉堂的反复无常搅和得稀里糊涂。
“你这渝州父母官,若是不过问渝州事,对展某到来置若罔闻,展某看你这官帽也不必戴了。”白玉堂说。
吕文茂登时吓白了脸,那下垂的两腮肥肉上全是冷汗。
白玉堂侧头环视了一圈屋内,官差带走了那离芙姑娘,其余人都守在门外,罗善仍是昏在地上;而窗户外,人群已散,茶楼之上又是人声鼎沸。他垂着眼,声音又轻忽了几分,让人难以在夜风里听清,不冷不热的声线在这个夜色里听着和气极了,“展某为江湖盛事而来不假,但却是奉命而来。”
“你且听着,如今江湖草莽势大,又多的是目无王法、武艺高强之辈,着实惹人忌惮,此事乃官家心腹之患。这乌合之众云集渝州,展某一来一探究竟,省得来日祸起渝州;二则奉命来此夺得魁首。”
“此事少不得你暗中配合,若是搞砸了……”白玉堂微微一顿,自上而下俯视着这个看起来又胖又蠢、巧言令色的吕知州,春风拂面百花开的温和登时化作凛冽寒刀扎心口。
“别说你这顶官帽,便是你这项上人头,也莫想留着。”
话音才落,他且登步,整个人向窗后倒了下去。
眨眼间,任谁也没能瞧清发生何事,吕知州只觉蓝色衣角甩了一脸,火辣辣的抽疼。而那年轻人已经拎着剑一个翻身,像是踏步登仙,更像是一道鬼魅,整个人落在对面的屋檐上,再几个纵跃就不见了踪影。
吕知州用他胖粗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谄媚卑微的神色渐渐变化,目光阴沉又惧怕地盯着窗外。
好半晌,他身后传来动静。
“……他果真是展昭?”吕知州转过身去。
那昏迷不醒的罗善竟是站起了身,一改沉默寡言的模样,用手指抹了抹额头,面色不善道:“他手里的巨阙,全天下只有这一把。”
吕知州面色更难看了些,在房间内来回走动了好几步,且又要开口。
罗善拦住了他,示意看了一眼窗外,到处人声鼎沸,对面茶楼仍是坐着不少江湖人,“隔墙有耳,先回府衙。”
没多久,二人离了细雨楼,一并上了一辆马车往官府驶去。
只有这勾栏瓦肆仍是热闹非凡,笙歌不休。
“……那便是锦毛鼠白玉堂?他竟也在此!”
许是忌惮两个武艺高强的年轻人,这细雨楼外来去匆匆的江湖人等白玉堂与吕知州等人一一离去之后,才如炸了锅一般三三两两聚集一块,低声言谈。
“果真是个不好惹的,瞧着面容和气,实则胡搅蛮缠、得理不饶人……!一言不合就拔刀了!”
“不错,你瞧瞧屋内之人几次好言相劝,做足了君子作风,他还处处紧逼,气焰嚣张!”
“确如传闻!”
“这要屋内之人武艺稍弱几分,岂不是今夜就叫他如意!”
“……你可知屋内何人?”
“正是那南侠展昭!”
“那入了官府……!?”
“不错正是他,我瞧着他面相凌厉凶煞,言辞也有几分张扬跋扈,是个不好招惹的;没想到作风倒是君子,被人这般骑上头来也仍是不恼不怒。”
“说来近日我似是见过此人。”
“你可是说昨日他为捉一偷鸡摸狗的小贼,在街上起事……?”
“不错不错,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他还与那白鹤门的新掌门起了争端。那时我看他言辞凌厉,颇有乖张之性,如今看来那不过是秉公守法,遭人误会才出言讥讽。”
“他不过言辞锋锐,到底是有大侠风范。便是昨日说要断那小贼臂膀,也不过言语威吓、逼他向善罢了,这油滑市井小贼哪会长记性,实在是老实可欺了些。不似那白玉堂只凭武力行事,到底乖戾狠毒了些!怪道江湖传闻锦毛鼠嫉恶如仇却行事阴狠,是个浑身凶煞之人。”
“他二人怎好似昨儿还在一块?”
“想必是有什么缘故。坊间不是传闻猫鼠不两立,去岁还在汴梁折腾了一出什么五鼠闹东京?”
“坊间传闻焉能做准?你怕是听多了说书,难不成忘了他们早年如何编排唐门?”
“诶,那可未必,依我看他二人便是真有什么交情,我看也是面子情。如今因为那白玉堂的随侍在官府死于非命,展昭几番相拦,这梁子又怕是结下了。这可不比早年名头之争,都说打狗还要看主子呢,白玉堂近旁随侍死了,以白玉堂那阎罗脾气,他自是要弄个明白!只苦了展昭还要招架这喜怒无常的锦毛鼠。”
“啧啧,那又如何,那展昭虽说是个温厚老实之人,可却甘入朝堂做那达官显贵的鹰犬,我看脾性虽不差,私德却谈不上侠客之风,是个追名逐利之辈。如今他不在汴京好好当他的展护卫,却跑到风波云涌的渝州城,你猜他能是为何而来?多半也是为那游宴。我今儿还听闻他在渝州城里金屋藏娇,这展大人当起官来,也添了几分官场习气。此事我等看个热闹便是,游宴不日将启,今夜一瞧便知二人虽年纪轻轻实则武艺高强,是我等大敌。我看他二人龙争虎斗,正好助我等渔翁得利!……”
“……所言正是!”
“……”
今夜处处高谈阔论。
展昭与白玉堂皆在渝州,且在细雨楼不欢而散、就此闹翻的传闻短短一夜就飞满了整座渝州城。
夜里疾驰马车之内,吕文茂六神无主地坐在一侧,好半晌没有作声。
“慌什么。”罗善冷冰冰地说,“展昭到底是草莽出身,不是包拯。”
他的手指捻着干掉的血,“此次入蜀,他的目的多半如他所言,是为江湖人云集一事,否则不会这般轻易地在你我面前露出行迹,我听闻去年他往扬州去也是为查这些。”
“……可我听闻他泄漏底细也是因为意外,可见他确有隐藏身份之意。”吕文茂说,“他莫不是看穿此番试探,哄骗你我?”
“那又如何,他若当真聪明,那次泄漏底细之后就当藏踪匿迹,叫着江湖传言成了旁人空口杜撰。如今他大摇大摆地跑到你我面前来,多半原是打算瞒着江湖人暗中调查,如今泄漏底细,不得已寻求我们渝州官府帮助。”罗善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一眼车窗外疾驰后退的街景,“他既要你配合,你便配合。只管派人盯死着他,将他放在明眼处,片刻也莫叫他逃了你的耳目……叫这展昭真打着其他主意也束手无策。”
吕文茂点了点他那颗硕大的脑袋,有些心不在焉,“此事已安排人手。”他又想起一事,转过头来,“那白玉堂又是如何回事?他那小厮……怎还能找到我头上?他不讲理不成?!莫不是……?”
罗善眯起眼,“白玉堂在江湖上出了名的喜怒无常,又瞧不上官府,他的人死在官府,甭管是谁杀的,今日胡搅蛮缠也不出奇。”
吕文茂想了想那逼近脖颈的长刀,果真是浑身都凉飕飕的,“这该如何是好?”
“我看这是件好事。”罗善却说,“展昭本就是独行侠,进了官府之后更是遭尽了江湖人冷眼。可那白玉堂和展昭不同,他虽是阎罗性子,满江湖的恶名,可身后还有四位义兄和满陷空岛的人,防不胜防。他二人如今闹掰,于我们而言才是好事。”
“可他为了一个贱民仆从,与我官府结了仇……!”吕文茂驳道。
“你难道看不出他是原不知吕子俊已死,这才找上门来?等明日你将此案昭示全城,那白玉堂即便再不讲理,也不会在全城人面前闹这个笑话来找官府的麻烦。”罗善翻翻眼皮,口中冰冷,“只是谨慎起见,今夜起也派人探探这白玉堂近几日所为,免得他又与那展昭重归旧好,徒生麻烦。当然也莫要太过,免得他在渝州城有陷空岛的人,察觉官府所为,那才是横生枝节!”
“……”吕文茂吞了吞口水。
马车在府衙前停下了。
另一头,白玉堂在一座屋檐上停下了脚步。今夜新月,离了那灯火通明的勾栏瓦肆,这民宅街巷里百姓不是早早入睡省了灯烛灯油钱,就点一两盏备用,四周登时变得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来。
他侧头瞧了一眼城东,终是往柳府去了。
那庞昱究竟怎么回事?
安乐侯毕竟是庞太师之子,当今天子的国舅。这生死危机关头,倘使是这官府有人要杀他,他不至于傻到还继续瞒着自己的身份,庞昱虽说胆怂,但油滑机灵的很,否则也不会多次化险为夷;便是那杀手委实不听人言,一击致命,又或是哪拨人马下定决心要取他性命……
白玉堂直直穿过各条窄巷,眉头仍是紧蹙。
今日所见庞昱模样,确实是毫无声息。
若那短刀不是断刃的假刀,这一刀刺进去庞昱再无生机,大罗金仙也救不回了。他这安乐侯随展昭奉旨出京,若真意外死在这渝州城,展昭绝不是这般反应,更别说顶着“白玉堂”的名号上门来砸场子了。
只是事态突然,他未能于展昭得到只言片语的解释或暗示,只能凭展昭今日行迹揣测庞昱无碍,方才配合展昭在细雨楼闹了一出不欢而散的大戏。且最后展昭还将那庞昱的尸首带走了。
问题是……谁对庞昱动了手?
定是先有这刺杀一事,展昭才将计就计,大闹细雨楼挑衅滋事、对吕知州辩解不为所动。
二人今日一早便商议借庞昱被冤“一拍两散”,分头行事,也叫他这“展昭”引走官府视线,掩护展昭暗中调查。却不想昨儿死了个知州侄子,叫这冷心冷肺的吕知州借坡下驴放了庞昱。白玉堂听闻此事,便考虑今夜的戏该如何唱下去,又有人对庞昱下了手,给他们这计策又顺手送了个枕头来。
动手之人是谁?官府?几起命案的真凶?总不可能是轰地门的门人怀疑庞昱杀了他们少主,因而前来报仇罢。
庞昱底细没有暴露,区区一个江湖人的随侍,才来这渝州城三四日,杀他能得到什么?
这要不是灭口都说不过去了。
除非这幕后的杀人凶手当真是个以杀人为乐的歹徒……倘使如此,也不必大费周章地寻上官府大牢里关着的庞昱。
且庞昱虽说不通武艺,但当年陈州案后,出逃在外时随柳眉学了一些保命的小手段,连开封案那回黑虎门的二人都不能立马取走他的性命。能这般轻巧杀害庞昱,定是武艺不俗,指不定还真与杀害吕知州那侄子的凶手是同一人。再细想那轰地门的少主也是被一刀穿心,别无外伤,三人几乎接连三日一一被害,有无干系另说……倘若如此,此事确是算不到吕知州头上,甚至背后可能有人故意混淆视线……
白玉堂的身影落在柳府门前。
说不通。
既然杀了那吕知州的侄儿,就不会叫人疑心吕文茂才是,根本达不成混淆视线的目的。尽管那吕文茂今日那几滴鳄鱼泪来看,他对自家亲侄儿无甚关心,也总归是人尽皆知的血亲。
今日展昭将计就计,也是不知那吕知州侄子昨夜之死,还是被一个武艺高强的江湖人所害,这才上门问罪;将锅随手先扣到渝州官府头上,试探一二,也顺势与他唱成“分道扬镳”的大戏。
因而今夜那吕知州回过神来时,展昭确被问住了,也亏得那猫硬撑住了场子。
思及此,白玉堂立于门前的阴影处,无声地笑了笑。
平白叫这贼猫担了一回蛮横无礼的名头,也不知回了客栈又暗自如何嘀咕。
如今戏已做成,明日渝州城内江湖传言轮番变换,二人倒也顺理成章地分头行事。渝州城内本就事事繁杂、盘根错节,不说那接连发生的江湖命案和来历不明的魔教妖女,单是这游云宴和唐门游宴,就让有心之人各怀鬼胎;更别说添上一个水深的渝州官府,这官府与江湖人还脱不了干系……要查起来当真是头痛得紧。
也不知远在汴梁的包公到底发觉了何事,竟叫展昭独自前来查案,还拖上一个累赘。
至于那生死不明的庞昱……
白玉堂想了想那倒在地上的年轻人,当时未免引起吕知州注意,他并无仔细端详,从眉眼来看确是庞昱无疑。
白玉堂叩门而入,快步进了小楼。
楼内灯烛明亮,柳眉正缓步踏下楼梯,一见白玉堂便道:“那知州回府衙去了,只是外头挤满了盯梢的人,便得了什么消息也难传回来。我便叫他们今夜先将消息折转到布庄。”布庄自是白家的布庄,明日她自会亲自前往布庄量体裁衣,拿到消息。
白玉堂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目光落在窗外。
初一无月亦无雨,长夜漫漫。
“……明日可要为‘白五爷’备下菜肴?”柳眉见白玉堂孤身前来,便有几分狐疑,心说白五爷不跟着心上人瞎跑,来她这小楼做甚,二人又是打着什么主意不成?想着想着,她口中已经胆子肥起问出了话。
“……”
白玉堂眉梢一动,想了想才道,“备上清蒸鱼和红烧肉,添个素菜,明日中午差人送到来福客栈去。”
柳眉听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独一份?”
白玉堂懒洋洋地翻身坐在窗檐上,抱着剑只道:“再添一坛竹叶青。”
柳眉弄不清喜怒无常的白五爷这会儿又是什么心绪,使唤丫鬟提了坛白玉堂寻常喝的女贞陈绍搁在厅里,又与丫鬟将一楼的卧榻清扫出来。
“唐门游宴提前到哪一日?”窗檐上的白玉堂突然发问。
柳眉见他心不在焉,本还想应无旁事,这便上楼去了,冷不丁被这么一问,好久才作答:“……七日后,四月初八。”那请帖也就她打开看了一看,白玉堂搁桌上后就没动过,也亏他想得起这事。
“昨日叫你查的命案可有消息?”白玉堂斜靠着窗,又提起一事。
“还须些时日。坊间传闻太多,除了都是指着那魔教妖女,各人死因尚无定论,至于往年恩怨,大多都是渝州一带的小门小派,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相互之间仇怨也数不胜数,有些捉摸不清。”柳眉道。
白玉堂坐在窗边闭上了眼。
柳眉轻轻缓口气,提起裙摆上楼去,身后传来不冷不热的吩咐。
“叫人查查温老六去哪了。”
柳眉脚步一顿,应了一声,踏上了最后一截阶梯。几乎是同时,夜风拂过,一楼的灯烛尽数灭了。
夜无声,徒留一室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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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善:盯死展昭就行,不要太招惹白玉堂。
白大人微微一笑。
展爷微微一笑。
今天也在戏弄反派。
有没有发现他们的名声在不知不觉中又被正回来了。
嘻嘻嘻嘻,谁说他们没有认真角色扮演的,超认真的好吗~
开学快乐,我已经永远失去了这种快乐,等待我的只有财政赤字的每一天。
晚安,我的小天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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