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殊本是此事了结, 抬脚要走,这又坐回原地不动了,提着眉道:“何意?”
白玉堂不答,眯起眼稍稍想起那夜的绯红襦裙的女子,忽而想起那日展昭带着“庞昱尸首”上门闹事, 那一脚蹬窗可谓是猝不及防, 可那娇娇弱弱的离芙姑娘眨眼间跌坐于地, 躲开了窗子不说, 半点伤也没受。
他不冷不热地轻嗤了一声:“还当真是出了个易容术高超的人物。”且这人还习武。
细雨楼那日晚宴吕文茂唤来了不少女子作陪, 可越过帘子上前一观的只有汀香楼的离芙姑娘,绝非什么流光阁的祁琬;他听得出温殊故作女子嗓音学的正是那位名作“祁琬”的流光阁女子, 可这声音他从未听过,显然那祁琬绝非离芙;这二人都是吕文茂寻来绊住“展昭”的美色,便是二人自荐枕席, 凭相貌入了吕文茂的眼, 也该是被细细证实过底细, 必是确有其人。
可从那话看来, 祁琬和当日的离芙乃是同一人。
她们背后可否有人另说,这二人既然在渝州城内确有其人,那这胆大包天、凑上前来细探的同一人定是照着二位女子的面目乔装打扮, 骗过亲疏之人。
白玉堂心头隐隐闪过一抹不悦, 又有几分难言的赞赏。撇开温殊这皮毛功夫, 不能发觉那祁琬如何;当日细雨楼上, 他与那离芙不过咫尺之距, 没发现她易容便罢了,竟也是未能发觉离芙武艺高强。
若是所料不错,这瞧这娇滴滴的姑娘还真不输他与展昭,甚至更甚一筹。如此想来,昨日趁机潜入柳府小院儿无声无息地偷走请柬的,必是此人。便是昨日与温殊一面,也多半是有意细观其面容,为今日唐门游宴的乔装易容作做准备,却不想这一端详之下,发觉了温殊暗中易容成白玉堂的模样。再稍稍推想一二吕文茂请这些姑娘来的用意,此人也不难得出白玉堂另有所谋的论断。
只是江湖上出了这么一号人物,他毫无头绪,不知是谁。
白玉堂扫了一眼温殊,忽而问道:“当年教你易容之术的到底何人?”
温殊扬眉啧了一声,稍作思索,便猜着白玉堂此问用意,“谁知道哪个深山老林里跑出来的糟老头,老不死的,一个个神智不清。”他单手托着腮,另一手拎着那茶杯摆弄,“他既不问我出身,我自不问他来历,我们有缘千里相会,不知各人姓名。不过那时他带着我东躲西藏,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面相,多半是惹了仇家,怕人寻上门来;又怕来日一死这一身绝活儿后继无人,干脆丢给了我这一穷二白的可怜人。而后他自个儿失了踪迹,倒害得我只接了他半桶水的本事,尚未出师便被丢开了,成日惹你这损嘴儿嘲笑。”
这话说的洒脱,可与白玉堂而言半分用处也无。
这世上易容术高超的寥寥无几。
秦川沈氏虽然擅做人皮面具,但更重铸兵锻器的家学,这旁门左道的小玩意儿族人不过学之一二罢了;唯有那沈贺成甚好此道、下了功夫细细钻研,还在江湖上留了什么千面郎君的小贼美名;而温殊学了几分本事,全归功于二十多年前那几个疯疯癫癫的神秘老头……如今这突然冒出来的易容高手,颇有几分千面郎君改头换面无人识的本事,要不是白玉堂与那沈贺成有点旧交,当真要怀疑这人就是那千面郎君了。
也罢,既是毫无头绪,白玉堂也懒得瞎猜,今日入那唐门,他总有办法逮着那人弄个明白。
他拎起搁在桌上的巨阙,自顾自地起身要走。
这会儿温殊倒是开口拦人,“白老五?”
白玉堂不应声,人还拎着剑站在桌边,只懒洋洋斜了温殊一眼,好似在说:有事快说,别磨叽了白爷的时辰。
“那云静翕,你当真认得?”温殊翻翻眼皮,心知这陷空岛的五当家,江湖鼎鼎有名的锦毛耗子早将自个儿耐性拿去全喂了一只官猫,对他这旧日友人全当耳旁一阵风,真如当年一语成谶,是个喜新厌旧的薄情耗子。他抱起胸,“倘使如此你便太不够意思,白叫我这头查的上蹿下跳脑仁疼,钻错了路,你也不提点半句。”
“认得,也不认得。”
白玉堂说着,提着剑往外走了两步,侧眉瞧他,“且你自个儿要查的人,又一路查到扬州去,可有知会白爷半句?”又何来的提点之说。
“前几日你怎又做个锯嘴的葫芦?”温殊又道。
“那不成,若无那日巧合,只怕那安乐侯的小命就挂在渝州官府迎风招展了。且松江一霸那日实在威风,白爷懒得争锋,自得当个哑巴避避风头。”白玉堂懒洋洋道。
温殊叫白玉堂一语气笑,可仍是辨出白玉堂这是信口胡言,“到底是认得还是不认得。”
“认得。”白玉堂应了,“无甚交情,”他改成抱剑而立,神色慵然地打量着外头,口中不冷不热,还难得与温殊费了些口舌解释,“云静翕是我亲兄旧友,那时确不曾见过,去年八月末是他书信婺州,点出兄长尸首被藏于何处。”那半支秃笔四人倒是随性,根本没寻什么特别之处,就在这群山之中随便找了块地,将人封棺埋了。若非这位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先生突然来信沈嫮,这深山老林又只怕翻遍寸土寸地,过个大半年都未必找得到白锦堂的尸首。寻见白锦堂尸首之后,白玉堂九月出行,快马北上,追上了慢悠悠纵马回京的展昭,双双入了开封府。不过他那刀也是那路上碰上贼人,才折断的。
温殊神色一顿,他对去岁婺州之事也耳闻一二。
“……此人本事果真通天。”温殊道。
“你既疑心于他,何苦说些违心话。”白玉堂嗤笑。
“你总该承认他若不是神通广大,这千里之外掐指一算倒是知晓你那兄长的尸首,总该是有些古怪的。”温殊被点出话中的阴阳怪气也不恼,眯着眼口中仿佛挑拨之语,“要是他与背后算计你的人同一拨,也能知晓你兄长被埋在何地。这世上有他这么大本事的人,只怕老天也得顾忌几分,要收了他的命。”
白玉堂却不以为意,“你满心猜疑,只管去查便是,白爷没工夫拦你。”
温殊轻哼一声,“少拿我当刀子使,这几日你抓苦力还不够?我便是作壁上观,也能等到个结果。”
“这么说来,”白玉堂挑起眉梢,“你这几日一无所得。”他说的自是温殊去试探那柳眉一事。
温殊不言。
白玉堂便笑,眉宇开怀,慢悠悠地又退回了几步,绕着桌子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温殊,“你倘使真想知晓那云静翕有无真本事,爷给你支个招。”
温殊分明瞧出白玉堂满脸不怀好意,还是谨谨慎慎地入了套,“说来听听。”
“寻个人。”白玉堂抱着胸说,不等温殊问话就接了下一句,“你的旧友,那位江湖闻名、人人称颂的采花贼,九天月隐。”
“与九天月隐何干?”温殊眉梢抬得老高,隐约察觉不对,这踏入套里的脚又想缩回来。
“你只管寻他来,爷就能给你弄明白这云府的云静翕到底是真有掐指知天下的本事,还是得了幕后之人的指点,因而消息灵通。”白玉堂老神在在道,那面上神色淡淡,似是随口出了主意,自己对此却是不甚在意,“寻不寻就是你的事了。”说着,他便真提脚往外走,在外头的铺子里斜倚着柜台,像是在等柳眉挑布料。
柳眉回头瞄了一眼,心知白玉堂这头了事了,正要笑吟吟地迎上来,布庄外头突然进来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那人绷着面容、行似疾风,整个人犹如一柄出类拔萃的利剑、气势昂扬,只进来扫了一眼,丝毫不见犹豫,径直走向了抱剑斜倚、神色懒散的白玉堂。他开口道:“侠士,我家主子说将此物递交于你。”他快言快语,又从怀里提出一个信封双手捧到白玉堂面前。
白玉堂眉梢微动,垂眉敛神,望了这素不相识的仆从一眼,似笑非笑地抬手接了信封,半句不问这人主子是谁。
那仆从这便作揖一拜,口言告辞,快快离了这布庄。
白玉堂扯开信封口子看了一眼,露出果不其然的神色,单手将信封塞进怀里。温殊虽是在后头瞧见,却搁不清这又是什么把戏,不过想想白玉堂这几日尽用陷空岛和白府的人去帮展昭查案,多半也就这些,他别无兴致,索性转头慢悠悠地从后门离了布庄。
只是温殊方才走出三条街,就在巷子口碰上了早早离去的展昭。
展昭正牵着他那匹枣骝色的神驹,提着刀,仍穿着一身素淡的衣衫,垂着头,头上还戴着斗笠,俨然一副要远行的模样。显然他非是一直等在此地,确是回了一趟院落,做足了准备,却又不知为何在此等候。
“朋友还有事?”温殊看出展昭这是在等自己,从后门走必定要从这个巷子口路过。
展昭原是站在人头攒动的巷子口垂眉静思,闻言微微抬起头,温润的眉目含着笑,“想托温兄一事。”
温殊眉毛微微扭了扭,仿佛有些稀奇,又盯着头顶上越发高亮的日头,一时没说话。
展昭正要开口,忽而侧头瞧了一眼巷子外的街道,在行色匆匆的车马人群之中盯着一人的背影看了许久。
那是个女子,也戴着帷帽,白纱垂在笠帽上,将女子的面容遮掩。她身形窈窕,穿着俏丽的粉色百褶裙,走在人群中婷婷袅袅,像个桃花仙子,可又不似那柔弱娇美的杨柳枝儿,手里提着一卷长鞭不说,浑身带着一股刀尖狂舞之人方有的疏离狠绝之气。这种奇妙独特的气质,在这巴渝遍地性情泼辣的貌美小娘子面前也扎眼的很,让她所过之处皆有人驻足忘神。
展昭未能瞧见此人面容,也非是为这股独特因而注意到她,只觉得这女子的身形有些眼熟。
可他想了片刻,却未能在迷雾重重的记忆里扒拉出对号入座的人。
展昭正要作罢,眸光微动,又在那粉衣女子前头瞧见了一个人。那也是个女子,不像粉衣女子遮掩得严实,她穿着一身轻薄窄袖的交领长袍,长发编了好几条小辫子然后和剩余的头发一气束成马尾,又斜插了三支木钗,那柳眉杏眼不似寻常妆容,而是将眉梢稍稍向上画,扫去了往日大家闺秀的端庄秀丽,看上去英姿飒爽,任谁都不会错认这是个女侠。
展昭认出了这个有几面之缘的熟人,正是那将门丁家的三姑娘,华亭双侠的妹子丁月华。
丁月华似是与人同行,一并的还有好几个十五六岁、穿着统一、手拎佩剑的姑娘,远远瞧去花团锦簇,也是各个神采奕奕。展昭收回了目光,忽而一愣,迟迟地拨开迷雾,因丁月华而想起了婺州旧事,想起山中那目光无情、出手狠辣,全然不顾自己性命的女子。
“她虽是教主,却未必是此事领头之人。”
“爷再问你,那女教主哪有一分是意欲称帝的模样?她分明是要屠尽世人方罢休。”
是那位满天下通缉的桃木教那位傀儡女教主……她怎在渝州?
“朋友?”温殊不知展昭在看什么,又不能直呼起名,只得含糊出声。
展昭蓦然回神,再去瞧人群时,哪里还能寻得见那仿佛女教主的女子身影。因他与那女教主只有一面之缘,先头乍一见只觉眼熟未能反应过来,如今太迟却是无用。展昭只得收了神,将心头狐疑藏下不提,与温殊歉然一笑:“某失神了。”
“朋友不是要赶着时间,怎还在此地?”温殊提醒道。
展昭微微颔首,“某正是为此而来。”
展昭确是要赶去巴县,如白玉堂在布庄催促那般,他是该快些将那位巴县的状元郎请来渝州城帮忙。倒不全是为了那生死不知的书生,而是白玉堂没点透的另一个缘由——轰地门。
如今他要查渝州官府,这几日东奔西走、所行所遇之事零零散散,搅合的人稀里糊涂、头昏脑胀;可昨夜与白玉堂细谈之后,在他脑中已经渐渐清晰罗列了数条线索眉目。
其一,两年前草草结案、与唐门有关的说书人灭门案。此事他既然与白玉堂提起,白玉堂探入唐门之时、除了查那老门主的真正死因,也定会顺手查查这桩旧事。
其二,两个月前书生闹事被抓入大牢的案子。如今还有数位书生被关在大牢之中,渝州知州显然是打定主意要将此事隐瞒“展昭”耳目。因此那日展昭去接庞昱,却见了空空荡荡、只余馊味的牢房,其中定有渝州官府不可言说的渊源与秘密,多半就是白玉堂所说的吕知州怕极展昭与包拯的缘由。且此事还闹出了那位说书老先生家中的命案,硬说那书肆的夫妇二人是卖了违背纲常伦理、大逆不道的话本,因而查搜书肆之时出了意外,夫妇二人命归于西。
此二事倒是与千霖宫那位杜湛林所说对上了,城内人是为说书人的旧案,还有这书生闹事、书肆查搜出人命,因而旧无人敢出什么新话本,连梨园也只敢唱旧戏。
其三,五年前同是这吕知州审理的冯羽、尤诚在巴县杀人满门的案子。被抓捕在案的冯羽虽是供认不讳,但展昭看来其中尚有蹊跷,还待细细查证;可巧他要寻的那位状元郎就是巴县的知县,便可托他赶来渝州城之前,也查一查这桩旧案。
其四,那梨园聚首的诸位官门夫人的钱财来历。展昭昨日听来,虽有不甚明了之处,但也点出这些官门太太极可能是旧年相识、同流合污之辈,往日的钱财许是不义之财。吕知州本人行事谨慎,不见他与渝州城内的富绅豪门有什么牵扯,那罗善更是滑不溜手,在这渝州城里仿佛隐形人,想来只能从他们这亲眷家风入手窥探一二真相了。
其五便是那张府。也亏得白玉堂赶巧儿碰上吕知州前往张府,而后几日吕知州得了告诫,不再这般鲁莽行事,再未去过张府。白玉堂所言不错,他要查官府,首先便该好好探探张府的底。只是这几日张府戒备森严,他还得再等等方才妥帖;且他如今虽未被官府的人盯着,身旁却神出鬼没着一个发疯要报仇雪恨的年轻人……
正是这位名作应明卫的古怪年轻人。
此事也是第六条线索,与渝州官府无端端有了古怪牵扯的数桩江湖命案。
展昭初来那日想从此处入手,一是因小侯爷因轰地门命案被冤,二是轰地门寻上官府报案,并未将此案当作探查官府的关节。如今那寻常百姓吕子俊一死,又添庞昱牢中一案,这几桩江湖命案与官府便千丝万缕扯不清了,怎么看都是重中之重。
他虽理清了思绪,可数条线索、数桩命案,光叫他独一人一个个寻根究底、穿针引线,串起前后,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若非查案人手不足,也不至于叫白玉堂日夜兼程整整三日,落得一身疲倦;说来白玉堂会亲自前去,也正是知晓凭他武艺方能潜入那些江湖门派不被人察觉,不能轻易此事假手他人。
展昭心知他所擅长之处绝非查证破案、见微知著,这才有心寻包大人举荐的那位状元郎为助,也便于他随后再仔细探明那江湖命案,亲自潜入那些江湖门派探查。此外,更要紧的是,那位轰地门的年轻人如此出其不意地盯着他,难保哪日查案途中横生枝节、被渝州官府发觉异样,又或是伤了寻常百姓的性命。
展昭与温殊淡淡一笑,诚恳道:“事出突然,某只能托温兄再搭把手。”
温殊站了一会儿,还没问展昭何事,竟是叹了口气,“我可真是招了你们俩。”
展昭只得讪讪一笑,“惭愧。”
“……”
这个笑容让温殊一愣,盯着展昭的笑容看了许久,神色忽而有些微妙,“我以为……你的性子从不会请托于人,无论公事,还是私事。”
展昭想了想,神色坦荡地应了一句:“是。”
春风渐暖,街头熙熙攘攘,又是一日繁忙入了夜。
四月初八,夜晴无云、星空璀璨、弯月高悬。渝州城民宅早早熄了灯,而勾栏瓦肆仍是靡靡琴瑟之声、娇俏笑语、吆喝高声、缠绵低语交织辉映、不绝于耳。
可今夜总归是不同的。
夜尚未深,不知何处飞出了光鲜亮丽的蝴蝶,好似那发光萤虫,羽翼却点着浅蓝色的光。它们舞动着翅膀,在穿过高高的丛林和高高的城墙,各自落在不同的屋檐下,在漆黑的夜里夺目又灿烂,仿佛有着诱惑人心的美丽。
坐在窗栏上的白玉堂侧头瞧了一眼。
一只羽翼点着蓝光的蝴蝶静悄悄地落在桌上那信封上。
白玉堂捡起信封、提起搁在怀里的巨阙,翻身出了窗。那只发着亮光的蝴蝶也动了起来,像是引路的蝴蝶颤颤巍巍地扑动羽翼,带着白玉堂往外走。可白玉堂才出了院墙,正要纵跃跟上那蓝光蝴蝶,忽而停住了脚步,转头望向了黑漆漆的巷子角落。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月色之下,那张华美俊俏的容颜像极了刹那炸响的烟火,比画中仙人还要勾人心魂。
“来都来了,躲什么,白叫爷好心好意劝了又劝。”他懒懒道。
几乎是声音落下的同时,一个黑衣人从巷子角落露出了瘦削颀长的身形。
他微微抬着头,笑声清清朗朗:“展某想想,还是同白大人借个人更为妥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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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可爱们,是不是都不见了嘤。
为什么没人爱我了也没人夸我了?
嘤。
那我只能自己夸自己了。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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