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家满门……?
展昭与白玉堂皆是微惊, 非是错愕于雷家满门被屠,甚至并非意外此事与在座诸位江湖人有关。且看那满屋满满当当的牌位,不难猜到这“蜀中雷氏”已然皆是亡魂归西,至于与这一众来宾牵扯甚深也再显眼不过。二人所惊的是这雷家一事上,这唐无影口中仿佛透露了一桩被隐瞒的旧年秘密, 绝非仅仅上门屠戮。
他们不约而同地端详着这个年轻人。
这个名作唐无影的年轻人太瘦了, 像是只有一身轻飘飘的骨头, 因而那海象紫的深衣从削肩垂下, 将他衬得如鬼似仙。倒是他双手抱着的那个胖墩怪熊怪可爱的, 与他截然不同,又呆又愣。
他仍在低语, 也不知是闲情逸致大起、还是想要这些人死个明白。
“……我便大发善心,不妨早早告诉你等,不必再等了。”
远处从高耸内卷的石壁里射出的水龙, 铺天盖地地喷了小半个时辰, 一刻不断, 强势地冲刷着整个唐家堡内, 终究将烧了近一个时辰的赤红火焰压了下去。尽管如此,这场大水来的依旧太晚了,唐家堡内早前所见的繁茂竹林被烧了大片, 一眼望去, 在夜色中仍是黑黢黢的, 可却不是随风摇曳的竹叶, 而是光秃秃的竹竿和浓烟滚滚。
“今夜再无人能入唐家堡, 你等以为还能如四年前一般如愿以偿,一把大火便叫我唐家堡重重机关形同废物?”
供着满屋“蜀中雷氏”灵位牌的小院儿也被扑灭了大火,轻声慢语的耳语在此时清晰无比。
“一次趁火打劫、倒是将你们这些行走江湖的‘好英雄’、‘好侠客’养的得意忘形了。”
“我唐门便是门主身死、弟子无能,也不是那一把大火烧了琴阁,就遭你等构陷、无力还击的雷家。”
所有人被淋得浑身湿透,没有人离去,想离去的人更无法离去。他们或是若有所思、或是惊惧万分、或是面容惨淡地盯着戴着诡异面具的年轻人。
年轻人好似轻声笑了一下,喑哑的嗓音听起来温柔得让人头皮发麻,想起指甲在什么东西上抓响,他踩着杜湛林的胸前,平平淡淡地打量着这些人:“你们千军万马只管来来,我唐门等候诸位,定令诸位……”
“有、来、无、回。”他轻飘飘地落下了四个字,怪声怪气的低语温柔至极,又像是扑面而来的寒冰,令人肌骨冷彻,令人心神窒息。无人作声,只有水声在唐家堡里哗啦啦地响着,像是在下一场暴雨。
终于,有人在惊骇静谧之中发出了笑。
拂柳山庄的龚世宗倒在地上,费劲地侧着头冷笑着,仿佛上气不接下气。
“……你唐门有什么脸提雷家。”他说。
“当年雷氏覆灭,始作俑者便是你唐门。”龚世烛倒在兄长一侧,瓮声瓮气地接过了话,“为雷家之秘,唐空简筹谋了足足十六年,我等可比不上你唐门之人奸滑险恶。蜀中雷氏上及百岁老人、下至襁褓婴儿,无一幸免,此事论功劳唐门当是首屈一指。”
“……”唐珞琼浑身一颤,连带着抱着她腰的唐珞昀也跟着动了一下。
“呵,好个唐门游宴,好个唐门娘子招亲,用着雷家琴,抚着雷家曲——”
“还供奉着雷家满门的牌位,只怕是雷家上下泉下有知,都能气的掀开棺材板——”
龚家兄弟二人的脸被唐无影冷不丁一脚一个踩进泥里去。可龚世宗仍是要仰起头,满是泥物的脸上仍是挂着冷冰冰地笑,“……雷氏只怕人人都恨不得啖汝唐门肉、饮汝唐门血——唐无影,你老子的债,凭这一屋的牌位就能抹去吗——”
唐无影戴着面具、歪着头,瞧不出神色,“休要聒噪。”他温柔地说,“拂柳山庄……”唐无影好似认得这二人,抱着那怪熊盯着二人看了一会儿,突然捏住了龚世宗的脖子将他提到面前来,透过面具眼睛处的孔盯着龚世宗的面庞,轻声低语道,“我不耐烦听你们多嘴。”
他那只纤细瘦弱有干净的手好似没什么力道,因而将龚世宗拽来也十分费力,可又仿佛轻轻一使劲就能将此人扭断脖子。
“你们且放心,你兄弟二人倘使欢喜,唐家堡也可给你二人留一块牌位。”
唐无影尚未动手,忽而侧过了头,望向黑黢黢的竹林,虽隔着面具,仍让人感觉他仿佛轻轻皱起了眉头。他不快地站起身,抱着那只胖墩,丢下了那些江湖宾客,莫名道:“何事。”
一个身影从黑黢黢的小道上急匆匆地闪了出来,此人身着立领深色蓝衣、勾边银纹,竟是那唐无郁。他的轻功身法与唐无影如出一辙、亦是多重影子在黑夜之中渐渐凝成一个,只是比之唐无影又少了几分从容不迫,多了几分有迹可循的章法,尚能被捕捉到摇晃的真身。与他一作比,更显的唐无影从火海之中来时,还抱着个负累,是何等轻功高绝。
唐无郁迎着众人视线踏入院落,虽是步伐匆匆,仍是不改面色冷淡。他目光更是波澜不惊,对院落内倒地的一众宾客视而不见,对狼狈不已的唐珞琼、唐珞昀姐弟二人也无动于衷。更叫人吃惊的是这曾在码头代为迎客、对唐珞琼毕恭毕敬、一看便是唐珞琼近旁之人的年轻人,竟是穿过唐珞琼,直至唐无影跟前,隆着眉头落下一句众人皆惊的话:“公子,官府来人了。”
唐无影眯起眼,“官府。”他的目光扫过假扮白玉堂的年轻人。
“渝州官府。”唐无郁说,不是璧山县的县衙,而是隔了大山那头的渝州城内府衙,“如今已经穿过外林,到了湖畔,我得知此事便已派人拦下,他们说是天色已晚,因而来寻……”他顿了一顿,方才扫过扮作白玉堂的男人,“来寻赴宴未归的展昭。”
展昭神色微动,仍是垂着眼与白玉堂远远站着,仿佛充耳不闻。
白玉堂眯着眼,捏着巨阙的拇指无声地在白布上摩挲。
连那扮作白玉堂的年轻男人也不慌不忙地笑了笑,听出唐无郁的未尽之意。
“江湖人寻不着路,倒是让官府进了门。”唐无影似是笑了笑,面具遮掩了他的神色,瞧不出是喜是怒,只是他转过头去瞧那些倒地的江湖人轻乎道,“这么说来,我还真冤枉了你们,这火兴许不全是你们放的。”唐门隐秘,山下满心算计的江湖人尚且被重重机关所困,生死皆看命数,这官府的人马竟然眨眼间就到家门口了。
倘使无人引路何至于此?
而能在这神秘的唐家堡当引路人,自然不可能是外人。
这唐门内乱虽是叫人稀里糊涂,但它确确实实将这唐家堡内折腾成了一团散沙。如展昭与白玉堂早前论断所料想,唐门之中除了唐珞琼、唐珞昀姐弟二人孤掌难鸣,养子虎视眈眈……这江湖世家之中人丁兴旺,多的是的宗亲叔伯,要说他们对这唐门门主之位当真别无心思,任由其旁落区区一养子之手又或是由着姐弟二人执掌,只怕都令他们心中意难平。如今唐无影这疑似老门主养子的年轻人对唐珞琼态度着实古怪,其他人暗中谋算、并不露面……却不知这躲躲藏藏的其他人引来官府是个什么打算?为一门主之位如何能叫官府插手其中?这渝州官府还能给他们什么助力不成?
且江湖中人尚且说是为了唐门秘籍功法等物而来,官府之人……又是为何?
这唐门怎跟块和氏璧一般,引得庙堂江湖之人均趋之若鹜,各怀鬼胎、纷纷前来?
展昭与白玉堂心头皆是狐疑。
唐门在江湖上虽不比五宗地位超然,可其中秘籍功法、机关图纸、秘宝毒器均是惹人眼红,江湖之上无非你争我夺的无谓争斗,盯上这唐门并不出奇。然而堂堂朝堂地方府衙,总不会是为秘籍功法而来。那么他们为何而来?为机关图纸、秘宝毒器?此等物拾一个不慎便是祸害天下,于他们又有何用?又当何用?!
思及渝州官府与江湖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今夜官府此行目的着实引人猜忌。
只是想来官府借了寻赴宴未归的“展大人”的名头,比那些江湖人更快逼上门来,却不知暗中与哪个唐门弟子勾结。
唐无影的面具上的笑脸仿佛在月光下含着冷嗤,面具下的心绪却无人能知。他将怀里那只胖墩缓缓搁在地上,那黑白相间的怪熊还要扒着唐无影的腿不放,终是被他拎起脖子丢给了唐无郁。唐无影又开了口,语气温柔极了:“六位长老在哪?”
“二位重伤,另四位行踪不明。”唐无郁面不改色地将胖墩抱起。
“这台下的椅子还坐得挺舒坦。”唐无影轻声笑笑,笑声毫无意味,却在那张面具下更为诡谲可怕,平静吩咐了唐无郁,“一炷香内,我要见到人、所有人。”在他踏步要走前,唐无影似是又想起什么,将目光从院落里剩余几人面孔上一一划过,盯着远远站在一旁的展昭与白玉堂瞧了半晌,几乎要把疑惑写在了那张诡异的面具上。
唐无郁等了半晌,不见唐无影动作,方才抱着胖墩缓声解释道:“陷空岛白玉堂,乃是云府代为赴约之人。”
“云静翕。”唐无影仿佛恍然,竟是又叹了口气,侧头怪罪一般望着唐珞琼低语,喑哑的嗓音在夜色里温柔得恐怖,“他不合适,他乃天煞孤星之命。”他拧着眉,怪声怪气的嗓音犹似情人低喃,不见起伏,却犹有苦口婆心、全然为唐珞琼打算之意,“当年云氏为破他命格,满巴蜀给他寻了八字称得上天作之合、方才九岁之龄的小娘子与他订下了一门亲事,欲等那小娘子及笄之后行礼,然不久后这位小娘子就被拐子拐走,生死未卜。”
他顿了顿,又温柔道:“他不合适。”
唐珞琼不应话,只抱着长木盒冷冰冰地望着唐无影。
他二人这模样委实古怪,不似传闻之中不死不休、争夺掌门之位的仇敌,倒像是闹了别扭的亲兄妹。别说那些倒地的一干宾客稀里糊涂,便是展昭与白玉堂瞧了半晌也是心头纳罕,摸不着头脑。
这唐门内乱究竟如何回事?
只是这二人显然无意与外人细细论说这家门私事。
至少唐珞琼这狡诈善变的唐门小娘子这会儿应对起唐无影来,当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张温婉的面孔如今称得上冷若冰霜。
唐珞琼不肯听他奚落,唐无影也不在意,只端详着那扮作白玉堂的男人,那目光冰冷诡谲,又古怪地挑剔,“展昭。”他虽是轻声低语,但不怎么客气,只管直呼其名,“你们官府是要活人,还是要死人。”
这回默不作声的唐珞琼拧起眉头。
那年轻男人和和气气地笑了笑,眉目间慵懒又神采张扬,“既然唐公子乐意给面子,展某自然得要活人。”
他又慢条斯理道:“天色已晚,既然筵席该散,展某也该告辞了。这为寻展某而冒昧上门的官府中人,自然也不劳唐公子费心。”这话乍一听在温吞平缓之中有几分气焰嚣张的不快,可展昭与白玉堂却明白这是对唐无影的答复。既然是“展昭”在此引的麻烦,那要“展昭”出面解决,否则官府之人若进唐家堡,只能是死人。
唐无影是要送客了。
他们自然得从善如流,在这漫长的夜色里离开唐家堡。
只是……
“展大人……”唐珞琼恭声喊住了人。
年轻男人垂眉一笑,华美俊俏的面容在月色下更是夺人心魄,不冷不热的嗓音平和又强硬地拦下了唐珞琼的话,“唐姑娘,今日多谢款待,来日在下还有二问静候唐姑娘解惑。夜深人倦,贵派今夜事故频频,唐姑娘又几番受惊,想是需得时间整顿歇息。展某今日所言句句肺腑,唐姑娘倘使仍挂怀此事,明日……”他顿了顿,目光隐秘而不动声色地掠过展昭和白玉堂,微微一笑,“明日再寻展某便是。”
言罢,他双手一拱,礼数周到。
唐珞琼动了动唇,漆黑的眸子一一从唐无影和她身后的唐珞琼滑过,仿佛是知晓面前的年轻男人既有决断,便是心肠冷硬、不受动摇,终究是道:“……今日变故叫展大人见笑。既然展大人去意已决,琼娘便不挽留了。只是唐家堡林道已变,容琼娘送展大人一程。”
她单手抱着长木盒、牵着埋头不语的唐珞昀,上前示意了一条道,“展大人,这边请。”
“那便多谢唐姑娘。”年轻男人懒懒地提步跟上。
唐无影也不拦,只抱着胸提醒道:“灵堂尚有客在。”唐珞琼不做理会,他也不恼,与先头威风凛凛、弄的满堂宾客成了满庭囚徒的人仿佛非是同一人。等唐珞琼姐弟走出院落,他方才唤唐无郁将这一众倒地的宾客都丢出唐家堡外,语气柔和又漫不经心,像是在处理什么无用的废料。
展昭与白玉堂同是扫过那些倒地不起的宾客,准备离开这唐门是非之地。
虽是心头诸多犹疑,亦知只有在唐家堡内方能解惑,可那唐无影绝非善茬,行事也有几分莫测……这会儿疑虑重重倒是按兵不动为妙,省的堵死了这条路、失了更多线索。
他们随唐珞琼从小院离去,竟是在烧的光秃秃的竹林里发觉小道全都变了模样,几个拐弯又到了那灵堂所在。大火已经被扑灭,棺材也仍停在大堂前,还有胡一归与俞子敬、那被白玉堂一掌击伤的高大男人,以及被先头爆裂的竹子击伤的江湖人躺在地上,零零散散还有几位宾客。他们未曾跟着唐珞琼在这爆竹声声的火海竹林里瞎跑,无论是惧怕危险还是对唐门无意,总归是运气极好省了挨那五毒神砂。这些江湖人本见火势被大水扑灭时、便有意离去,却不想这竹林小道仿佛彻底变了道,又处处剧毒浓烟与被开启的机关,因而不敢轻举妄动、仍留在此地。
令人吃惊的是老门主唐空简的棺材盖被掀开了,尸臭与烧焦的味道混在一起,格外难闻。
那立雪和尚正站在棺材前,双手交叠拨动着手中佛珠,唇边含笑,目光清淡出尘,念念有词,仿佛是在为着棺材里死后还饱受折磨的老门主超度。
白玉堂眯眼扫了一眼,那老门主被他扒开弄乱、检查尸身的寿衣已经被整理整齐。
见唐珞琼与唐珞昀踏步而来,立雪方退步与众人一笑:“我见棺木开裂,心有破碎坠落砸毁尸身,方才掀开,望唐姑娘莫怪。”
唐珞琼冷冷淡淡地扫了一眼棺木,狼狈的面庞上无半分动容,更无上前查看之意,只请诸位江湖人一并离开唐门。倒是唐珞昀仿佛因唐无影不在而恢复了几分神采,十分周到地与立雪细细言谢,确有唐门幼主之风。
等一行人穿过烧的面目全非的唐家堡竹林,再从唐家堡城墙大门转出小道,直奔湖畔时,却见那官府人马正在与一众神出鬼没的唐家堡弟子两相对峙。唐无影带着诡异的面具,早早站在树梢之上,而领着唐门弟子拦在渝州官兵面前的还是那神色冷硬、寡言少语的唐无郁。
“……我劝你等还是早些让出路来!”湖畔码头,一官府官爷正冷声高喝。
“你唐门失火,山林毁之大半,展大人应邀而来,与数位江湖人至今未归!我等已然接到数人报案!我看你们唐门此宴有异,还不快快让路让我等搜查寻人!”
“你们拦在此处,莫不是想扰乱公务?!”
话音且落,这些无惧江湖人的官差们竟然当场拔出了佩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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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困,起来继续修改,想得太慢脑子已经糊涂了。
晚安。谢谢你们每一个小天使!
今天也超爱你们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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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改一丢丢,更新大约半小时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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