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有愧、心虚, 又或是另生图谋……”
“使他们每一个,都在今日命案上,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
夜色漫漫,璧山县人声鼎沸,而重山犹如一只巨大的怪兽, 寂静无声地趴伏在夜色里。
林中无人作声, 三人对视静立, 仿佛是被这遮羞布下的丑恶人心惊得不能言语。
忽闻鸟扑翅响声, 很快他们三人看见云府的人抬着轿子, 慢悠悠地从不远处漫着雾气的林子里过去了。整个长队整整齐齐地沿着山路下山,好似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这边对峙的三人。可三人皆知云先生旁的书童子青侧头往黑黢黢的林子里望了一眼, 在轿子里一句含糊不清的低语下又全当无知地转回了头。
很快,云府的人不见了踪影。
白玉堂方才眯着眼盯着扮作他的年轻人道:“你的意思是如今生了命案的几个门派,都与这满门覆灭的雷家有关。”
年轻人眉梢一动, “诶, 我可没这么说, ”他笑笑, 像是要把锅重新甩给白玉堂,坦然地接了下一句,“但满座宾客除了你二人, 当是人人都与雷家有关, 便是有那么几个门派年轻一辈的弟子不知旧事, 今夜回了师门, 自有人与他们细细了解、囊括无遗。唐门那小娘子唐珞琼, 还有那位唐无影,或许还当算上那年幼却早慧的唐珞昀……三人皆知觊觎唐门之人必是与当年雷门相干一辈,自是宴请这些人,示敌以弱、引蛇出洞,想揪出与唐门内贼勾结之人、也趁此机会杀鸡儆猴。”
闻言,展昭想了一会儿,侧头看了一眼白玉堂。
白玉堂好似明白展昭的意思,当即道:“那个名作立雪的还俗和尚,也是如此?”
他与那立雪在黔州偶然结识,因见他脱俗不凡,方才有了那日黔州城把酒一宴、坐谈细论的交情。白玉堂本就是恣意洒脱的性子,独自出门在外,又碰上眼界谈吐不俗、功夫底子不弱,偏偏不似江湖儿女,而是一身佛性的方外人,心觉有趣,一时入了眼,自然便顺了这眼缘结交一番。只是他这江湖侠客向来是纵马天下,走哪算哪,一面之缘是友、结识数年是友,因而也算是与那立雪有了交情。不过英雄不问过往事,白五爷自然也对这一头青丝还了俗、喝酒吃肉混不忌,却仍然要打着佛号穿袈裟的立雪和尚所知甚少。
却不想那日之后,一月余未见,倒是在这唐门游宴碰上了。
满座宾客哪个不是来历清明、一查便知根知底的人物?不是门派弟子就是江湖已闻威名。也只有这盗了请柬、不请而来的小贼和这立雪,是唐门游宴上两个不知哪儿冒出来的人。
“这话你真问错了人。”年轻人耸肩,“这人我也未曾见过,天下之大,在下这样的无名小卒,如何能认得出多少英雄好汉。”他见二人面容沉沉,对他所言不置可否,又笑说,“不过他那身功夫,想是你二人也看出来了。”
年轻人顿了顿,“以禅入武、以武修禅,轻功一苇渡江,虽与世上绝大多数习武和尚路数不同,但他必是出自少林。”
展昭与白玉堂俱是不言。
立雪本就是还了俗的和尚,功夫不浅,出自少林不足为奇。奇的是江湖上从未闻说少林正宗还有个这么年轻有为的弟子,这弟子竟然还还俗了。瞧他那头青丝,也不知道到底何时还的俗,他说还俗不久,只怕也有两年了,也不知他究竟是何年岁。且他为何在唐门游宴现身,与这唐门、又或是那四年前覆灭的雷家有何干系?
说来此人来来去去,也不像是对唐门有所觊觎。
白玉堂出其不意地问道:“你又与雷门何干。”
“……”
年轻人目光一顿,哈哈大笑,惊得又一鸟雀扑翅而飞,“我见高楼宴宾客,我见楼塌人悲欢,白五爷,在下来凑热闹。”他说,眸光却像是在笑说:白五爷莫要诈人虚实,在下不受这当。
“唐门与雷氏可是旧交?”展昭接着问,对白玉堂突然诈年轻人这一句并无成果不以为意。
几桩江湖命案里还包括唐门老门主,添之今日那拂柳山庄的龚姓兄弟二人出言讥讽唐无影,分明是说唐门与雷家满门之死脱不了干系。可偏偏唐家堡里供着蜀中雷氏祖孙上下几代人的灵位牌,那唐珞琼手掌雷琴、会这雷家之曲不说,对那满屋灵位牌也甚是看重。
唐珞琼与唐无影口中提起的“大哥”又是何人?
“你们不也听着了,那唐无影对唐珞琼说了什么?”年轻人反问。
“雷家阿琼,唐门琼娘。”年轻人轻飘飘地落下八个字,面上的笑意颇深,“二位侠士何必明知故问,要从我这张嘴里再确认一番心头猜测无疑?”他低声轻语,不冷不热的嗓音像是春日凉风蓦然让人背脊发寒,“听说当年烧毁的雷家少了两具尸首,正是雷家最年轻一辈,雷家家主的一双儿女,雷琚和雷琼。”
是否旧交难说,唐雷两门什么干系也难说,可当年雷琼必定是今日唐珞琼。
至于她又怎么变成唐珞琼……
展昭却注意到另一事,意外道:“……你是说雷家公子也没死?”
“谁知道呢。”年轻人摊手,眉目淡然,“四年过去、物是人非。尸首早教人不知埋往何处,至于雷家那滩灰里你还能找到什么?世人皆知当日雷琚为救陷入火海的镇族之宝‘九霄环佩’而冲进大火滔天的琴阁之中。谁知道那雷家公子是不是与那屋瓦墙柱、满阁瑶琴一并烧成灰烬、连骨头都不剩了。”
“也或许,是这心怀仇恨的雷家公子时隔四年回来寻仇了。”白玉堂却冷不丁道。
算上今日唐门空中楼阁的剑南帮三把手,江湖上生了七桩命案,桩桩都是短刀插心口。这些人既然都与雷家深仇大恨,排去怀有此等怨恨,但确确实实不通武艺、只有一手琴艺的唐珞琼,不难让人怀疑杀人的正是那不知生死的雷家公子雷琚。
“也许。”年轻人不置可否,随意点头,仿佛对此毫无兴致。
白玉堂轻声笑了一下,月光之下尽是阴霾之色,“此事你知也好,不知也罢,事实真相终有一日能查清,也不用你今日如实道来。”他眯着眼,桃花眸中含着锋锐杀气,“不过,倒要请教一句,这雷家有什么可觊觎的,竟叫江湖人舍了礼义廉耻的正义面貌,也要合谋诬陷,逼上门去,放火杀人?”他声音亦是轻巧,可字字句句都含着一针见血的笃定与冷硬,像是一把垂直捅入的刀,毫无顾忌,令人胆寒。
“想必以你这不弄清前因后果、事实原委就挠心掏肺睡不着觉的好奇心,当是知晓此事罢?”
展昭目光坦坦荡荡地望了进来,灼然赤诚令人不能避退,“展某亦是要请教,四年前,众口铄金所言雷家为伍的,又是哪个魔教?”
唐门引江湖人觊觎并不奇怪,江湖多纷争,这唐家堡内多的是江湖人渴求的东西。可雷家不同,或者说云雷二族立身于世,与寻常江湖门派世家是不同的,云门一语点迷津、雷氏弦音助扬名,他们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不是因为什么功法秘籍、也不是什么秘宝图纸,更不是什么神兵毒物,而是人。
一门富贵托于才,一身才华托于人,云雷二氏甚至不习武,有什么能让人觊觎至此,连脸皮都不要了?
可莫说是为那雷家的琴与琴曲。
且不说用雷琴抚雷曲须得配以该有的心法指法,否则就会如今日白玉堂所为,不得不以内力催动琴弦,方有琴音伤人之效,可如此也害得自己落了一身内伤。甚至白玉堂怀疑这雷家之人不习武,正是因为“欲抚雷琴,不得习武”。单说雷家琴阁被烧,不难猜出,当年合谋为恶的江湖人忌惮雷家族人以雷琴伤人抵抗,因而未雨绸缪,早早一把火先烧了琴阁之琴,随后才逼入门中趁火打劫。而数百年来名噪一时的雷琴,如今怕是几乎不再流落于世了。
那雷家还能有什么?
雷家又是与哪个魔教混为一谈?莫非就是近几月所说的那魔教妖女、秦苏苏所在的掩日教?这魔教声名早年不得见,分明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门派,四年前又是哪儿来的?
被拎到各桩命案里顶缸的掩日教秦苏苏又是何人?
这些方是这数桩江湖命案与旧年恩怨的关键所在。
年轻人不语,望着面前两个聪慧敏锐的侠客,沉默了许久,又笑了笑,“你二人啊……”
白玉堂的长刀抵着年轻人的脖颈,只冷声截断了这毫无意义的低叹:“旁的事,你大可随意糊弄,白爷懒得与你计较。可这事你若不说个清楚明白,就莫想从白爷这刀下逃出生天!”
年轻人对白玉堂的威吓丝毫无惧,面容上仍是轻松惬意的笑意,高声喊了一句:“老头,莫看戏啦。”
展昭与白玉堂俱是面色一变。
他有帮手!
几乎是同时,林中风动。
一股阴冷风沙仿佛千军万马扫过了这片黑黢黢的林子。
只是一瞬,月色反光的刀剑中好像滑过一道黑影,再下一刻,二人刀剑下一空。那年轻人竟然从他二人面前被硬生生地截走。白玉堂面色铁青,半晌不做言语,只与展昭对视了一眼,皆是从对方眼底瞧出了罕见的惊骇之色。来者武艺强悍、深不可测,远超他二人,这月光之下眨眼一过,他们竟是未能发觉此人如何靠近、如何带走了人!倘使此人要动手伤人,只怕二人联手也毫无反抗之力。
这天下之大,二人早知不可小觑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可如今日这般还是头回遭遇!这偷请柬的小贼虽强他二人一线,论单打独斗不以命搏之未必能赢他,但二人倒也无忧无惧,甚至二人联手定能拿下此人。便是婺州城门上面对千军万马压城来,也不曾让展昭与白玉堂心觉武艺实属尚浅,唯有那开封城的周老于武学上不见端倪似有此人深不可测。
展昭与白玉堂站了一会儿,满怀心事地收起了刀剑。
这会儿断然已经找不见那来历神秘的年轻人,心头再多疑惑也得先摁下作罢。只是他既然有这么强的帮手,一开始又为何束手就擒、与他们敷衍周旋,莫不是早前那高手未在此?
“……如此说来……”他二人齐声开了口,又相视一笑。
“此中确有你我猜测那般的隐秘。”展昭轻声道。
白玉堂亦是眯起眼微微颔首,“且他定是知晓什么却不愿与你我透露。”
那扮作白玉堂的年轻人默认了此事,却不肯直言。恐怕正如展昭、白玉堂二人所料,他虽顾左右而言他,嘴硬得跟个铁焊的牢笼一般,但确与雷家、唐门脱不了关系,今夜混入唐门也是为此。
“他说‘觊觎唐门之人必是与当年雷门相干一辈’,”展昭顿了顿,“雷家与唐门被盯上的原因是一样的,并非唐门本就有的那些秘籍宝物。”
白玉堂又点出展昭心忧之事,“官府与唐门内贼合谋,唐门内贼是为门主之位,而官府……想是也为了这不能言之于口的秘密。”
展昭无声地叹气。
他早有预料官府与江湖有这千丝万缕的牵扯,可当真搁在眼前还是一团乱麻、令人心忧。
白玉堂将长刀往肩膀上一压,吊儿郎当道:“既无答案,你这愁苦猫儿还是省了这无用叹气,明日再查便是。那吕知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着实叫人弄不清他到底是怕死还是如何,少不得明日再试他几回。”说着,他率先往山下走了两步,又斜着身子,歪着头等展昭。
“走啦猫儿。”白玉堂拖长了音催促。
展昭只得无奈笑笑,忽而想起千霖宫那个少年郎。
他心头微闪,见白玉堂又要催促,便拎起巨阙跟上,“白兄缘何不愿一问云先生?”
不说云静翕那身本事,他既是云家人,这蜀中云雷二氏如此地位,定有世家之交;此中确如先头的年轻人所言,问云先生远比这人来的牢靠可信,也便利。且那渝州官府被刻意赶来的云静翕劝退,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是否如他二人心头猜测那般……
“天下神棍都一个德行。”白玉堂毫无迟疑地接上了这话,空着的那只手做出掐指一算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同展昭道,“天机,不可泄露。”
展昭忍俊不禁,与白玉堂沿着下山路走了一段,想想又问道:“云先生名静翕,白兄可知他别的名号?”
白玉堂挑起眉,觑了展昭一眼,好半天才仿佛不太情愿地、又半句不瞒地答道:“云静翕,字幼清,闻说因天煞孤星之命,自号孤帆,旁人多称云先生,又称孤帆先生。”
展昭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着摇摇头。
白玉堂见状又瞥向展昭,胡搅蛮缠道:“他虽有本事,许是也知晓城内种种真相,你这官府中猫,也不能信了这口说无凭的虚话。”
展昭暗笑白玉堂非不肯他与云静翕有往来,还要兜这圈子,口中坦坦荡荡地反问:“总归一条线索不是?”
掐算之语自然不能充当呈堂证供,可这前因后果,总能给他们扫开迷雾作路引。
白五爷叫这牙尖嘴利的猫儿气噎,也是无言以对,好半晌才道:“从唐空简的尸首来看,胸前确也被插过一刀,因而毙命。”他踢棺出火场前,赶着时间看了一眼,确证了那唐门小娘并非虚言。
展昭一听,被白玉堂这转话锋的生硬差点逗笑,往日他这白兄混不吝,谁还能从他口舌上占便宜,今日倒是将他的话也塞回口里一次。他眸中含笑,立马叫白玉堂看了个分明,白玉堂嘟囔着“你这臭猫,又诈你白爷!”,人却抱着刀走了两步停了下来。
“展昭。”
“白兄且说。”
白玉堂凝神望了展昭片刻,那双桃花眸里仿佛映着点点月光,又有往日锋锐狠戾与漫不经心、又有狂风暴雨一般的炽热,还有隐晦的从容,倒是那些焦虑之色半点不见。他抱着刀踏步向下,又闭口不言了。
展昭也不问,与他在月色黑夜中下了山,弯月向西,已经寅时了。二人没有直接回渝州城,而是沿着城外漫步。
“你把温老六借去了?”白玉堂又懒洋洋问展昭。
展昭道:“这位巴县知县上任两月,应当在渝州知州面前露过脸,展某看来温兄那易容的本事值得一借。”比他直接将那状元郎接来要好。
“你与他约了何处相见?”白玉堂侧头望了一眼月色,“城外十里亭?”
“今晨卯时。”展昭道,想想又补了一句,“白兄不若先回去歇息。”白玉堂三日三夜不合眼,昨夜又歇得晚,虽说习武之人得了几个时辰好眠也精力充沛,可总归是过于操劳了。
“张府你有何打算?”白玉堂不应,只与展昭往十里亭方向拐,二人脚程不慢、不用轻功这么慢走半个多时辰,再小歇半个时辰,也过了卯时了。
展昭见白玉堂打定主意,也不劝了,倒是一晃身,口中说着:“想是明日要先去一探轰地门。”他整个人已经跃了出去。
白玉堂也紧随而上。
夜静无话,二人不过一刻钟多便到了十里亭,本就洒脱自如的江湖侠客,顶着夜风露水刮面,各自抱着刀剑背倚背歇下了。
“猫儿。”白玉堂闭着眼仿佛百无聊赖地唤了一声。
“嗯?”展昭亦是一动不动。
“雷家四年前覆灭。”白玉堂说。
展昭闭着眼意会地笑笑,“……什么功法能叫一个毫无武学根基的人,四年后毫不费力地杀死这些江湖人,短刀三寸入胸,半毫不多。”他接上了白玉堂的后半句话,好似对白玉堂疑惑心知肚明。
“这等手法,凶手武艺不该输于你我。”白玉堂又道。
他二人习武十多载,对此再明白不过。雷琚倘使活着也不过是二十多岁,比他们大些的年纪,哪怕是四年前,他欲入武学,重头再来,也实在晚了太多,再如何天赋异禀、根骨清奇,也不该在短短四年内赶上他们日以继夜精进的武学。
“这世上恐怕只有南阳连家能办到此事?”白玉堂说。
展昭沉吟半晌,方才不甚确切道:“闻说……南阳连家在数年前生乱,元气大伤,江湖之上几乎不见连家之人。”
“不错,连家当是无人能出手相助。”白玉堂微垂着头,往日分明警醒的很,这会儿才坐片刻就好似快要睡去,“那小贼……许是……转移你我视线,故意抛出了雷家与雷琚这条大鱼,这锁的钥匙还是在此人……”
展昭放缓了呼吸,没有作答,果不其然就听白玉堂呼吸渐渐平缓,再无后言。
夜风习习,仿佛将二人的头发吹拂交缠在一起,也将一夜心事埋藏。且是这时,远道而来的急急马蹄声忽而惊醒了浅眠的二人。
展昭与白玉堂手一抬,抛着换了刀剑,狐疑的目光一并往远处一望。
天将亮,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温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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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我回来啦。
好像成功的度过了修罗场,但是事情依旧没有解决……
总而言之仿佛得到了片刻喘息。
快乐回来更新。
不过一周没更新,脑子有点更不上上周的想法……嘤……我得重新整理一下。
明天再看要不要修改吧[推锅日常]
晚安小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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