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黑人归烛微亮,窗明影孤形暗藏。
晚间初鼓之后,一黑影悄声无息的滑过街道,蹿房越脊,潜进苗家集。
他蹑足潜踪,悄立窗下。透过窗烛微亮,瞧见侧影正是展昭,而这屋子正是那苗家集的苗员外的内宅。
一身夜行衣的展昭轻身贴着窗棂,凝神屏气,耳内清晰灌入夜间林叶的“沙沙”响,和着虫鸣窸窸窣窣,自然妙音。显然,以展昭的耳力,如此听清窗内主人家的私语更是不在话下。此刻屋内恰有人闲聊,其一正是那白日里高利欺人的乡宦老者苗秀,另一和他说着话的人则年轻许多。展昭自忖这人便是那苗秀那太守府衙当差的儿子苗恒义。
他们二人正说着自己今日平白得了不少银子的乐事。
展昭耳尖微动,察觉到一股极轻的风声,猛回头,隐约瞄见一晃而过的人影。他的嘴角不由得带上了三分笑意,分明是瞧清楚了那摸进来的人是谁。
真是个不肯吃亏的主儿,白日刚替人还银子,夜间就讨帐来了。
展昭随着远处一闪而过的灯光而向后一退,随即伏身盘柱而上,贴住房檐,而那人也是不见了踪影。展昭挑了挑眉,心中不又冒出一句:“倒是巧了,若是盘躲在另一根柱子上,倒是仿若二龙戏珠。”犯想间,又觉自己这心思古怪得很,揉着鼻子作罢。
也不知道那人寻过陈家村的欠债老儿没有。
展昭转念想着。
这时厅内忽闻丫鬟惊呼夫人不见踪影,引得苗秀父子离去,展昭趁机盘柱而下,侧身蹿进屋内,瞧见桌上放着几包银子。
“性急。”展昭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也不知是在说谁,面上却带着笑。他借着一旁摆着的笔墨,提笔写了两行的字条,并将压在五个裸子下,随后才慢悠悠地揣起了其中的三包,抽身而去。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又一黑影悄声无息地进来了。
灯烛微跳,果真是白日里那做冤大头的俊美公子哥、白玉堂。
哪怕是在夜里,白玉堂也不曾打算改扮行装,套着他那簇青色的袍子便提刀而来。
月黑风高夜,他双目所及之处依旧清晰,刚跃进宅墙就瞧见了身着夜行衣立于窗外窃听的人,只觉得身形眼熟的很,却也一时没想起来。远方灯光忽闪时,那人盘柱而上,贴立房檐那轻巧劲儿跟只猫似的,嘴角不由得一歪。
此人本领可绝不在他之下。
白玉堂暗道一声,也不理会是否有人瞧见他,只管对那灯光迎面而上。
提灯之人原是那苗秀之妻同丫鬟。
他趁着丫鬟回身的空当,抽刀压在那妇人的脖子上,双眼冷冷,也不需要多说一句。妇人竟被吓的骨软筋酥,连嚷一声的胆气都没了。
白玉堂皱了一下眉头,提起妇人到一边,正想问什么,却瞧着妇人的耳朵停了停,“一个重利盘剥,一个买卖良家……”他话未尽,只以衣料塞住妇人之口,提刀便削去妇人双耳,“倒是天设一对。”他似笑非笑,一字一顿,字字带煞,“地、造、一、双。”正如江湖传言那般行事狠厉毒辣、干脆利落。
语罢,白玉堂将那妇人随手丢藏在不显眼处,侧耳听了一番动静,沿着东边转回前厅。
刚一进屋内,白玉堂便瞧见了桌上压着的纸条儿,原是绷着怒意的脸竟是微妙地缓和了下来。
“拿一半还留一半。”白玉堂收起剩下的三包银子,低语了一句,正要离去却又用双指夹起了那张字条,上书:“三五一五,五五二五;连本带利,加四还汝。”字迹清隽端正,极为工整,边角圆滑。
一百七十五两,正好是三十五两的四倍之数。
他大约是知道是谁了。
白玉堂并不多留,轻身窜了出去。
等苗秀父子回过神,赶回客厅之时,哪里还能找得到来无影去无踪的两位少侠,更别说那不翼而飞的几百两银子。
夜里云疏月朗。
安平镇的西面巷子鱼龙混杂、灯火通明,入了夜反倒热闹了起来。白玉堂轻车熟路地越过一座墙,踩着屋檐,单手扶着窗棂一推一翻身,身后便立即传来了柔软地低语:“五爷哪一次要是从正门就来便好了。”
那女子的嗓音娇娇弱弱的,满是哀怨。
白玉堂充耳不闻,只是往那窗沿上一坐,长刀往墙上一搁,双腿一架,朝着屋内招了招手。
屋内灯光明亮,照的那屋内摆着的珍奇器物和床边悬着的罗帐上层层叠叠的海棠花莹莹透亮,可惜床上并没有香肩半露、身形姣好的美人。那穿的整整齐齐的女子在站在桌边倒酒,笑吟吟的,没有半点语气里的哀怨。
“呀,五爷这可是收到哪家姑娘的字条了?”那女子一转身就瞧见白玉堂对着月光夹出了一张塞在怀里的字条,她说着就伸手去抢纸条,裙袂翻飞,另一只手中的酒杯却不撒半滴酒。
白玉堂头也不抬,单手顺走她手中的酒杯,整个人换了个方向坐在窗沿上。
女子没能从白玉堂手中夺到那字条,似是呆怔,随即又莞尔一笑,“五爷在我这小楼白吃白喝,还不走正门,妈妈可是要恼的呢。”
这回白玉堂倒是抬头看她了,“柳眉。”他的声线和往常一样不冷不热,面上也不见半分柔和,“大嫂的草药何时能到?”
柳眉的笑容收了起来,做出泫然欲泣的神情,“你心里就只念着那你大嫂的草药,巴不得早点走。”
白玉堂收起字条,将那三包银子往柳眉桌上一丢。
柳眉的神情立马变了,打开那三包银子,“五爷哪来这么多的银子?白日里不才说身上没银子了吗?”她可不是说白玉堂身上没银子,就算白五爷没银子也会有人给他送银子。只是如今金银匮乏,市面上流通的银两根本不多,像白玉堂那样随身能丢出三十五两纹银都已经是叫人吃惊不已了。
三十五两纹银足以盘下一间不错的小店铺。
“卢大爷遣人来寻五爷了?”柳眉问。
也只有那陷空岛的几位爷会唯恐白玉堂路上缺盘缠,时不时差人给他送银两花。倒也是他们有先见之明,白玉堂出门在外样样要最好的,短了什么都不能短了吃喝的花费,寻常人家一顿饭不过十几钱,哪像白玉堂吃顿饭便是十几两。
想来也唯有那将生意做到大江南北、富甲天下的陷空岛养得起挥金如土的白五爷。
“一百五十两。”白玉堂眯着眼瞧出柳眉是在数银子,又补了一句,“捡来的,你的了。”
“柳眉就喜欢五爷挥金如土的气概。”柳眉拿起一枚银子,欢欢喜喜地答起白玉堂的问题,“今晚刚来的消息,卢夫人的草药最迟明日午时便能到。”
白玉堂颔首表示自己听到了,目光转回那张字条上。
“五爷忒不给面子。”柳眉笑吟吟地上下抛接着一枚银子,也不管白玉堂有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竟就在我这闺房,当着我的面看起了别家姑娘的手信,真叫我伤了心了。”
“你这也算闺房?”白玉堂闻言似笑非笑地反问。
这话气的那柳眉变了脸色起身就走,走到门口她又拐回来提那三包银子。
“门带上,提壶女贞陈绍来。”白玉堂随手将刚才夺来的酒杯甩给了柳眉,毫不客气地吩咐,“要瓷的,少把酒乱倒在羊脂白玉杯里。”
“就五爷您讲究!”柳眉慌忙接住那酒杯,“摔坏了五爷又不给赔,这可是成套的!”
“女贞陈绍。”白玉堂说。
“是是是,十年女贞陈绍,定然金红颜色浓浓香,倒了碗内能挂碗。”柳眉气道,字字带嘲,“色泽犹如琥珀一般。”她把门重重带上。
白玉堂扫过空荡荡的桌子,三包银子早给柳眉一块儿提走了。
“不该给她的。”白玉堂从怀里掏出了一裸子,自语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也没人听懂他是在说什么,“毕竟承了情。”他这般想着,单手支着下巴竟然笑了起来,常常冷似冰霜、不是在冷笑就是嗤笑的面容在灯光里让人心思柔软。
白玉堂大约能猜到今晚让他承情的人是哪一位,也大约是知道那个与他差不多年纪、坐于北面偷偷听他说话的少年姓甚名谁。
这江湖卧虎藏龙的人不少,但年纪轻轻却有这般出众武艺的除了南侠展昭,他也难想出第二人,就算是认不得人也认得那古剑巨阙。
白玉堂比展昭知道的更早注意到他。
还未上楼,他便断定楼上除了跑堂小二还有三位客人,两位坐着,其中一位脚步轻浮、不常走路、吐气混乱,不过是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平头百姓;另一个是个练家子,但走的是外家功夫、懂些拳脚、未能精进因而脚步沉重;还有个站着的是个手脚轻快的伴当。然而踏上楼梯后他才注意到还有一人,吹呴呼吸、平稳有力。
这功夫底子、是个内行。
白玉堂起了促狭之心,意欲考校这第四人,刻意收敛了气息、轻巧上楼,然而他未曾想到这第四人竟是南侠展昭,更未曾想到他就这般撞进了一双墨似的眸子里。
白玉堂生平一见不得邪的歪的事,二听不得别人拿他相貌说话、将他与女子作比,却也承认这世上鲜有人的相貌能入了他的眼,可这展昭却叫他吃惊。那时展昭端着酒杯微仰着脸,眼稍尖尖、眼底通亮,嘴角噙着笑,斯斯文文、温温和和的模样。白玉堂瞧了一眼,刚想收回,忍不住又瞧第二眼,那展昭束起的黑发服帖整齐、规规矩矩的,长发落在肩膀上。
白玉堂及时收回了不动声色的第三眼,也听到了有人喊他,原是几年前被兄长所救之人项福。他与项福寒暄着,心中却另有念想。
据他所知展昭少年成名,如今四五年过去,少说也二十上下了,却依旧一身少年意气,灵气十足,仿佛与他的年纪无差。
还有不是江湖传闻南侠展昭身高八尺、虎背熊腰,一连英雄气概、一身威猛之势吗?若不是那把剑,谁认得出这家伙是南侠展昭来着。
有趣的是,白玉堂发觉展昭在注意他这张桌子。
柳眉抱着一坛酒推门而入时瞧见的就是这样面色悠然的白玉堂,在一上一下地抛接着一裸子,侧脸在灯火下勾勒的轮廓格外华美,而眉宇间神采倾泄,只叫人面红心跳。也不知这大江南北有多少女人揣着一颗心想瞧白五爷为她这般展颜一笑。
“五爷?”柳眉唤了一声,把那坛女贞陈绍和瓷杯都放桌上了。
相较起平日里的喜怒无常,今日的白五爷格外的古怪。
“利轻,利轻。恕恕……”白玉堂仿佛没察觉到柳眉的归来,独自在念着什么。
他突然一个翻身,一来一回拎走了那坛酒,轻身跳出窗外。柳眉连忙行至窗边,只听屋顶上传来白玉堂的声音:“……忙里偷闲,还弄这些诙谐。”
白玉堂开了酒,畅饮了一口,对月轻笑,一双生得极好的桃花眼里眼波流转。
“有趣,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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