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风起扶摇九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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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你敢!放肆!!你好大的胆子——!”
视线被血色模糊,烈火攀爬上她的肌肤,红色鳞片被烟火熏成灰黑,一片片剥落,露出血肉模糊的创口。山崩地裂,狂风暴雨,远处有人放声尖叫,嘈杂听不真切,伴随着金铁铮然声,像是一场破碎的梦魇。
“你居然——你怎么敢!不!不!!!”
风声一转暴虐,天地间仿佛只余狂风怒号,撼动心魄。
“我错了!!我错了——不!!!”
尖利女声撕心裂肺惨叫起来。
风声骤近,呼啸如龙吟。
“呃啊啊啊啊——”
在一声凄厉如兽嘶的惨叫声后,一切突然安静下来。天地重归朦胧的恍惚,淅淅沥沥的雨声更大了,火焰慢慢熄灭,有人一身白衣染血,踏着灰烬朝她走来,飘散的火星隐约照亮了他的容颜。
她努力凝起视线,却只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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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月色暗淡,云雾朦胧中一片亭台楼阁看不分明,让她一时间些分不清梦与现实。
透过窗口可以看到灵域中最高的渊渟阁,夜色中距离过远,却依旧能看得出高耸入云,雕梁玉砌,可望不可即。
她再次闭上了眼。
这个梦,已经做了五百年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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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这样的幼崽,本没有资格进入灵域中心的。它该在开启灵智前后就因为自身缺陷就夭折,即使活下来也不会很久,或被天灭,或被人杀,或被同族猎食。
但天性里求生的本能让它挣扎着,一身伤痕的从猎食者手中逃了出来,在围追堵截中躲闪着,反击着,下意识窜向了安静无声的方向——
然后一头撞进了一片冰冷的云雾。
云雾中,白衣白发的高位者低头看向脚边的小黑蛇。它吓昏了头,又受了伤,此刻高高竖起颈子,向着周围空气嘶嘶威胁。
追踪而来的猎食者停下脚步,在云雾边缘化为人形,遥遥一拜。他瞥一眼小黑蛇,将受伤的右手藏到袖中,恭敬说,【阁主恕罪。这小东西被我追了半晌,居然慌不择路惊扰了阁主。我这就把它带走。】
“追了半晌?”云雾中,阁主的声音也如风般缥缈,猎食者却凝起全部心神去听,深怕自己听漏了半个字。
【是,】他低着头回答,【从灵域东边的梵潭一直追到这里。】
【却没有抓住。】阁主说,【不但没有抓住,还被它伤了手。】
猎食者倏然一惊,下意识将手又藏了藏,【我……】
【回去勤加修炼。】阁主说着,柔和的风把小黑蛇托起来,团进了他修长白皙如玉的手掌。猎食者还要争辩,突然瞥见阁主冰冷的眼神。
——冰冷到没有一丝温度,冰冷到分不清是否起了杀意。那样的凌驾于万物,不起杀心便已生杀予夺。
猎食者突然回想起族中的传闻,关于面前这位阁主屠戮同族,关于那场血色风暴,关于魂飞魄散的蛟,关于九天坠落的龙。
【……是。】他深深行礼,返身化为一条青蛇飞速游走。
阁主低头看了看手心里的黑蛇,它正呲牙咧嘴对着自己威胁,然而全身被无形的锁链缠绕压制,虚张声势实在没什么震慑度。
他伸手去触它,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道电弧啪的打到了手指。小黑蛇似乎十分得意自己一招得手,吐着信子摇头摆尾。
“雷电属性?”他自言自语一句,“倒是……稀奇。”
【小东西,】阁主捏住小蛇七寸拎起来,【你就是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的?】
小黑蛇对他怒目而视,半晌才结结巴巴的愤怒嘶声,【你,不也是,想要,吃了我吗?】
阁主愣了愣神,小蛇就一口咬在他的食指上。
不开神智的畜生罢了。阁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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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域里的消息传得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几乎全族都知道了阁主新收了一只幼崽,亲手揣着带进了悬水饮风楼。
高阶妖族收弟子本不是什么稀奇事,但阁主从未教养过幼崽,又传闻他脾气冷酷孤傲,所以一时间蛇妖们都纷纷猜测这个不幸的幼崽什么时候会死。
然而悬水饮风楼里一片井然有序,侍女们流水般将各种灵药端进内殿,阁主一样样过了目,亲手给小黑蛇灌下去。
小黑蛇草木皆兵,十分不知好歹,咧着尖牙去咬阁主指尖。旁边侍女看的胆战心惊,很怕阁主一皱眉头,小黑蛇就变成小黑蛇段。
等室内只剩阁主和它,阁主把指尖抵在小黑蛇吻边,问,【你不想死,我给你这个机会,你能抓住吗?】
小黑蛇沉默几秒,说,【我想,抓住。我要,活下去。】
【那就抓住它。】阁主说。
一滴鲜血凝在他白玉似的指尖,将落未落,像是白雪地上落了一颗艳色珊瑚。
小黑蛇犹豫不到半秒,张嘴饮入那颗血珠。
室内微微起了一阵风,穿堂而过,云消雾散。
窗外隐约传来渊渟阁的重檐风铃声,声声悠长,琳琅如梵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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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光阴转瞬而过。这期间小黑蛇被自己控制不住的雷电劈晕了无数次,每次都是靠着阁主灌白开水似的灌灵药救了回来。阁主教它修炼,教它常识,教它在妖族活下去所必需的一切。小黑蛇刻苦学习着一切接触到的知识,将每一刻都当成生死攸关;它的灵力并不好控制,它经常伤痕累累,又飞快痊愈,在这样的磨练中竭尽全力成长着。
第一百三十二年,小黑蛇终于学会了化形。
六七岁人类小孩儿,小短腿,小胖手,小圆脸,小嘴巴,大眼睛,精致又可爱。它用手拽着身上初阶弟子的黑色衣饰,两条无处安放的小短腿盘坐着,想要站起来,却前仰后合晃悠半天,最后一头栽倒在地上。
【站,走,好难哦。】它努力把脸从地板上抬起来。人类的骨骼不能让它像蛇一样竖起头部,也不能让它蜿蜒前进。它觉得自己像是一段僵硬的木头,只能挺尸在地板上一动不动。
阁主不说话,袖手旁观,眼睛里没有多余的情绪。
小家伙和他对上视线,片刻,它一咬牙从地板上挣扎着爬了起来,慢慢站稳了。
【你的机会,我能抓住。】它说。
阁主拢着袖子,依旧没有说话。
小家伙磕磕巴巴咬着字眼,又用人语说了一遍,“你的,机会,我,能,抓住。”
这是它第一次说人语,不甚熟练,几次咬到舌头,但它一字一句说得认真严肃。
阁主终于微微笑了,走过来抬起它的小脸,将一条黑曜石项链戴在了它的颈子上。冰凉的宝石贴着冰凉的肌肤,阁主的指尖在它心口微微一叩。
“你已经抓住了。接下来,可要抓牢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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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的名讳既是星象卦辞所得,又和今后能力命运相关,自然是十分重要的。按族中规矩,化形的蛇妖幼崽要由九魂殿赐名。等到小黑蛇化形稳定了,阁主就带了它,飘飘摇摇御风往九魂殿去。
九魂殿是族中圣女所在,生死祭祀、星象扶乩、异族接洽等族中机要都在此处,因此九魂殿是灵域内最为繁复庞大的建筑。
到了九魂殿,阁主旁若无人进了殿门,环顾四周,轻声感叹,“似乎有三四百年未曾到九魂殿拜访过了。”
“您贵人多忘事,”一个婉转悦耳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距离您上次‘拜访’,已经过去近五百年了。”
一位赤红衣衫的美艳女子从高及殿顶的红玉雕花屏风后转出来。她衣衫轻薄,手足颈肩皆装饰着血红玛瑙,裸露着的大片肌肤上有深红的碎裂纹路蔓延,看起来整个人像是刚从火焰或者鲜血里捞出来似的。
“烛影,多年不见,你如今看起来可是大好了。”阁主声线平静。
“毕竟五百年了啊,阁主。”烛影圣女笑意妩媚,“再重的伤,五百年也该好了;如今我有什么不好的?九魂殿住起来,到底是比梵潭底下舒服。”
“莫要好了伤疤忘了疼。”阁主说。
话音未落,烛影表情扭曲了一瞬,赤红竖瞳里燃起血色。
“当年钻心剜骨之痛、践踏如泥之辱,烛影一刻也不曾忘。”她身体微微颤抖着,耳边玛瑙流苏坠子一阵响,“若不是阁主……我早就……”
“不必再提。”阁主说。
“……是。”烛影咬了咬下唇,颈侧血红纹路似乎又往上攀爬了些许。她赤足踏着无声的步伐走近,大殿里一时只有她身上珠玉坠饰碰撞的琳琅之声。一直走到阁主面前,她仰着头问,“进来灵脉平稳,星宿无变,阁主此次前来是有何事?”
阁主回头瞥一眼示意,殿外就哒哒哒跑进来小小一团人,跑近了没稳住,左脚绊右脚噗通趴平在烛影脚下。
阁主,“……”
阁主,“见笑了。”
平稳的气流把小家伙托起来,微风抚平衣摆,整理发髻,呼呼呼收拾出了人样儿,才又把小家伙推到了烛影前面。
“哎呀,阁主哪里捡的宝贝。”烛影凑近左看右看,饶有兴趣笑说,“真是玉雪可爱,冰雪聪明……”
“它并非水灵力。”阁主打断烛影的夸赞,冷冷道出关键。
“……!”烛影收敛了脸上欢色,瞳孔收缩成细细一刃,伸出食指在小家伙眉心一抹。
一缕雪白闪电从小家伙眉心被拉扯出来,在她指尖噼啪一闪,随即湮灭。小东西被自己的电弧一吓,噫呜一声化回蛇形,一溜烟钻进阁主袖口,半晌又犹犹豫豫探出头打量。
“这……”她一时不知怎么说。非水属性的蛇妖几千个里也出不了一个,又往往活不过第一次化形后太久,因此这种存在只被当成不详早夭的畸形。
——可偏偏眼前这位又是如此的成就。
“阁主,这我不敢妄言。”她低头拜了一礼,“雷电之术,磅礴凌厉,难以驾驭,也许是一朝惊雷苍龙起的命途,却也许是……”后半句,不言而喻。
“我自是知道。”阁主说,“你只管开了星轨图,为它乩定个名字来;其余旁的,且看它自己了。”
烛影默默行了一礼,引着阁主往朔望台走。朔望台是灵域里除渊渟阁外最高的楼台,一层一层看不到尽头的白玉阶向天空云雾中延伸,台阶正中的螭陛起初雕刻着草木盘蛇,再往上走变成了江河湖海中的蛟,直至最高处,已是成了云雾缭绕中舒展翻飞的龙。
一阶一阶向天空攀升,就仿佛妖灵修仙的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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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望台历来是圣女才有资格带族中晚辈登上去的,越往上阶灵气越浓。像小家伙这种刚化形的幼崽还没资格去中阶的螣蛟台,至于最高阶的辰龙台自建成至今开过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阁主把瑟瑟发抖的小黑蛇从袖口捉出来,低声嘱咐了几句,才递给烛影。烛影带它登上低阶的盘虺台,示意几个侍从打开乩星阵。
一霎那璨光四起,十方九天十二宫日月星宿的光华都落在了直径百丈的巨大水镜中,烛影立在水面,像是浩渺的星河之间的一点赤焰,在镜面投下长长一缕朦胧摇曳的红;星辰于头顶变换闪烁,银河像是浓雾缓缓流淌,日月交辉,更迭不息。
小黑蛇滚落在镜面上化成人形,短手胖脚圆呼呼一小团,眼里含泪又不敢落,目不转睛望着烛影,以为她要把自己吃了。
烛影嘶嘶笑起来,指甲变得尖锐,伸手在小家伙眉心一点。
【五百年了啊,】烛影喃喃,【也许你能让他走出心障呢。】
一滴血从小家伙眉心流出,隐约包裹着一层银亮电光。血滴顺着烛影指甲滴进镜面,刹那间镜中天地反转,星辰飞旋,数万亿星轨在脚下变换交错,小家伙看的呆了,下意识伸手去抓。
它握紧手指的那一刻,水面震荡,天地骤然归位,星轨轮回正途。烛影抬起头凝视星空,又低头将此刻的星位和十二方位一一卜算对应。
她脸上慢慢露出一种释然和怜悯交错的神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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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主注视着游下长阶的红衣圣女,她长长的赤红蛇尾拖曳在裙摆下,卷着水汽一瞬间就游到了自己面前。
阁主接过呆滞成一根棍儿的小黑蛇,没有急着问结果,先伸手为烛影渡了些灵气过去。烛影喘了一阵,蛇尾慢慢盘曲起来收回裙摆,重新化成人足。
【烛影修为低下,劳烦阁主费心了。】她低声道谢。
测算星轨命途并不是轻松之事,窥破天机向来都会反噬自身,即使是真正的仙人也不敢随意窥探天意。每次登朔望台,圣女都要修养好几天才能恢复元气。
【不必妄自菲薄。】阁主说,【族中唯有你才有能力登上朔望台。】
烛影笑了笑,识趣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她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圣女”并非固定称呼,入主九魂殿的若是女子称“圣女”,若是男子则称“祭司”,除此之外职责完全相同。当年九魂殿惊变,青冥圣女陨落,于是被司泽从血祭中救出的烛影成了圣女,而他留在了渊渟阁。
【阁主谬赞。】烛影整理好思绪,开口,【此次扶乩测字,为它得了两个字命名。】
阁主点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棘;霓。”烛影将两个字写给阁主看。水雾在半空凝聚成笔画,两个波光粼粼的文字笔迹纤丽,长久悬浮在阁主面前。
“棘,霓?”阁主喃喃重复一遍,“星轨何解?”
【草木茂盛,霓虹当空。】烛影说。
阁主皱起眉头,下意识看一眼袖口露出头的小黑蛇。他拂过袖口,手心掩住了小黑蛇跃跃欲试的好奇脑袋,这才问,“草木茂盛分明有更美好的字词,何必用荆棘之意?霓虹无痕无根,随风聚散,短暂破灭,是否为不祥之兆?”
“天意如此。”烛影说。
阁主便沉默下去,点点头,带小黑蛇转身走了。
烛影望着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还一动不动站着。回九魂殿的路上,她将阁主的名讳在舌尖翻来覆去默念,如同饮鸩止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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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水饮风楼的建筑群并不高,整体端庄厚重,但正殿门上“悬水饮风”四个字却笔锋凌厉,钩划如刀;殿群正中一座云台拔地而起,高耸入云,重檐飞脊,廊下刻着“渊渟岳峙”四个字。站在这座渊渟阁最高处,九天风云穿堂而过,俯视着整片灵域,就仿佛凌驾于脚下芸芸众生。
“今日起,赐汝名为棘霓。”玉座之上的阁主肃声说。
阶下小黑蛇化了人形,站的笔直,声音也干脆,“是!”
“从今天起,棘霓便是我悬水饮风楼的正式弟子。”阁主再次传令。
“师尊。”棘霓俯身拜下去,恭恭敬敬就要行个全礼。
一股柔和的风托住了她,上座的阁主起身,一步步走下玉阶,语气也如风般轻柔,“我却是当不起‘尊’一字。”
“……阁主。”棘霓惶惶然低头,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
衣袂无声拖曳过白玉阶梯,最后在棘霓面前停了下来;棘霓不敢抬头,只看到视线里银缀镂云的雪白外袍,下摆隐约绣着十方九天十二宫星象。这时一根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于是金色的竖瞳对上了漆黑的瞳孔。
“叫师兄罢。”阁主说,“虽然当不起一声‘师尊’,却也是能指点些许的。”
他的面容雪一般冷,长发苍白,衣饰雪白,整个人像是一座冰雕,棘霓却错觉从他的指尖感觉到了温度。
于是她再次拜下去,喊了一句“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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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霆之力,磅礴万钧,华光端丽。在此之前,蛇妖中从未有过雷电属性的记载——或许有过,只是在被知晓之前,就已经夭折。
阁主是为何救下了它,教养了它,无人敢去直问。在所有人都不看好棘霓的情况下,阁主依然尽心照顾着它,也许是好心,也许是无聊,也许只是想看看同为“异类”的它能挣扎到哪一步——
但棘霓不在意。
它的生命由他拯救,它的知识由他教导,它的灵力,它的咒术,它的语言,它的世界观,它的一切都有着他的影子,它像是参天大树下茁壮成长的幼苗。
若不是阁主,它早就陨落在不知名的角落,生于无名,死于无名。
是阁主给了它第二次生命,将它蜕变成如今的模样;于是它便如此的,深深的眷恋、依赖、信任着他。
阁主曾问它,“你这么轻信我,若我说的不对呢?”
“师兄不会有错。”棘霓坚定说。
“若是真的错了呢?”阁主追问。
棘霓对这个问题十分苦恼。在它心里,师兄就是自己的法则,它的世界观和心理价值都是基于师兄的教导,师兄是绝对不会有错的——师兄可能会错的念头,它想都不会去想。若是师兄哪里有错……
“我的答案都是师兄教的,”棘霓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若是师兄教的错了,我也无从分辨。”
“不错。能想到这一点,还不算太蠢。”阁主用骨笛点了点棘霓的脑门,“从今天起,琅嬛境你便可以进去了;地字区藏书你尽可去看,人字区藏书问过我才可去看,天字区藏书你现在还看不懂,等你历练回来,到时候便能去看了。”
琅嬛境是灵域里专门馆藏书籍的地方,其中又分天地人三个区,分门别类典藏着浩瀚如海的古籍善本。往常阁主是不许棘霓进去的,怕它心智未稳,看岔了性子。如今许它进去,便是有了进一步开导它、让它自己学会思考的意思。
棘霓并不理解阁主的深意,只是觉得从今又多了可以玩耍学习的地方,高兴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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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霓把地字区的咒术和阵法挑了感兴趣的看,遇到不会的就去问阁主,几年下来进步飞快,和同族小妖们打架渐渐不落下风,跟着阁主去加固灵域阵法的时候也能说出点皮毛来。有天阁主检查它的灵术修炼时,发现这只小短腿头上顶着两根树杈,一脸兴奋朝自己喊,【师兄,看,我有角了!我是龙呀!】
阁主一巴掌拍在它后脑勺上,小孩儿被打的朝前一个趔趄,树杈掉了一根,脸上鼓出一个想哭不敢哭的委屈表情。
阁主伸手把另一根也去掉,才慢悠悠开口,“万物得天地灵气而生念,修炼而成妖;蛇妖百年化蛟,蛟千年修龙,你才几岁,就想成龙?”
棘霓扳着指头数了数,悲哀发现自己岁数都活到了狗身上,离龙还远得很。
“不过有理想是好的。”阁主说,“你要记得,你现在能和其他蛇妖在同一水平,是遭受了双倍的磨难,付出了双倍的努力。以你的心性,若是水属性,现在能达到的层次会更高。”
“我不觉得我低它们一等。”棘霓语气坚定,“师兄不是水灵力,但师兄的能力比它们更高。师兄可以,我也要做到!——我要向它们证明,不是水属性的蛇妖,也能修龙!”
听到这句话,阁主恍惚了一瞬。
这样的肆意轻狂,生机勃勃。
……那段记忆,太久远了啊,却又仿佛近在眼前。
那时的他,突遭惊变,陨落归来。九魂殿圣女扬言他乃煞风不祥,该当扼杀。他灵力失了大半,本该避其锋芒,可圣女再三挑衅,拿另一个与他交善的同族血祭了朔望台,还带妖族围了他的悬水饮风楼,想要逼他入魔自尽。
圣女抬手一挥,一列冰刀铮然钉进悬水饮风楼的大门,她的声音充满了恶意,“司泽,你这样的煞星,怪物,本就不该存活于世!”
那一刻,他理智的最后一根弦骤然崩断,长久以来压抑的阴郁情绪爆发出来。他满眼血红,吟啸长空,驾驭着狂风冲进九魂殿,暴虐的风刃撕碎了冰刀和水幕,风暴席卷大殿结界,一路摧枯拉朽击碎层层阵法。狂怒的银龙扼住青蛟的七寸,在咆哮的罡风和冰暴中一路缠斗上朔望台;台上灵力激荡爆裂,无一蛇妖胆敢靠近。那场可怕的暴风雨一直持续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最后,青蛟被风刃钉死在最高层的辰龙台,死相凄惨,筋骨寸断,魂飞魄散。
他面无表情提着无形的风刀,一步步走下朔望台,身后长阶被滴落的龙血和蜿蜒淌下的蛟血烫出灼烧般的痕迹。
他一路走过去,沿路的妖族们纷纷跪了下去,向这绝对的力量俯首称臣。
他漆黑的竖瞳凝成一刃,注视着苍天之下不可捉摸的命运,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偏要你们看着,不是水属性的蛇妖,也能修龙!”
从那天起,他向着命运投去了挑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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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主对棘霓,是有着隐晦的期望的。期望它能像自己一样,将那些循规蹈矩和陈腔滥调统统驳倒,逆着险恶天意,一朝龙腾九天。但在这有着微妙俯视感的期望里,他到底还是充满了温柔,不愿它再受那些痛,再有那些恨。
他的经验和成就,它能一一学习,但他的遗憾与痛楚,它不必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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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练的弟子能再次回到灵域者,不足十之三四。其余未归者,一部分被修道者、人类、其他妖族所杀,一部分留恋红尘不愿再回来,一部分与人类有了纠葛,自愿散去修为入了轮回。阁主并不确定棘霓会是哪一种,他甚至有一瞬间动过念头——即使那只是荒诞的一瞬间的妄念——如果他将棘霓永远留在身边呢?
但他同时又是极端理智和自持的。幼苗不能一直躲在大树树荫,迟早是必须要移植出去晒晒太阳的。若是把它留下,只会养出无能的附属品、软弱的菟丝花。
他要看到棘霓的独立,看到它必有一天修成龙灵,即使没有自己,也能坚定的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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棘霓离开灵域前夕,阁主将它叫到了渊渟阁。棘霓愁眉苦脸蹭进门,在榻上坐成一团。
【没个坐相。】阁主用指尖在它额头一弹,【可是在愁历练的事?】
它攥住纱幔,唉声叹气,【师兄,我总觉得很不安。我会遇到什么呢?我还能回来吗?】
【小霓是在怕死么?】阁主问。
【我不怕。】棘霓注视着阁主,眼瞳清澈,【妖族生命漫长,若是得道成仙,可与天地万物同在,为何要畏惧死亡?】
【可若是不能成仙呢?】阁主反问。
【虽我天生怪异,它们都说我是不详早夭之相,但若我倾尽全力,总有一天能修龙——我要给师兄争气!我不会给师兄丢脸!不会让那群家伙看笑话!】棘霓大声说。
【……好孩子。】半晌,阁主摸了摸她的头顶,【但是不只是要给我争气,更是要为了自己,去更高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有很好的经历……身后的嫉妒、讥讽、怨恨追赶着你,你要跑的足够快才能甩掉它们;但不要只是为了摆脱它们而前进,你也要记得,身后有黑暗追你,身前却也有光在等你……不只是为了摆脱它们而跑,还要为了遇到光而跑,懂了么?】
【我不懂,】棘霓有点呆滞,【什么光?】
阁主翻转手掌,银白色的光芒从他手心凝聚成小小的龙形,绕着棘霓飞舞一圈后消散。在一片细碎璀璨的银色萤火中,阁主垂下眼睫,再次重复,【光。】
那个词里充满了棘霓不懂的感情,它太过于复杂,灼.热又冷冽,岩浆般炽热,刀锋般伤人。棘霓不懂,却觉得难过。
【师兄,】她伸手去握阁主的指尖,【我会遇到我的光,你不要难过。】
阁主任由她握住自己的手指,【我不是难过,我只是……】他下意识去摸袖中骨笛。那骨笛的一端尖锐如刀,对于一把乐器来说实在是过于锋利了。但他指尖一次次无意识划过骨刃,就像是隔着漫长的时光抚摸到了不愿回想的过往。
【小霓……此次历练,千万,千万不要和人类有过多的牵连纠葛。】阁主说,【人类的生命太短暂、太脆弱了,对于妖族来说,就像是风雪呼啸、山崩地裂中,徒手护着一盏摇摇欲坠的烛火前行。虽然自己不惧风雪,但是怀中那盏烛火却太容易熄灭;风雪会吹熄它,一不小心会捂灭了它,哪怕小心翼翼护住了它,它自己却迟早会无可挽回的燃尽……】
棘霓望着阁主冰雪清冷的脸上浮现出的恍惚神色,自以为聪明的回答,【师兄,我不要烛火。路再长,夜再黑,我独自走。】
阁主垂眸凝视着他的幼崽,凝视着它不知人间疾苦、不懂红尘纷扰的天真容颜。
【小霓啊,】他叹息着,【火光转瞬,命途聚散,生死无常。过于漫长的生命也许会给你淡漠死亡的错觉……但是有生便有死,有死方知生。有时候,懂了死亡,才会明白活着的意义。】
他的话太过晦涩难懂,棘霓皱着眉头想了很久也不懂,想问又不知从哪里问起。最后挑着字眼回答,【千万年的仙有千万年的活法,一朝一夕的蜉蝣有一朝一夕的快活。师兄,不论我的生命有多长,命运怎么走,我都会回到师兄身边。】
室内半晌寂静。
阁主俯.下.身,将冰冷的吻落在棘霓额头。
这个吻,没有任何欲.望,没有任何喜悦,没有任何期盼,冰冷得像是深冬第一片飘落的雪。
【我的小霓啊。】他充满悲哀与恍惚的喃喃着,【你的机会,要牢牢抓住,千万,千万莫要一时迷了眼,松了手啊……】
那不是杞人忧天的劝诫,而是早在九魂殿星轨既定时就洞彻的悲哀;命运早在起始点就埋下了伏笔,如今重温,一丝一缕皆是剜挑旧伤,鲜血淋漓。
他是掌控纵横的执棋者,也是无能为力的旁观者,更是作茧自缚的局中棋。
棘霓睁着一双温润眼瞳,懵懵懂懂。
它的名字,代表了荆棘与霓虹,茂盛生机与绚烂璀璨,尖锐伤痕与脆弱消逝。
这条路,只有它自己去走。
即使荆棘白骨,梦幻泡影,转瞬聚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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