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高利贷还了。李子清。等苏眷死了, 照顾好奶奶。全都……全都拜托你了。”
苏骄说完这句人生中堪称凤毛麟角的软话,又拖着瘸了的步子走回来, 帮一旁的老太太擦了擦眼泪:“奶奶, 您别难过。”
安慰的话那么多, 可苏骄却一句也说不出口了。这个老太太很年轻就守了寡,拉扯苏眷长大, 苏眷却是个天生的疯子, 念书之后时常几年不回来看她,有了苏骄和李子清之后更是像个变态控制狂一样不许母亲接触这两个孩子,尤其是苏骄。
在他心里,苏骄和许连云一样,或许都只是他“爱”的一件物品, 必须顺着他的心意来长,控制他, 只是“爱”的一种方式。
对苏骄来说, 这个奶奶并没有多大印象, 只是觉得可怜。
可天下可怜人那么多, 谁去可怜他们。
他缓缓站直, 拉了拉简释意的袖子,小声道:“走吧。”
“可我这还……”简释意掏出在怀里折了一半的文件袋, “剧本的合同还没签。”
“什么合同?”苏眷像是彻底不犯病了, 一听这句挣扎起来,李子清赶紧给他“松绑”。
简释意和苏骄对视一眼,见他没反对, 只好慢条斯理地展开文件袋,抽出里面的几张薄纸,伸手去和一脸混乱的李子清一起把苏眷从地上扶起来,“舜华影业的策划给的合同,想跟苏老师谈谈新剧本的事情。我知道您手上应该还有几个尚未出手的剧本,他们是慕名来买断的。”
“慕名……”苏眷把这两个字放在齿间咀嚼了一下,没给出什么生动的反应,李子清先惶急地兴奋起来:“师父!”
简释意拿着合同,表情像个管金融财经的精英,公事公办地把合同和文件袋叠在一起:“苏老师,能让我们先进屋吗?”
李子清虽然并不怎么情愿让苏骄进门,但简释意带来的合同实在是救命的药,他赶紧点头:“好,好,师父,我们先进去,先进屋。”
苏骄就在这种不尴不尬的场面中进了屋,屋里和外面差不多冷,客厅小的几乎站不住几个人,中间的炉子也奄奄一息,窗户年久失修地歪着,但屋里好歹比院子是暖和一点。
简释意捡了一块看起来污渍稍微少一点的地方坐在沙发上,试图和苏眷解释合同明细,但苏眷始终面色惨淡,好像并没有李子清和苏骄想象中的高兴。
李子清趁着苏眷呆愣的时候一把拉过苏骄,直把他扯到门外,把胸口口袋里的卡掏出来,就要狠狠塞回苏骄手里,苏骄连同他的手一起钳制住,轻松地像是抓一只鸡仔:“都说了,这钱不是给苏眷的。”
李子清不知是恨的还是怎么,眼睛发红,死死盯着他。
“高利贷的人再找上门来,把钱给他们,别再去招惹。”李子清想说什么,又被苏骄打断:“还是你有什么办法解决他们?苏眷已经快死了,你就算再怎么恨我,也不想他死在高利贷手上吧。”
李子清手里死死攥着卡,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又被他恶狠狠地擦去。
苏骄神情软了一些:“别哭了。我没施舍什么,苏眷对我怎么样别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清楚?李子清,我不怪你。你既然这么恨我,今后也不用再见了。”
李子清哭得几乎要出声,他抽噎着忽然伸手揪住苏骄的衣襟,把眼泪蹭在他衣服上。
苏骄手指动了动,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轻轻放在他背后。
“你……也辛苦你了。”苏骄轻声说。
院里那么破落,也不知道李子清这么个懦弱的小子是怎么撑过这一天又一天严寒和绝望的。
苏骄在灯光和摄影机下奔波的时候,有助理相伴左右端茶倒水的时候,他也只能守着一老一疯的破落院子战战兢兢地害怕没有明天。他该恨自己吗?苏骄看了一眼外面逐渐擦黑的天。
明明是个打架只会往他身后躲的小棒槌,懦弱到自己没法挽救绝望的困境,只好去怨恨别人,怨恨其他所有他能怨恨的东西。
那些恶言相向和刻意刁钻的恶毒,其实他只是更怨恨自己罢了。
可是这悲剧又该怪谁呢?
苏眷疯子一样的发病,逼着苏骄按他的心意活着,苏骄不从,他就变本加厉地虐打,苏骄又怎么回得了家。
李子清一个天生懦弱胆小的孤儿更是深陷其中,害怕被抛弃,也无力挣脱。
李子清趴在苏骄身上还没哭完,屋里就传来砸东西的声音,苏骄和李子清赶紧推门进去,苏眷就在众人注视下两把扯碎了那份还没成型的合同,连连喊着“老子不用你们可怜”、“滚”、“都滚”这几句颠三倒四的话,简释意被他骤然暴起给惊到了,苏骄默不作声地瘸了几步快速拉起他,简释意实在无法跟一个发疯的人沟通了,只好愣愣地看着他砸了家里所剩不多的东西。
苏骄伸手拍了一下简释意的背,抿了抿嘴:“算了,走吧。”
简释意捏了捏苏骄的肩膀,其实他很想告诉苏眷说我和苏骄是真心相爱的,我会好好待他,可最终他还是没说出口。
只伸出手扶着苏骄往外走。
正当他俩跨出院门的时候,苏眷却又突然冲出来,朝着苏骄的后背扔了一样东西,简释意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才没砸在苏骄背上——那东西显然不轻,砸得简释意的手痛麻了一下。
拿起来才发现,是一块黄铜手表。
看起来有年头了,却被擦得很干净,磨损光滑,看样子表的主人一定时常拿在手里把玩。简释意眉峰轻轻一皱,因为他发现这块机械表应该价值不菲。
还没等他想清楚这里的道理,苏骄却一眼望见了那块手表,猛地回头去看站在院里的苏眷。
苏眷像是把命扔出去了。整个人忽然形销骨立起来,原本就削瘦的身子更显得可怜。
“拿着,滚……”
这是苏眷这一生苏骄说的最后一句话。
李子清哭着扶起他,脚步拖沓地走到门边,深深地看了苏骄一眼,眼神也不知是什么情绪,在逐渐四合的夜色里关上了大门。
苏骄整个人都在关上大门的这一声里晃了一下,简释意赶紧扶住他,但苏骄却一把撑住了车顶,伸手把那块表抢了过来。
“是……是她的……”苏骄突然像是失了声,站在原地僵立半晌也动弹不得,简释意和他说话他好似也听不见。
是许连云的遗物。
许连云曾对年仅五岁的小苏骄说过,这块表是一位非常懂艺术的设计师为她做的,全世界就这一块,它像是一个时间沉默的讲述者,它的名字叫“独白”。
她说,希望苏骄也能遵从自己的“独白”选择独一无二的人生。
她戴着这块“独白”一同出演过三部电影,其中有两部都获了国际大奖;她也是戴着它从八楼一跃而下。
“独白”更像是默默记述了她的辉煌和衰落,如同一段沉默空白的传承和希冀。
表是苏眷亲手从她摔成一滩血泥的手腕上取下来的。
苏眷一直把这块表供奉在最神圣的位置,他既有着疯狂的独占欲,又是个卑微的追逐人。
如今他大概是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吧。
离开之前,他终于还是决定把这段“独白”交给了苏骄。像是把这么多年的恩怨和痛辛一并抛完。
不知道他是否默认了苏骄对于“她”艺术的传承,但他们父子这段孽缘至此终于算是画了句点。
简释意被他雪白的脸色吓到了:“苏骄!苏骄!”
苏骄被简释意脸上少见的惊慌拉了出来,如同一个久沉于泥沼缺氧快死的人突然被一双手拉出了泥泞。
氧气、雾气、光、风声、和人的温度,一瞬间扑向他。
“苏骄……你是……哭了吗?”
简释意双手捧起他的脸,擦了擦他不知不觉已经湿透的眼尾和脸颊。
“我没有,”苏骄说,“我没有。”
他怎么会哭,他可是苏骄啊。
被苏眷绑在家具上打出血的时候他都没哭;看见许连云血肉模糊地躺在地上被人群当怪物冷眼参观的时候他都没哭;饿了好几天把最后一块糖饼塞给李子清的时候他都没哭;人人都说他是只配被看不配演戏的花瓶拿他这么多年的努力当烂泥踩的时候他都没哭;全世界都在传他只有靠着抱别人金大腿才能活着的时候他都没哭……现在他又是在哭什么?
到了能哭的时候吗?
简释意蹙着眉,苏骄的眼泪像是在他心上剜肉,简释意手指控制不住地有些颤抖,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苏骄是唯一能被他放在心上的人,可这人却偏偏伤痕累累,痛楚像是一种烈性传染病,简释意被尖锐的痛感折磨的恨不能以身替之。
苏骄攥紧了手里的表,默默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走吧,先找个地方住。太晚了。”
苏骄嗓子干涸,几乎失去说话的气力。
简释意给他扣好安全带,在极近的距离上和他对视了三秒,最后伸出手拨开他额上的头发,闭眼在他额头吻了一下。
像是一滴水乍然掉进静湖。
苏骄的呼吸猛地停滞了一下。
像是这辈子也没感受过温情似的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豪车只留在了泥里几个小时,又调头离开了这个蒙昧而沉重的地方,它伤痕累累地披着盈盈月光,如同孤独的落魄帝王,像是准备回到属于他们的璀璨中去。
作者有话要说:叮——重要道具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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