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宜襄看向郭氏的眼神,宛若在看一个智障。
“母亲恐怕不太清楚朝廷的制度,我父亲直属于当今陛下,只会行军打仗,听由陛下派遣,别的一律不管,王家审讯一事,我父亲即便是有心插手,也是无能为力。”
范宜襄的语气带了一丝讽刺。
郭氏还是能听得出来的。
她出生微寒,最怕的就是被京中人士瞧不起,因此总是竭尽全力去模仿这些京中贵女,衣食住行,生活起居,说话腔调,走路姿势。
她天生就讨厌范宜襄这样的女子,其实无论嫁给儿子的是谁,但凡是高门女子,她都厌恶,她一方面自卑,一方面却又要去仰仗她们的母族。
所以,她才会这么偏爱潘如君,才会在范氏进门之前,让儿子先纳了她进门。
别以为你门第高,嫁进府里来,就可以呼风唤雨。
郭氏的性子本来就是欺软怕硬的,早先范宜襄嚣张跋扈,又“噩名在外”,她虽面子上忍她三分,却总私下使绊子,她既总一副高人一等的模样,便故意惹她发作,反让自己做出一副被媳妇欺负的模样。
这种事儿,一旦被传出去,也只会是坏了媳妇的名声,自己反博得了几分同情。
可后来,范氏的性子突然一变,她只以为是外头的风声和儿子的训诫起了作用,以为媳妇是被自己降服了,一时便又恢复成婆母的模样,总想着找各种机会打压她。
打压虽打压,可要真的论见识和谈吐,她却又深知自己实在不如这些京中女子。
是以,范宜襄不过说了这么一句话,暗讽她愚昧无知,郭氏心里便已经狂风骤雨,一时忘了素日里念佛抄经养下来的性子,忘了平心静气,暴露出一丝本质,大声吼道:“什么叫无能为力!谁不知道你们范家掌管着几十万大军,不过是让刑部抓个人,放个人,你父亲说一句话,谁人敢说个不字?”
其实范宜襄并无意讥讽她,只因情绪有些激动,才带了些语气,相反还有提点她的意思,可偏偏郭氏只从她的口吻中听出了自己的无知,听到了她的讽刺。
范宜襄叹了一声:“还真有人要说不,母亲可知,先祖皇帝为何要弱化左右丞相,下放权力,将各个职能化为为六部?”
郭氏越发气急,连忙摆手道:“你甭跟我提这些有的没的,我只那一句话,让你父亲速将王家人从大理寺给放出来。”
“那恕媳妇无能为力。”范宜襄撇嘴道。
“你...”郭氏又将手里的拐杖挥舞了起来。
方嬷嬷瞧她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生怕她打到自家夫人,便一味地护住范宜襄,不让郭氏碰到她半个衣角。
“我要让澈儿休了你!休了你!”郭氏咆哮道。
范宜襄从未见过郭氏这么歇斯底里,书里没有,来这儿也没有。难道这就是书本下掩藏的人的本性吗?
范宜襄不知道郭氏为什么突然暴走。
不过她更加肯定了,对待郭氏,不能顺,只能逆。
是以,当郭氏又重复了好几遍“我要休了你”,范宜襄便冷冷回了句:“求之不得!”
自古谁不怕被休弃,郭氏以为自己这样一句话能够吓住范宜襄,毕竟前一段时间她还是那副谦恭和顺的模样,突然听她这样说,说的还这般理直气壮,更是一口气当场便提不上来,晕了过去。
其实晕倒是假,给自己台阶下是真。
她虽这么说着,可却不敢真休了范宜襄。
她拿不住儿子的主意,更舍不得范家背后的实力。
苏嬷嬷最懂时机,连忙将郭氏扶住,只对范宜襄骂道:“夫人你这般忤逆婆母,不忠不孝,就不怕报应吗?”
范宜襄冷笑一声,却不说话,这样一个老奴才,她觉得还不至于让自己亲自动手。
果然,方嬷嬷捡起郭氏掉在地上的拐杖,就朝苏嬷嬷砸了过去,吓得苏嬷嬷连忙扶着郭氏逃似的溜了出去。
方嬷嬷将那拐杖往门口重重一扔,大喊道:“把你们这破棍子给拿走!”
郭氏一走,范宜襄觉得整个屋子都明亮了不少,好奇道:“她不是晕过去了吗?怎么刚才又跑得那样快?”
方嬷嬷也反应过来,骂道:“妖婆子!”
范宜襄叹了声:“嬷嬷,你觉得我是凶一点好,还是软一些好?”
“夫人怎么也都好。”
是啊,在方嬷嬷眼里,自己怎么也都好。
在郭氏眼里,自己怎么也都不好。
一个路人,你对她好,她领情了,那你们俩就成了朋友,可是一个敌人,你要是对她好了,那你就是圣母、白莲、犯.贱,范宜襄觉得自己之前好像真的犯了这个毛病。
所以她决定以后都不要犯了,她又不是女主,活得这么憋屈做什么?
“嬷嬷,老夫人她怎么还拄上拐杖了?”四十出头的人,非得活成个老太太,让大家都老夫人老夫人地叫着,范宜襄心里都已经把她当成了个老人了。
“老太太不是最信佛的吗?这几日姑爷昏迷不醒,老太太便天天跪在祠堂里祈福,怕是把腿给跪坏了。”方嬷嬷随口道。
迂腐,这边陆澈还没醒,又把自己身子给耽搁了,得不偿失,书里的郭氏信佛,爱抄经文,范宜襄却没想到她能这么痴迷,痴迷到连睡觉都在祠堂里睡。
却说陆澈,自打昏迷之后,他总能在梦里面看见一个七八岁大的男孩,躺在军帐里,浑身是血,身上插了一支箭,胳膊胸口腰上还有其他的大大小小的伤,流着血。
酷暑里,很多伤口早已溃烂得不成样子,高热不退,浑身烫的如火炉,可是又发着抖....
耳边有母亲的声音,母亲说:“军中药材紧缺,郎中人手也不够,让他们先给其他将士医治吧。”
“你连这点伤都挺不过去,怎么做你爹的儿子?!”
...
...
“澈儿啊!我的澈儿!”一声尖锐刺耳的啼哭声。
陆澈猛然睁开双眼,对上了郭氏一双满是惊喜的眼睛:“我的儿!你醒了!”
陆澈艰难地动了动喉咙,开口第一句话便是:“襄儿...她...”
郭氏冷哼道:“她好的很!”接过苏嬷嬷递过来的参汤:“你快快把这参汤喝了!可再莫要晕过去了!吓死为娘了!”
陆澈勉强地抿了一口,皱眉将参汤轻轻推了推。
郭氏脸色便有些难看了:“我的儿,你快快喝了这参汤,好打起精神来,继续研制那江浙赈灾的策略。”
陆澈原本还有些迷离的眼神,听到郭氏的言语,顿时化作一片清冷。
郭氏未曾察觉他的变化,高兴道:“还不是陛下疼爱你,知道你这几日忙着范氏那刁妇的事儿,特意将三日延作了七日,如今不过是第五日的功夫,虽只有两日,但为娘的相信我儿的本事,定然能想出一个极好的赈灾法子。”
陆澈的脸色更加难看了,目光定在郭氏手中端的那碗参汤上,呆呆看了几秒,伸手接过那碗汤,仰头一饮而尽了。
郭氏看得眉开眼笑,让苏嬷嬷又端了一碗过来:“好澈儿,这儿还有一碗,千年的人参,熬成汤,也就这么小小两碗,千金难买!快快喝了罢。”
陆澈又喝了,郭氏这才心满意足地吩咐一旁的阿福道:“还不快给你家爷研墨备纸,好生伺候着,若是耽误了赈灾的事儿,仔细你的皮!”
威胁完人,郭氏又换上一张关切的脸:“澈儿,你如今万事不要管,只要好生将这赈灾的法子办好,到那时,你父王定然欣喜.....”
郭氏絮絮叨叨又说了一大通,才心满意足地去了。
这厢陆澈刚醒过来,方嬷嬷便得了消息,高兴得不得了,在范宜襄床前打着转儿道:“姑爷醒了!”
范宜襄古怪地看着她:“要么嬷嬷以后,干脆去爷房里伺候他算了。”
心里有些打鼓,他是因被范捷和范老爹打了一顿,才晕过去的,如今他晕了,自己是不是该有点什么表示?送个参汤什么的。
不一会儿,“耳聪目明”的方嬷嬷又打听来一堆消息,却是换回了一副哭脸。
范宜襄好笑地看着她:“嬷嬷又怎么了?莫不是爷不让你去他房里伺候?”
方嬷嬷才不管她的取笑,叹道:“也不知怎的!姑爷把喝下去的汤药全都给吐了出来!眼下膳房里又熬着呢,各个都是千年的人参...啧啧啧...”
娇气...
范宜襄心里撇了撇嘴,不过被打了几下,竟要喝参汤。
方嬷嬷又叹道:“也难怪了,一尺长的刀伤,流那样多的血,怕是怎么补都不够。”
范宜襄胸口一闷:“什么刀伤?”
方嬷嬷捂了嘴,自觉失言,观摩着夫人的脸色,小心翼翼道:“姑爷抱着夫人回来那日,下了马车一路走到西园,路上就见着一道儿的血,姑爷自己也不说,大家便以为那是夫人您身上的血,后来姑爷就坐在床边守着夫人...”
范宜襄有些难受,不知道是身体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那群强盗虽然脑子蠢,但各个也都是明刀明枪地握在手上,把命放在刀口上,过着舔血的日子。
他们比不得陆澈在战场上碰到的那些敌人。
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们都是一群被逼急了的,是豁饿出去的,不像打仗的敌人却还想着立军功,衣锦还乡。
范宜襄心里有些突突,脑子突然浮现出陆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疤,新的、旧的...
这回估计又添了些吧?
只听方嬷嬷又道:“后来...大公子和老爷来了,看到夫人您这样,就把姑爷打了一顿...姑爷也不还手...”想到那夜的场面,方嬷嬷还有些心惊肉跳:“那时候才发现了姑爷身上的刀伤...血都流了一地,偏姑爷穿得是深色的衣服,又是夜里,谁也不曾瞧出什么端倪...那样大的伤,他又不说,眉头也不皱巴一下...等太医来的时候姑爷就已经昏过去了...”
“夫人您做什么啊!”见范宜襄突然挣扎着要下床,方嬷嬷抹了把泪,冲上去按住她:“太医说过了,夫人您不能下地,不能动啊!”
范宜襄推开了方嬷嬷的手,她现在心里有些发闷,突然就倔脾气犯了,想要第一时间去确认他的伤势。
“唉!夫人想去见爷哪天不能见啊,非得急着现在...”方嬷嬷还是不肯,抬头看着她两汪泪眼,心儿瞬间软了下来:“非得现在去么?”
范宜襄点了点头。
这样的年轻小儿女,看得方嬷嬷心头发热,艰难地点了点头:“奴才...这就去吩咐辇轿。”
一时来到陆澈的院子,方嬷嬷正打算让丫鬟们抬着辇轿进屋去,上头的范宜襄摆了摆手,低声道:“不用进去,我就在外头待会儿就好。”
秋露又凉又重,只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范宜襄便觉得肺里开始难受了。
果然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按下接连袭来的咳意,他们这些行军之人,必然耳力惊人,自己要是咳嗽了,他一定就会发现了,还是不招人厌的好。
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
范宜襄小声问嬷嬷道:“爷他真的醒了么?”
方嬷嬷斩钉截铁地点着头:“千真万确!夫人您就放宽心罢!爷他当真醒了!”
范宜襄躺在辇轿上,又默默地呆了一会儿。
屋子里还点着灯,呈现出温暖的橘色。
“夫人在这儿做什么?”一声轻柔的女声从身侧传来,范宜襄这才把眼睛从窗户那儿挪开,看了眼潘如君。
眼见她手里正端着一份食盒,发髻微偏,妆容有些匆忙,应该是来的匆忙,着急去里头看陆澈。
范宜襄看着她手里的食盒,满意地点点头:“给爷送膳食么?”
潘如君一脸幸福,也看了看手中的食盒,轻轻点了点头:“陆郎素来喜欢我的手艺,我特意给陆郎做的口蘑鹿肉和豢蝶大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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