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 be or not to be, that’s a question.
我面前放着一碗冰糖红枣燕窝,而桌上的其他人,包括老爷子,面前摆着的都是桂花银耳炖雪蛤。
我这独一份的特殊待遇,一望便知。
如水晶般晶莹剔透的燕窝羹上缀着几枚通红的枸杞,红枣在这燕窝里只剩下与冰糖融合的清甜香气,似乎已经煮化在其中。
我最对药膳食疗了解不甚多,但这道炖品的功效如何,我心里还算有数。然而正因为有数,所以才踌躇着不敢下勺。
——然而又非下勺不可。
所谓“长者赐,不敢辞”,更何况还是傅景洵吩咐安排的东西。暂且不论老爷子的意思是什么,既然呈上来了,我就得吃下去。
往好处想,傅家菜所用的食材自然是最好的。这等绝佳的上等金丝燕窝,我是根本不会舍得自己出钱去吃的。
俗话说得好,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我想了也没用,果断选择舀一勺送入嘴里。
炖了不知多久的燕窝入口一抿即化,清甜细滑的滋味几乎要在舌尖上跳探戈,我立马举起双手放弃一切抵抗。
老钱基本个个都有一本自家流传下来的私藏菜谱,傅家也不例外。也不知道主厨究竟是如何料理的,这道燕窝美味到足以秒杀所有我尝过的米其林三星中餐厅所做的燕窝。
我忍不住又舀了一勺,承下了这份不敢深思的厚爱。
然而傅阳的雪蛤基本一口未动。
他连勺都懒得碰,就干坐着看我吃。傅阳向来就是这样挑嘴,还不喜欢甜口。
我不想理会他,直接无视他的目光。
作为餐后甜点,燕窝的量自然不会很多。我很快就放下了小勺,几乎是同时,餐桌上只能听到碗勺轻轻碰撞的细微脆响——这最后一道甜点,所有人差不多也都用好了。
这场一言难尽的家宴终于走进了尾声。
老爷子环视了一圈,微微颔首,似乎颇为满意于大家的乖巧。
以往到了这类时候,老爷子习惯性地要说上两句才会恩准众人散场歇息。我没想到今晚不仅这顿饭吃得堪称千奇百怪,连老爷子都十分罕见地直接跳过评价环节,摆摆手就许我们几个小辈自行散了。
得到了允许,傅阳便十分不客气地立刻站起身来,一只手臂都向我伸了过来,应该是想要顺便把我也拽出去。我有种不详的预感,就着傅阳的手起身之后,便停在了原地没有动身离开。
——果不其然。
等所有人都纷纷离座之后,老爷子端着一盏钧窑青瓷茶杯的手突然向下一沉,原本垂下的眼皮也抬了抬,双目炯炯,目光直投向已经背过身去的傅昭,淡淡地开口道:
“小昭,你留下。”
他的声音透着久居上位者特有的威势,只是短短的五个字,却听得我都有些心惊肉跳。
我旋即看向傅昭。
傅昭今晚穿了一条与她平日风格大相径庭的粉白Chanel套裙,配上粉豆沙色的口红,看起来格外清新喜人、格外有针对性。
她那张犹如清水芙蓉般秀美的小脸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惊疑,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看了我一眼,却不料直直地撞入了我的眼中,整个人的脸色因此倏地又沉了下去。
“爷爷——”傅昭微嘟着嘴,面对老爷子时立马换上一副委屈不解的情态,一双美目竟已经有了些水光,俨然泫然欲泣,“怎么了……?”
老爷子没有开口,先瞥了还在偏厅里杵着不动的我和傅阳一眼,这是在警告我们赶快出去。
我比较有眼力见地揪住傅阳的袖子,打算马上离开这是非之地——所有傅昭的热闹,谁看了她记住谁,然后就报复谁。我一直很珍爱生命,所以决不掺合有关傅昭的任何一件破事。
然而傅阳根本就不配合我。
他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我看着他,他似笑非笑地望着傅昭,眼中所含的究竟是讥讽还是关心难以分辨,只是说话的口吻还算温和:
“昭昭,你放心,爷爷只是嘱咐你几句话。”
这话说得怪里怪气的,仿佛他早已知道老爷子留下傅昭是为了什么。
然而老爷子也并不驳斥他,不语,只不停轻敲着手杖顶端的翡翠。
听到了他的话,傅昭侧过脸来,朝傅阳幽幽地递来一个难解的眼神,也没有说话,不过她很快就收回目光,看回了老爷子。
没有人说话,整个偏厅蓦然陷入了一片压抑而古怪的沉默之中,局面变得费解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或者打算要干什么,但我从来不愿意掺合进傅家的私事。既然傅阳不愿意走,我还是自行退场比较好。
这么想着,我松开了傅阳的衣袖。
傅阳却马上捉住了我的手。
他的声音像是利矢破空那样将这阵古怪的沉默撕出了一道口子——
“爷爷,那我们先走了。”
金钱豹不等我反应,也不等老爷子点头,直接拽着我大步朝着偏厅的门走了过去。
外头人影憧憧,傅青岚一家和傅青嵩父女还没走;而内里一尊大佛和一只妖魔鬼怪,也不知道他们在打些什么机锋。
距离我上次招惹傅昭已经有两年之久了,想必应该与我无关。也许是傅昭又惹出了些什么祸来,这祸还大到逼得老爷子出面了。
怪不得吃饭时老爷子一直抓着我和傅阳不放,却对傅昭鲜少理睬。
我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因为养身体歇息了一年,故而八卦情报获取能力直线大幅度下降,居然连傅昭闹出的糟心事都未曾有所耳闻。
我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而傅阳罕见地一言不发。我不言、他也不语,于是两个人就极为安静地穿过重重回廊,各怀心事。
等走出静园,傅阳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看我,一只手插到裤兜里,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口气也很随意:“你先回东园吧,我有点事情要处理。”
……我原本还打算回去之后同他好好算账。
我无语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但某种奇妙的直觉告诉我,这不是一个跟傅阳纠缠的好时候。
于是我很平静地“嗯”了一声,目送着傅阳朝着与我相反的那条路走去。
——那条路,好像是傅青岚一行人离开的方向。
从进入傅家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千万不能与傅家那些私事有过多牵扯。
我并不想去深究傅阳的目的,但是他已经不顾我的意志直接把我拉进这滩浑水里了,我就不得不去深究。
东园以前是傅青岳的院子,后来给了傅阳,因此我在老宅留宿基本都在东园的西厢房。
这方庭院里有一片青竹林,竹有君子之姿,“历冰霜、不变好风姿,温如玉”,清华其外、澹泊其中——这样的期望只会留给傅家的继承人。
夜风吹来,一院的青竹都在婆娑作响,有几片细长的叶片被吹落、坠入下面的池子里,吓得水中的日本锦鲤都纷纷四处躲藏。
我拿了一小撮鱼食,站在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扔着。
月下观鱼,水波潋滟,池面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银光。鱼影在池中忽隐忽现,只有当鱼食落水时,才能真切地看到金红色的鳞片冒出水面,在月光下反射着一圈淡淡的光晕。
我手心里的鱼食大概只有七八粒,随便扔一粒下去,都激不起多少涟漪。
我从来都看不懂傅阳。我默然地注视清凉的池水,思绪繁杂得难以理清。从前我并不担心这件事,反正看不懂就看不懂——我对于傅阳而言毫无利用价值,连玩弄感情的价值也少得可怜,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对我做什么。
更不要说,我们之间还发生了那种事。
只要一想起长老会下城医院白到渗人的灯光、还有那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我的心脏就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也接踵而来。
虽然已经过了一年,腹部传来的撕裂般的剧痛仍然清晰得宛如昨日。
即使是那个时候,我也无条件地相信着我的金钱豹。
可是现在的傅阳却让我紧张起来。
我不知道他把叶斯言推到我面前的用意、不知道他和老爷子做了什么决定、不知道他今晚的这番表现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不想……
我把最后一粒鱼食撒到水里,太阳穴隐隐作痛。
夜越来越深,东园里静得吓人。我抽离了停在微波粼粼的小池上的目光,在转身抬眼的时候,看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就站在景墙一侧,静静地注视着我的傅阳。
我没有说话,只感觉忽然丧失了开口的兴趣。
傅阳朝我走了过来,面容逐渐显露在苍白的月光之下。今天的月光太盛,能将他的双眼看得分明。
可我偏偏看不分明。
好像就在这时,我才注意到傅阳同我记忆中的那个样子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金钱豹依旧英俊得惊心动魄,完美符合女人对梦中情人的所有幻想。只不过,不知何时,他身上那种摄人心魂的邪性仿佛逐渐内敛嬗变成了一种默然的冷酷。
我凝视着他,如同凝视着深渊。
“为什么要表现出这样的态度?”
我的声音——在出声的那一刹那,我才知道原来在这种时候,它居然还能平静到这个地步。
“傅家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先提的分手。现在你想后悔吗,傅阳?”
傅阳静静地看着我,毫不动容,不答反问道:“你知道傅昭在做些什么吗?”
我愣住了。
傅阳继续不急不缓地说道:“宋纤澄,你会没有发现……现在只有楚瑜在与你保持以往的亲密吗?
“已经一年了,你装得够了吗?”
我心冷了下来,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傅阳!”
他反而翘起了嘴角:“生气了吗?”
我紧紧盯着他的双眼,根本没办法将声线稳住:“傅阳!这才是我应该问你的话吧?只是因为傅昭的那些小动作吗?你为什么会觉得你能骗得到我?Nathaniel,你到底想刺激些什么?都一年了,不论如何——你也该move on了吧?”
听到我的质问,傅阳不怒反笑,朝我迈了一步——他靠近我,男人高大颀长的身形几乎将我的视野占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毫不掩饰着压迫感的傅阳。
他的上身朝我微微前倾,嘴唇距离我的鼻尖只有一拳的距离。
“宋纤澄,还困在一年前的人……应该是你吧?嗯……难道你不满意叶斯言吗?要换一个吗?也不是不可以……”
他有些苦恼地低语道,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直腰退回了原本的位置——在月光下,他的眼闪烁着恶作剧般的光芒。
之前男人那无孔不入的侵略感这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宛如方才那个冷酷而轻蔑的男人从未存在过。我全身都在战栗着,大脑一片混乱——不知道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被人戳穿之后的狼狈。
傅阳一手插兜,一手摸了摸下颌,恢复了他平日面对我时那副温柔中掺杂戏谑的模样。
“妹妹啊,那间公寓,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我不会搬过去,你尽管放心。”
我死死地盯着他,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能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声音越发甜蜜起来,染上了些许安抚的味道:“早点休息,明天还要去Nick的生日party,他的风格你也清楚。”他顿了顿,直接无视了我的所有情绪,“穿这条裙子就可以了,我喜欢你穿这条的样子,很漂亮。至于叶斯言,你可以随便招惹——没关系,不管怎么样,哥哥都会保护你的。”
说完,我眼中的傅阳似乎根本不在意我会怎么想,毫不拖泥带水地转过身去,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留下,径自朝着东厢房的方向走去。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如梦初醒般地感到手心里传来的疼痛。
过于突然的震惊与愤怒如潮水般将我淹没在其中。为了不至于失态,我的指甲竟然掐破了我的手心,引起了一阵一阵的疼。
我并没有太在意,这都是小事……我下意识地抬起手摸了一把脸颊。
……出乎我的意料,指腹触及之处,竟然都是一片干涸。
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傅阳方才并没有系着领带。
——他把领带解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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