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着眼睛站在花洒下,水流开到最大,喷洒在脸上让大脑能保持清醒。
“——你什么时候才不会轻信男人呢?”
傅昭的话仿佛具有魔力一般盘踞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曾散去,甚至快要变成一团迷雾将我吞噬进去。
……她口中的那个“男人”,到底是指傅阳,还是叶斯言?
也许她只是在故弄玄虚,想让我变得草木皆兵、进而疏远叶斯言,或者诱导我与傅阳发生争执。
我抹了一把脸颊,走出了淋浴间。
但我更倾向于怀疑傅昭。
周六很快就到了,我早早就打扮好了自己,却始终摆脱不了心事重重的状态。
昨晚,我和傅阳通了一次电话。他最近一直在忙智库合作的事情,浓重到极点的疲惫几乎可以从他的声音中满溢而出。
我告诉他傅昭所说的话,他听后笑了笑,未做任何评价。
在这通电话的最后,金钱豹懒洋洋地告诉我:“我在伦敦给你买了一件小礼物。”
我问他是什么,傅阳置若罔闻地继续说道:“周日下午三点我来过来,乖乖在家等着。”
……
这让我一整夜都辗转难眠。
当我醒来时,已经到了午后。
失眠让皮肤状态变得极差。为了让妆容依旧精致无瑕,我放弃了裸妆,整个人如同戴了一个假面那样,望向镜子时只能看到一张如人偶般失真的面容。
叶斯言已经到了,我连忙下了楼,然后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正在打电话的他。
我听不到他的话语,但由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似乎是件麻烦事。但他几乎是瞬间就看到了我,于是三言两语结束了通话。
——依旧是西装革履、衣冠楚楚。不同于我所认识的任何男人,叶斯言着西装时的气质卓然,俨然是从上世纪初的黑白照片中走出来的高门少爷。
不过他今天没有系领带,显得随意了不少。
叶斯言走近我,低头亲了亲我的脸颊,笑道:“非常感谢你,密斯宋。”
我眨了眨眼,问:“感谢我什么?”
他也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感谢你这么好看。”
我笑出声来,正好叶斯言把车门打开,我倾身进去。
副驾驶座上放着一束白蔷薇,洁白的花瓣重重叠叠,如山巅残雪般纯洁无瑕。我放在膝上,拿起插在花枝之中的卡片:
献给纤澄,
叶。
叶斯言伸过手来,将落在我手背上的一滴露珠拭去:“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个只会送花的无聊男人。”
我凑近了花瓣,轻轻嗅了一下,蔷薇浓郁的芬芳在封闭的空间内更加明显。
“事实上。”
我把卡片收到包里,冲他摇了摇手指,“你会送花,这已经打败了这个世界上至少98%的男人了。”
叶斯言的眼睛弯了起来,然后一把抓住了我作乱的手指。
像我这种靠裙带关系实现飞升上流社会的原无产阶级,对约会地点的喜好向来都十分平民化。不过我从来没有尝试过拖着出身上流社会土著的约会对象陪我共沉沦,除了傅阳。
所以我没想到叶斯言会主动提出去看电影。
他可以去画廊、去艺术馆、去博物馆、去酒吧,但是,电影院——
当叶斯言和我站在售票柜台前等爆米花的时候,我一直在偷看他:他的姿态格外泰然自若、格外熟练,超乎我的预料。
我接过他递过来的可口可乐,问他:“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和碳酸饮料和爆米花已经不搭到一起出现会有种马上就要世界末日的感觉吗?”
叶斯言有些吃惊,但转眼又轻笑起来:“那……如果我说,我是个星球大战的狂热粉丝,你会不会觉得宇宙要重启了?”
我语塞了片刻。
——星球大战?
我无法将眼前这个眉目如画的男人与漫展上那些手握光剑的宅男联系起来——不,实际上,他如果穿上了绝地武士袍,应该也会挺好看的。
“……我觉得你更适合星际迷航。”我举起了一只手,尝试做出瓦肯人的标志性手势,“Live long and prosper.”
叶斯言笑着摇头,佯作生气地把我的手攥在掌心里:“Star Tre should say: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
“May the force be with you.”我从令如流地马上改口,反扣住他的手,笑眯眯地望着他,“我觉得我们来错地方了,我们应该去圣迭戈才对。”
我话音未落,叶斯言倏地低下头来,凑近了我,作出“噤声”的手势:“嘘……”
我们就像两个混入人群中的间谍在接头,窃窃私语,生怕有人发现我们的格格不入。
叶斯言的食指压到我的唇瓣上,然后又离开。一道红痕沾染上了他的指腹,和爆米花的香甜气味融在了一起,让我有种我也变甜了的错觉。
“不能让别人发现我们是绝地武士。”他很严肃地说,只不过眼里笑影晃动,暴露了他,“银河共和国的存亡就靠我们了,padawan。”
我努力憋着笑,也一本正经地点头:“你说得对,master。”
听到我的话,叶斯言慢慢露出了一个我认识他以来所见过的最纯粹的笑容。
……他的眼睛确实很漂亮,如同两粒无需打磨的琥珀,在他大笑的时候,会显得有些天真,却又透露出一丝迷人的味道。
我注视着他,不知怎的,心底渐渐生出了一种很奇妙的欢欣——就像是一切终于步入正轨的安定感所带来的快乐。
电影快开场了。
我把一颗爆米花塞进嘴里,乖巧地任由叶斯言拉着我进场。
……说起来。
我也好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进过电影院了。
我喜欢电影,从小到大,一直都是。
在黑暗中,银幕是唯一的光源——放映机里投影出来的那些或单调或鲜艳的画面在每一个观众的面孔上掠过,就像不同的梦境在现实中的映射。
喜怒哀乐,痴人说梦,在镜头下都能从假变成了真。
我当时之所以拼命要考上Tisch,除了因为傅阳在纽约外,就是因为Woody Allen和李安。
我曾经也想像过自己能拍出《安妮霍尔》或者《色戒》那样的作品,只是没想到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
Everything fades.
现在,我可以下定论《加勒比海盗4》是这个系列目前为止最难看的一部。
但是莫名其妙地,坐在叶斯言的身旁,我望着Johnny Deep那张肮脏而又英俊的脸庞,在大银幕上他的眼神仿佛被赋予了魔力。
就这样注视着他,一种熨贴的快乐不可阻挡地直直地冲上了我的脑海之中。
而这种快乐催生了一种冲动。
“叶斯言。”
我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声音转眼间就淹没在了宏大的背景音乐之中。
出声的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些后悔。
但叶斯言却捕捉到了。
他偏过脸来看我——我能看清银幕上正在厮杀的海盗们在他清朗的眼珠中的倒影,还有银幕的光投过来时在他脸上形成的每一道阴影。
让他看起来有些危险。
我重新被那种冲动给俘获。
“等电影结束了,你愿意再看一部电影吗?”
叶斯言问:“是谁的电影?”
我双手覆上他放在扶手上的手背,向他倾身,直直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宋纤澄的电影。
“你愿意看吗?”
叶斯言笑了。
我喜欢电影,我也拍过电影。
但比起“电影”,我更想称它为“试验品”——一个导演系学生的一次拙劣幼稚的玩乐作品。
这个世界上,看过它的人不会超过100个。
Salmon先生曾经建议我把它带去圣丹斯电影节,出于某种自卑和自傲的混合欲望,我没有听他的话,而是将母带封存在我的电脑里。
我们回到我的公寓,叶斯言坐在沙发上,而我在调整投影仪,非常简单的一个步骤,我的心脏竟然跳得越来越快。
……回溯上一次将它展示在另一个人面前的情景,仿佛已经过去几个世纪。
这有一种将我的胸膛打开,然后向叶斯言展示我的心脏的错觉。
“首先。”
投影仪已经调整好了,我打开了MacBook,然后看向叶斯言。
“你应该不反感同性电影吧?”
他愣了一下。
我突然就乐了,没等他回答就按下了播放键,然后拉开了两罐冰啤酒,分给他一罐。
投影仪亮了起来,幕布上浮现出四个单词——
“La Chasse aux Papillons”。
《寻找蝴蝶》。
客厅瞬间安静下来。
电影开始了,首先出现的,是近距离镜头下一张女人疲惫不堪的脸。
每一道光线、每一件道具、每一句台词、每一次运镜、每一个镜头转换,还有镜头里那些或美丽或平庸的面容,我都熟悉到了极点。
蓦然的紧张感使我甚至能感觉到血液的流动。
……
Joe站在曼哈顿岛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
黄昏如血,她双眼放空,与每一个流浪在纽约街头的无家可归者毫无分别,永远在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Christine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金发美人总是被认为空有美貌、脑袋空空。而Christine就是Blonde中的Blonde,她是个艳光四射的尤物,但却愚蠢庸俗。
她和Joe相识。
后来,她们在酒吧门口旁若无人地接吻。
这时纽约下雪了。
这场雪的雪花很稠,降下来,连成一片,像是无边无尽的白海,看着美妙,站到里面去马上就会被冻坏骨头。
雪落在Christine的金发上仿佛为她戴上了一顶白钻镶成的冠冕,她美得虚幻——而Joe与她截然不同,她是现实的丑恶、是混乱的、糟糕的、肮脏的现实。
Joe将她抱在怀里,有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下,但是Christine没有发现。
她什么都发现不了。
……
每次看到《寻找蝴蝶》中自己那极其青涩的镜头语言,我都会变得有些坐立不安。于是,我悄悄地窥探着身旁的叶斯言的反应,却发现他看得很专注,我猜不到叶斯言的神情中所含的意味。
但我的情绪却莫名地高涨起来。
低度数的黑啤酒原本是不可能让我产生丝毫微醺的酒意的,然而无由来地,我用余光偷看着他,大脑也仿佛若有所感地渐渐变得昏昏沉沉起来。
这时,电影已经播放到Joe与Christine的最后一夜了。
配乐是Amy Winehouse的Back to Black,为了能在这个场景里用这首歌,我付了比整部电影制作成本还要高的账。
她在唱歌,她们在亲吻着对方。
而Christine却心不在焉——
“她不爱她,对吗?”
叶斯言突然出声了。
我轻轻颤抖了一下,扭过头去看着他,轻声回答:“不,她爱着她。”
叶斯言凝视着我:“但是这种爱一文不值,对吗?”
……一文不值。
我点点头,一种突如其来的欲望驱使着我想要避开他的视线。
然而我却失败了。
乌木香气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叶斯言的亲吻落在了我的眼角处,带有一股淡淡的麦芽香味。我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却在命令我:
“纤澄,看着我。”
我下意识地服从,下一秒,他轻轻地咬住了我的唇。酒精的、麦芽的、乌木的气味,纠缠在一起,生出了一种能将人溺死在其中的力量。
比起两个接吻的人,我与叶斯言更像是塞壬与被其引诱的水手——
我靠在了他的怀里,坐到了他的腿上,叶斯言的手扶着我的腰窝,然后极其温柔、又不容反抗地撬开了我的齿关。
我不敢去看他,然而每当我想要垂下眼来时,都会被他惩罚性地咬住唇瓣内部的软肉。可是我抬起眼来时,却被那双眼睛里汹涌的暗流给摄住。
Amy Winehouse还在唱着歌。
而Christine和Joe在浴缸里做/爱。
叶斯言的掌心贴在了我的肌肤上,略显冰冷,同时又热得惊人。
这时,我听到了他的声音——
“...You are Christine...”
他的嘴唇向下游去,贴上了我的下颌,炙热的吐息几乎将我紧紧束缚在他的网中,无法挣脱。
“...Are you...”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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