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位病人, 全院都进行了一遍检查。而且原本今天是大年三十, 检验科的人都放了一半, 因为这件事,都被叫回来加班了。
即便如此,全院检查也是个大工程,所以检查结果仍旧要到明天才能出来。
小真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往下掉“我是生是死, 就看明天了吗呜呜呜,古代上断头台还能吃顿好的呢, 我今天为了减肥中午就吃了一个苹果呜呜呜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是这么死的,竟然是个饿死鬼”
朝夕哭笑不得。
等到小真情绪安定下来。
她看向朝夕。
她似乎始终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从刚来医院就是, 长得妖冶好看,却收敛光芒,分明是个千金大小姐, 却没有一点儿架子。她始终都是这样温婉从容的模样, 即便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依旧面色淡然。
小真问道“朝夕医生,你不害怕吗”
朝夕淡笑着,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我本科的时候有去过埃博拉疫区, 你知道埃博拉吗”
小真点头“在电视上看到过。”
很快, 她想到了电视的背景, 恰好也是非洲, 方才抚平的焦虑和惶恐又涌上心头, 她说话的时候牙床都在打颤“你你你不会是在暗示我,那个人他得的就是埃博拉吧”
“不会。”朝夕快速否定,“这种病毒有太多年没有问世了,而且一旦传染上这种病毒,不到十天就会死亡,7号床的病人回国有二十多天了。”
小真松了一口气。
可还没等她放松,朝夕又说“不过应该和埃博拉差不多吧”
小真要疯了“朝夕医生,你别吓我,求求你了。”
朝夕“我看了下新闻,传染率并不高,而且也有治愈成功的病例,更何况,我们还不一定会传染上。”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朝夕的心底,其实是做了最坏的打算的。
她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起。
朝夕拿出来。
是陆程安的电话。
“吃完饭了吗”她和陆程安打电话时,音色下意识地变柔,带着浅淡的笑意,此刻也是,“晚上不用来接我了,多了台手术,是附近医院送过来的病人,我可能要做手术,所以不能陪你跨年了。”
直到电话挂断,她都没有把自己现在的情况透露半句,甚至找借口的时候非常流畅,没有一丝犹豫。
不只是她,小真也是。
可是小真的演技比起朝夕显得尤为拙劣,才一开口,嗓音就带着哭腔,“没有,就是刚刚被护士长骂了,有点儿委屈,今年年夜饭就不回家吃了,妈妈你多吃点儿那医院就是这样的呀,我不上总有别人上,大家都这样,病人最重要呀”说到这里,她已哽咽,仓促地找理由挂断“护士长找我了,妈妈”
手机那端的她早已泪流满面,她深吸了一口气,在电话挂断前,她咬着唇,轻声道“妈妈我爱你。”
房间内再次沉默,只小真的啜泣声响起。
朝夕的床靠窗,她侧头,看到悄无声息降临的漆黑夜晚,天空是深浓的黑,没有一丝星光,繁星似乎坠落人间,点缀着这座城市绚烂霓虹。
她在二十多层,俯视而下。
今天恰好是跨年夜,这座城市格外喧嚣,行道树上挂满彩灯,发出绚烂多彩的光,落在朝夕的眼里,只剩下细小的光晕,很快就弥散。
人如蝼蚁般渺小。
路上车水马龙,车灯拉出绚丽光带。
这座不夜城依旧繁华,喧嚣,热闹。
而不夜城里的一小方天地里。
被恐惧和害怕填满,紧张又狼狈,绝望又满怀希望。
隔了好久。
小真突然说“我和我男朋友是大学的时候在一起的,是我追的他。”
朝夕的视线落在她身上。
安静的夜,房间内只点了一盏夜灯。
小真说“他是我高中同学,我们学校高三重新分班,我和他到了一个班,有次换座位,他坐到了我后面,我当时也没有喜欢他,只是觉得他这个人挺好的,脾气好,穿衣服也好看,教我做题的时候也很有耐心,后来上了大学,我俩经常一起打游戏,他打游戏特别厉害,我就喜欢上他了,这个原因是不是很离谱”
“不会。”
“后来我就追他了,他真的特别好追,我就约他吃了三次饭,而且每次都是他买的单,他说怎么可以让女生买单,他好绅士的。”
“第三次吃完饭,我就和他表白了,我俩就在一起了今年是我俩在一起的第六年,他说等到明年就和我结婚,我和他之间,没有七年之痒,只有新婚之约。”
“可是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赴这个约了。”
朝夕不太擅长安慰人,此刻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小真吸了吸鼻子,喝了一口水之后,问道“朝夕医生,你呢,你和陆检察官是怎么在一起的”
朝夕“就那样在一起了。”
“我可能问的不够详细,我换个方式哈,你和陆检察官是怎么认识的”
“他是我哥哥的好朋友。”
“我把你当哥哥你却想上我”小真狡黠一笑。她脑洞很大,思维发散,说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气氛缓和不少。
又聊了一会儿,小真拿着手机和男友聊天。
朝夕看了眼手机,陆程安给她发了条消息,问她手术什么时候结束,他过来接她。
朝夕回他得到凌晨两点了,你别来接了,我和陈医生说了,我今晚手术完不回去了,待会科室里就我一个人,不能走。
陆程安就你一个人
朝夕嗯。
陆程安所以你在暗示我什么
朝夕。
朝夕要去手术室了。
陆程安亲一下再走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朝夕的唇角牵起一抹笑意。
她靠着床头,放在床上的脚慢慢屈起,手背接触到大腿的时候,像是突然找到了着力点,手骤然无力,手机从掌心滑落。
手机仍旧在震。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看了。
朝夕看着眼前的手,几个小时前沾上了血液。
她装了一个白天的冷静和镇定,可到此刻,似乎再也装不下去了。
过去的这么多年时间里,她与生死交战的次数并不少,五岁遭遇绑架,枪头抵着太阳穴;国外这些年治安很差,局势动荡不安,她被抢劫过,也被人堵在死胡同里过。可即便再糟糕的处境,她都没有像现在这样的害怕、焦虑、惶恐不安过。
这一切,
都是因为他。
陆程安。
他那么好的一个人。
她好不容易才和他在一起。
她真的好不容易,才过上这样的生活。
她不想死。
她真的不想死。
而小真突然喃喃道“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那么不幸被传染了,你不也说了这病的死亡率在百分之五十到百分之九十吗那么倒霉的话,那我应该也没多长时间了吧”
她突然一个鲤鱼打滚从床上坐了起来,扯了纸笔趴在床头写东西,边写,边碎碎念着“银行卡密码、支付宝密码,还有我之前存的定期”
俨然在写遗书了。
而她确实也是在写遗书,吩咐后事。
房间静谧,只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响起。
突然,小真问道“你不写吗”
朝夕摇头。
“你没有什么话要和你家里人说吗”
“”
“那陆检察官呢,你没有什么话要告诉他的吗”
朝夕缓缓从膝盖里抬起头来,她的手紧了紧,抱着双膝,下巴搁在膝盖上。半盏夜灯水纹荡漾,影影绰绰的光线落在她的脸上,照出她此时隐晦难测的神情来。
陆程安在给朝夕打电话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了。
原因很简单。
梁亦封接到了回院做检查的通知,并且事情的来龙去脉,以短信的形式发送到了他手机里,院里模糊了疑似感染的医护人员的名字,护士梁亦封不清楚,但医生,今天下午值班的就三个人。
王主任,梁昭昭,以及朝夕。
王主任带着科室的人做检查去了,梁昭昭在群里回了个“收到”,神外的群里,一直保持安静的,只有朝夕。
疑似感染的那位医生。
是朝夕。
陆程安知道这个消息之后几乎是疯了,起身就往外走,好在季洛甫及时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去医院。”
“你去医院干什么,你能干什么”季洛甫冷着脸,说,“她已经被隔离了,隔离的意思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去,等到确认她没有任何生命危险,才能出来。你这会儿过去是想要干什么”
陆程安竭力克制住自己此时的情绪。
他额上的青筋都迸发了出来,声线紧绷“我要看看她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
“医院不是说了吗,她现在很好。”
“我必须要见到她”
“陆二,你需要冷静一下。”
“冷静”陆程安垂着眸,骤然冷笑出声,笑声阴沉,令人不寒而栗,他脸上分明是没有任何情绪的,但周身的气场,低沉又阴鸷,毛骨悚然。
“出事的是朝夕,不是别人,你要我怎么冷静”
“朝夕是我的妹妹。”季洛甫说,“我的担心不比你少。”
“朝夕。”
陆程安垂着的眼眸掀动,面无表情的脸上隐约有了裂缝,他嗓音很低,又轻,压抑着盛怒,说,“她是我的命。”
“”
过了那个劲,陆程安也冷静不少。
他走到一边沙发上坐下,给朝夕打电话。
电话中,二人的对话一如往常,她不说,他也没有问。
电话挂断之后,手机从他的手心脱落,他弓着腰,众人坐在餐厅里,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侧脸,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显得尤为落寞,又无措。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过了好久。
众人就看到他动作极为缓慢地低下头,把头埋入掌心中。
过了好久。
就看到陆程安抬了抬头,他的嗓音变得粗嘎低哑,嗓子里像是含了沙似的,“我就在外面看看她,绝对不进去。”
梁亦封和季洛甫对视一眼。
梁亦封“嗯,我带你过去。”
车厢内尤为安静,气氛低沉阴郁。
陆程安上车之后就阖上了眸,双唇紧紧地抿着,过了会儿,他拿出手机,手机的光冷白,照在他的脸上,更衬的他神情冷凝。
梁亦封没问他在给谁发消息。
但这个时候,能让他搭理的,似乎只有朝夕了。
快到医院的时候,陆程安说“她把我屏蔽了。”
梁亦封没说话。
“也可能,是她手机关机了。”
朝夕住的那一层都严禁外来人员入内。
外面的保安看到梁亦封身边带了个非医院的医护人员进来,面露难色“梁医生,我们也只是听上面做事的,你别为难我们。”
梁亦封“我不为难你们,他就在走廊上站着,你们在这儿就能看到。”
“可是”
“算了,别为难他们了。”陆程安拿出手机,给梁亦封拨了个电话过去,“你到时候开个免提,让我和她说说话。”
梁亦封“嗯。”
陆程安转身进了消防通道。
梁亦封缓缓走近朝夕所在的隔离病房,免提打开,房间内响起的声音隔了层门板,声音被含糊几分,但能听清。
免提打开,陆程安听到的,正好就是小真问出口的那句话。
“那陆检察官呢,你没有什么话要告诉他的吗”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了,朝夕许久未出声。
她对着这无尽的夜,视线放空,渐渐地,脑海里如走马灯般涌现出许多场景。
她想起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他们只那样遥遥相望,沉默的对视之后,又不动声色地将视线转开。
她面色淡然,似无事发生过。
可只她自己知道,她的心脏跳的有多猛烈。
她想起在比利时重逢时,陆程安站在她的对面,风将她头上的纱巾吹走,红色的纱巾漂浮在空中,忽上忽下。
最后,落在他的手心。
纱巾被他抓住。
她有一瞬间的怔忡。
身体里代表着情欲的那一部分,似乎被抽空。
他抓住了她的欲望。
她想到在布鲁塞尔,他站在她的对面,桃花眼笑的深邃又迷人,带着明目张胆的勾引,嗓音被风吹散了几分,落在她的耳里,温柔又缱绻,似含春色。
“我好像对你一见钟情了。”
多年未见,即便骄傲如他,也变得小心翼翼,揣测用词。
生怕她拒绝,生怕她把他推开,生怕她再一次地从他的世界里跑开,于是留有余地地,加了“好像”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词。
可是他到底是骄傲的。
把她压在墙边,眼里是吞噬夜色的黑,是想要将她也要独自占有的深浓欲望,是压抑着薄怒,对她说婚事一直存在。
他步步紧逼,她节节败退。
陆程安
这一个即便从旁人耳里听到他的名字都会令她心尖一颤的男人,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闯入他的心里。
她讨厌过他,埋怨过他,也曾试图放弃过他。
可再怎么说服自己,她仍旧喜欢着他。
喜欢他清淡冷峻地穿着制服时的模样,喜欢他在法官上一身正气肃然的冷肃模样,喜欢他靠近她,勾着她的下巴眼眸含笑时的漫不经心,喜欢他脸色阴沉,对旁人宣示主权时的霸道模样。
她是那样的喜欢他。
喜欢到。
就算人生再来一次。
就算她再经历十年的奔波。
她仍旧还是,喜欢他。
也,只喜欢他。
十年再苦再难熬又如何,反正我以后会遇到你。一个,能够填补我人生所有遗憾和苦难的你陆程安。
可是,如果我真的要离开这人间
如果我真的那么不幸,要离开这人世间,要离开好不容易才遇到的你身边
朝夕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发现自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过了好久。
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又很艰难“我会对他说忘了我。”
尾音在空中戛然而止。
话音落下,她眨了下眼。
眼泪就这样落了下来,一颗两颗,接着就是数不清的悲伤与无望,铺天盖地般地卷席着她。她的心像是被人死命揪住一般,难受的
像是要死掉了一样。
“一辈子都只能,记得我。”
“这辈子,我都会记得你。”
可当时的她太贪心,贪心到她以为她会陪他到天荒地老,于是和他定下约定,“你这辈子,都不能忘了我。”
当时花也好月也圆。
陆程安望着她,眼里是满腔爱火,纵容又宠溺地看着她。
可这时的她,眼底万物泯灭。
如果,如果我真的要离开了。
那么拜托你。
忘了我。
永远永远,都不要记得我。
你鲜衣怒马的人生,不应该有一丝遗憾与意难平。
所以,陆程安。
忘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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