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夤夜, 柳州城将军府, 灯火通明。
空气中仍有一丝燥热,匆忙的脚步踏过静谧的宅院, 进了厢房。
一股浓浓的药味在屋子里蔓延,躺在床上的人双目紧闭,无意识的痛苦低吟了几声。
高大威猛的男子面露急色:“吴大夫, 他怎么样了?怎么还没醒呢?”
吴大夫仔细的检查伤口,半晌才回头道:“回将军, 他是因为受伤严重导致发热昏迷, 只要降温下来,便会清醒了。”
旁边一个十六七的年轻小姑娘, 想也不想就道:“那你快想办法啊!”
“是是是, 老朽这就先为这位公子施针!”吴大夫行医几十年,医术精良,几针下去没多久, 浑身滚烫的人就降下温来。
床上的人嘴唇张了张, 呓语着什么,赵未都又惊又喜, 一向严肃的大将军难得的表情松动了:“他是不是要醒了?”
然而床上的人并未有什么反应,干裂苍白的嘴唇缓缓一动, 几不可闻的声音传入耳朵。
旁边一直关注着他动静的赵玉儿竖着耳朵听, 皱了皱眉:“什么……宁?”
赵未都也听不真切:“好像是在叫什么宁?是名字吗?”
赵玉儿不解的摇头,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会儿。
这个少年已经睡了六天了,期间迷迷糊糊的醒过两次, 但喝了药又睡过去了,直到现在依旧没什么好重。
他身上的鞭痕,实在是太多太重了,想要处理伤口十分困难,面前的伤口上了药,就会挤压到后背的鞭伤,近来天色,稍有不慎就会发炎感染,随时会死。
大夫教了冰敷的办法,又开了药方,这才告辞离去。
屋子里没旁人了,赵玉儿坐在床边,担忧的问:“大哥,他会死吗?”
赵未都驰骋沙场数年,军功赫赫,同样也受过很多伤,有几次也险些丢了命。
但那些都是敌人出其不意的一刀,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也是有道理的,这般浑身挨了两百余鞭,无数伤口重叠在一起所受的折磨,比直接掉脑袋还要痛苦。
“但愿他有这个造化,能化险为夷吧。”伤成这样都能活下来,说明他的意志还是非常坚定的,只盼着佛祖保佑,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赵玉儿伸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看着床上的人,没有血迹遮掩,露出了清晰明朗的眉眼。
他的轮廓是凌厉而张扬的,几日重伤不能进食,瘦得五官更显深刻。
赵玉儿收回视线,问赵未都:“大哥,你说他真的是裕王遗孤吗?”
她只知道他似乎得罪了什么人,受了很严重的伤,那一身鞭痕,光是看信都觉得心疼。
赵未都点点头:“是的,我当年见过裕王几面,他的容貌和王爷很相像。”
赵玉儿看着他满身的新伤旧痕,忍不住感慨:“那他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啊,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坚持住。”
“勤王殿下说了,务必要救活他。明日我再多请两个大夫过来看看!”
冰敷一晚后,昏睡多日的人,终于在次日转醒。
赵玉儿见他满头大汗,忙打了水来给他擦脸,冷不防对上一双锐利防备的黑眸,顿时吓的一激灵,然后就惊喜的笑起来:“你终于醒啦?”
“这是哪里?”萧焕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声音沙哑异常,控制不住的咳嗽起来,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脸色剧变,倒吸一口冷气。
“你千万别动!”赵玉儿忙让他躺好,拿帕子给他擦额头的汗水:“你身上的伤刚有好转,可不要乱动,不然又得流血了。”
萧焕紧紧咬着牙,浑身疼痛的几乎要麻木了一般,但还是伸着手摸向腰间。
注意到身上的衣服换了,只剩薄薄一层单衣,萧焕眸光蓦然一凉,情绪难得激动起来,盯着赵玉儿:“我身上的东西呢?”
赵玉儿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了一跳:“什、什么东西?”
萧焕闭了下眼,胸口不停起伏,拉扯着伤口,连意识都要溃散了,可他永远记得,他一直贴身带着的东西,有多重要。
“护身符。”
“护身符啊,在的。”赵玉儿恍然,赶紧从外头拿过来,递给了他:“下人给你擦身子上药的时候看见的,都沾了血还要吗?要不改日我另外给你去求一个吧?”
“不用。”三角形状的黄纸染了很多血迹,上面的符文都已经看不清了,萧焕却失而复得的捏在手心里,无端松了一口气。
赵玉儿看着他的表情就猜到这护身符大概对他有多重要,一醒来什么都顾不上,就找自己的护身符了。
或许真是有护身符保佑,他才能安然渡过这一劫难。
大夫说了,病人一旦退烧转醒,伤口就会很快恢复。
萧焕在床上躺了一个月,伤口才完全结痂,这段时间里,他几乎没有踏出过房门。
这里是柳州宣威将军赵未都的府邸,隶属柳州,与京城相隔五百里,勤州相隔八百里。
萧焕后来才知,赵未都是勤王萧循的人,他受伤当日就是被赵未都派人所救,简单处理了伤口就送到了柳州来。
有关萧循在谋划的一些事,也逐渐浮出水面,萧焕并没有任何惊讶,反而觉得与其让万恶之徒作威作福残害百姓,还不如换一个人来主宰天下,而勤王,有这个实力。
萧焕站在屋檐下,日光浓烈,在墙角投下斑驳的影子,热风浮动,吹来月季淡淡的清香,丝丝缕缕,竟有种奇异的熟悉感。
云霜院的花架下,也种了月季,这个时候,那里的花也开的正艳吧?
萧焕苦笑一声,手心里静静躺着一枚沾了他血迹的平安符。
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拿到它时的情景,月白夏衫的女子站在面前,带着盈盈笑意,眼中有他此生见过最明亮的光。
那是他这一个月,夜深人静、疼痛不已之时,唯一的慰藉。
那般美好的人,他却没有能力去保护她,反而要她牺牲自己的幸福来保全自己。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好在她尚在孝期,日子还长,还有回旋的余地。
只是不知该用什么方法,能救她于水火。
萧焕仰着头,喉间一动,咽下所有辛酸难过。
赵玉儿端着一碗绿豆汤过来,看到屋檐下的人,赶紧加快脚步过来:“我让厨房做了绿豆汤,冰镇过的,你快尝尝!”
“不用。”萧焕摇头,并没什么兴趣,转身进了屋子,赵玉儿也跟上去。
“天气正热,你喝点消暑吧,这柳州城的绿豆汤很有名的,过几日我和大哥出门,也会准备绿豆汤路上喝。对了,那这段时间,你便要一个人在家里了,有什么需要告诉下人就行,他们会准备好的。”
萧焕看了她一眼,随口一问:“去哪儿?”
赵玉儿道:“去京城,下个月立后大典,我和大哥都要去。”
萧焕先是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可惜赵玉儿丝毫未觉:“下个月,七月初六,是皇上大婚的日子,你没听说吗?”
萧焕眼瞳一震,脑海中嗡嗡作响,五脏六腑像是突然受了重创,连心口都疼了起来。
萧焕艰难的咽了咽,哑声问:“新皇后……是何人?”
赵玉儿注意到他情绪气息的变化,甚是疑惑,可萧焕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就实话实说了:“是太子太傅和贤阳郡主之女,说起来还算你的表妹呢!”
贤阳郡主和裕王是嫡亲的堂兄妹,萧焕和晏宁自然也算隔了三代的表兄妹。
萧焕压根没听清后面的,早被赵玉儿那句七月初六大婚,惊的神色大变。
他在养伤,根本无从知晓外界的消息,哪里知道,事情会演变成现在这样。
“七月初六,七月初六……只有几日了……”萧焕仿佛当头棒喝,所有侥幸和担忧在一瞬间被无尽的迷茫和无措代替。
赵玉儿被他如此强烈激动的反应吓得不敢动弹,小心问:“望之,你怎么了?”
萧焕手指按着额头,忍住太阳穴跳动的疼痛,低声开口:“我要去找她。”
“找她?你要找谁啊?”赵玉儿一头雾水,等反应过来,萧焕已经迈开脚步往外走了。
萧焕虽在赵家一月,赵未都兄妹却不怎么了解他的过去,那就救他也是受勤王吩咐。
这一月,萧焕几乎没怎么和人说话,眼神沉郁而冰冷,不管赵玉儿怎么和他说奇闻趣事,他都没有反应,只是常常握着那个破旧的平安符怔怔出神。
赵玉儿这才觉得那个平安符的来历或许并不简单,才会让他视若珍宝,贴身携带,即便身受重伤,都不曾落下。
萧焕不和人说话,也不出门,只和勤王通过两封书信,加之他重伤才愈,赵未都也不放心他出去。
现在萧焕忽然要走,赵玉儿吓得不轻,一路小跑去拦住他:“你伤才好,还不能出门!”
萧焕手上紧紧攥着那个平安符,没有丝毫退让,很轻松的就越过了赵玉儿,朝外面走。
刚走出去,就撞上迎面而来的赵未都,赵玉儿松了一口气,匆匆喊道:“大哥,你快拦住望之,他说他要出门!”
赵未都下意识的伸手去拦萧焕,见他面沉如霜,疑惑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望之你要出门?”
“是。”萧焕颔首,再无他话。
赵未都一噎,又问:“你要去哪儿?你身上的伤还没完全好啊。”
萧焕眉目冷凝,黑眸中有些赵未都看不懂的情绪,他停下脚步,一字一顿的说:“我去见一个人。”
“谁啊?这柳州城你有认识的人?”
日光灼灼,照亮了他坚定的眉眼,声音却不由自主的温柔下来:“去京城,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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