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奴隶

    大晋含元十一年,正月。

    新年伊始,恰逢含元帝萧乾三十岁生辰。

    按照萧乾历来奢靡喜好,天子整寿自是钟鸣鼎食,热闹异常。

    木兰行宫有天然温泉,还有一处猎场,设了专门的奴隶场,供贵族皇亲观看取乐。

    锣鼓声中,奴隶场的栅栏被打开,铁链锁住手脚的奴隶被押解到牢笼中。

    看台上呼声一片,锦衣华服的贵族子弟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与那几个蹒跚前行,绝望的抓着牢笼求饶的奴隶天差地别。

    珠帘后设了女眷席,影影绰绰可以看见下面的光景。

    丝竹声不绝于耳,却还是未能盖过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晏宁一身藕荷色广袖如意月裙,妆容浅淡,披着粉色的风毛披风,在这银装素裹的冬日里更衬得眉眼如画,皎皎似玉。

    她坐在栏杆前,俯首望着下面被士兵压过来的奴隶,目光沉静冷凝。

    这是京城贵族子弟一贯的爱好,看蝼蚁般的奴隶在牢笼中厮杀,血流成河,哭喊着求饶,以此满足自己高高在上的虚荣心。

    看得多了,晏宁就随之麻木了,也不是生不出恻隐之心,而是面对这些残忍的厮杀无能为力,除了冷眼旁观,再无他法。

    晏宁目光移动,落在不远处高台之上,众星拱月般身穿明黄色龙袍的男子身上,眼中有晦涩的光芒一闪而过。

    那是当今天子,含元帝萧乾,登基十一载,暴戾多疑,昏聩无道,在三十三岁那年死于起义军的刀剑之下。

    离他身首异处,还有三年之久……

    晏宁纤细的手指不自觉的攥紧了绣着锦竹的手帕,重见仇人,总是分外眼红。

    宫阙高楼,殿宇森森,万丈日光皆困于渺小方圆之中,她从一个牢笼,到了另一个牢笼,不见天日,身不由己。

    她都不知自己是何等勇气,一头撞死在萧乾面前。

    若非老天眷顾,让她看见萧乾也死在面前,怕是如何也不能瞑目。

    时光倒流,恍若隔世,一睁眼竟让她重回到了进宫之前。

    晏宁长长的叹息一声,视线从萧乾身上移开,惊涛骇浪的心湖,渐渐归于平静。

    她的一生毁在他手里,血海深仇,不共戴天!

    老天眷顾,让她重来一次,便绝不会再心慈手软……

    这一世,她要好好活下去,亲眼看着萧乾被千夫所指,万民唾骂,最后从皇位上被人拉下去,尸骨无存。

    栅栏中,围困了七八个衣衫褴褛的奴隶,他们瑟瑟发抖的缩成一团,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怕的。

    看台之上,萧乾慵懒的倚在龙椅的大引枕上,身旁一名云鬟纤腰,楚楚动人的宫妃,剥了一只橘子,亲手喂到皇帝嘴里。

    萧乾眉梢带着轻浮浪荡的笑,就着妃子的手吃了橘子,还极为暧昧的咬了一口,惹来妃子含羞带怯的娇笑声。

    “皇上……都看着呢!”

    晏宁认得那宫妃,萧乾的贵妃殷氏,当朝丞相嫡女,于一年前入宫,一举封妃,从此皇恩不断,宠冠六宫。

    皇城失守当日,萧乾死于未央宫,殷贵妃和一众祸国殃民的奸臣妖妃,也一一伏诛。

    想起自己居于深宫,失宠多年的姑姑,姜原微微垂下了眼帘,目光冷然。

    只是不知为何,晏宁低头的一瞬,感觉有人朝自己看过来,猛地抬头,注意到龙椅之上那人盯着这边。

    明明是隔着珠帘,晏宁却觉得他准确无误的看到了自己,浑身的血液霎时间凝固,连呼吸都忘记了。

    萧乾只是往这边轻飘飘的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晏宁却因那一眼,一颗心如坠冰窖,浑身僵硬。

    那厢,皇帝肆意大笑,饮尽杯中酒,朝身旁内侍使了个眼色。

    这内侍自然是极为有眼力的,萧乾发话,便立刻垂首应了,往前走了几步,尖着嗓子扬声道:“场上八个奴隶,皆是十恶不赦的犯人,罪行累累,当以诛之!但皇上仁义,特此下令,一个时辰之内,唯一活下来之人,赦免其死罪!”

    内侍的话并未在贵族皇亲中掀起波澜,他们都是骄奢淫逸,见惯这等场面的,却是让牢笼中的奴隶们失控的惨叫起来,狂躁不安的抓着牢笼哀声求饶。

    他们衣衫褴褛,满面脏污,看不清表情,却能感受到那股逼上死路的绝望。

    萧乾冷漠的看着,面上波澜不惊,无动于衷的挥挥手。

    锣鼓声震天而响,沙漏随之倒立,流沙缓缓滑落,带着令人窒息的恐惧。

    隔着一层珠帘,晏宁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的绝望。

    天子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当没有再反悔的。

    更何况只是几个无足轻重,供人取乐的奴隶罢了。

    谁死谁活,并不要紧,只要看热闹的人尽兴,也就足够了。

    那些奴隶们求饶不成,便意识到死亡已经成了定局,有人不甘心想要从牢笼里逃出去。

    然而,才翻过栅栏,就被守在外面的士兵手持刀剑赶了回去。

    赤手空拳,打死在场所有人才能活下来。

    残忍,却又是唯一的出路!

    逃跑无果后,有人按捺不住开始动手,不多时牢笼中八个奴隶便扭打成一团。

    惨叫声此起彼伏,晏宁于心不忍地移开眼,看台上的勋贵子弟却在兴奋的拍手叫好。

    一炷香时间后,打成一团的奴隶几乎都已经耗尽了力气,受伤的人不少,却并没有人死。

    毕竟人多,又互相对峙,赤手空拳很难打死人。

    萧乾饮下一杯酒,微微挑着眼皮看过去,透着几许不耐烦,漫不经心的说道:“你们这么打下去,到天黑也没结果。来人,扔几把兵器进去!”

    皇帝说完这话就没下文了,但内侍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挥手便有凶神恶煞的士兵,扔了几把兵器丢进栅栏里,有刀有剑,寒光冽冽。

    奴隶们早就折腾的有气无力,本就满心的慌乱与忐忑,忽闻萧乾的命令,俱是面色惨白,目露惊惶。

    他们拘禁于牢笼之中,瑟瑟发抖,命悬一线。

    没人敢动,怕一动手就成为众矢之的,被别人攻击。

    气氛陡然凝固,连看台上吃酒说笑的勋贵王侯,都纷纷看了过去,他们脸上是不加掩饰的笑意,没一个人为笼中的奴隶悲哀怜悯。

    这些奴隶只是供人取乐的玩物,早就是犯了死罪的人,皇上网开一面给了一条活路,他们应该感恩戴德。

    晏宁正襟危坐,却不自觉的往下看去,这时方圆不过十来丈的栅栏里有了异动,有一人捡起地上的长剑,奋力而起。

    他似乎不怕死,举着剑就朝人砍过去。

    晏宁隔着珠帘远远旁观,都忍不住替他捏了一把汗,那人单看身形,年纪似乎不大,可浑身上下却有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

    身旁两个说笑的闺秀千金见她走神,小声说:“晏三妹妹你看什么呢?都是些穷凶极恶的犯人奴隶,没什么值得怜悯的,快过来,薛姐姐近日得了一株红宝石珊瑚,可好看了呢,什么时候姐妹们一起上薛姐姐家去一饱眼福啊!”

    晏宁面上一滞,什么时候连善良怜悯都是错了?

    那些奴隶为了活命,惶惶不可终日,现在为了活命甚至要杀掉其他人。而名流世家的千金小姐们,却在讨论今日戴什么首饰,明日穿哪件衣裳。

    晏宁心里尤其不耐烦,莫名觉得悲凉,但在这样的大宴上,却又不得不打起精神,对她们笑了笑,随意应付了几句,又转头过去看着下方厮杀的场面。

    那人身形单薄,衣衫褴褛,经过刚才的一番打斗,身上破旧的衣裳又撕裂了不少口子,混杂着淋漓鲜血,看起来格外的狼狈。

    他一有动静,那些踌躇不前的奴隶也拿起了兵器。

    刀剑相向,再不是赤手空拳那般只是皮肉伤,不过一盏茶时间,就有人倒在了血泊之中。

    汩汩鲜血顺着伤口蜿蜒地上,留下触目惊心的痕迹。

    晏宁看清了动手的人,是那个年轻男子,他微躬着腰,手中长剑杵在地上,像是重重的喘息着。

    在场的奴隶,按皇帝的话说,都是十恶不赦的奴隶,是当五马分尸,身首异处。

    如今一线生机摆在面前,断然没有白白放弃的,一旦放弃,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男子很年轻,看起来还是个少年,不过他出手狠辣,动作灵活,似乎会些招式,哪怕其余的奴隶看清他的意图,群起攻之,他也依旧游刃有余。

    兵器相触,发出刺耳的声音,伴随着时不时的惨叫,让人更加全神贯注的看着事态发展。

    那少年有几分本事,单枪匹马对抗,他受了不少伤,刀剑砍在身上,鲜血淌在了地上,然而他却仿佛没有痛感似的,丝毫不减手上的速度。

    这样的关头,除了杀人,别无出路。

    所以,他没有任何犹豫,挥剑动手。

    而剩下几个奴隶,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又是半个时辰过后,少年脱力半跪在血泊中,而他脚边是几具还温热的尸体。

    看台上响起阵阵抚掌声,萧乾原本漫不经心的搂着殷贵妃,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等牢笼中所有奴隶倒在地上,只剩一道清瘦的身影,这才坐直了微眯着眼看过去,神色不明。

    片刻后,萧乾蓦地笑起来:“果然是有几分能耐的!这么好的身手,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有明说,晏宁远远听着,蹙了蹙眉,好在萧乾心情很好,朝那边摆摆手。

    “朕君无戏言,今日便放你一条生路!”殷贵妃倒了一杯酒,体贴的喂到皇帝嘴边,他笑眯眯的喝下,掀了龙袍站起来:“来人,把他丢到行宫后山去,是生是死,端看他造化了!”

    晏宁脸色微变,行宫后山荒凉,常有野兽出没,那个少年浑身是血,容易引来猛兽,如今又是正月里,天气严寒,他不被野兽吃了,迟早也得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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