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乾此举,分明是故意为之,他根本就未想过要放那个奴隶一条生路。
可天子的话,无人敢反驳。没有一刀把人砍死,已经是他大发慈悲了。
晏宁看了那少年一眼,无声叹息,诚如萧乾所说,是死是活,且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萧乾走了,宴席也随之散了,看着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面前,晏宁紧绷了一日的心,总算放松下来,故意放慢脚步走在最后。
刚刚在谈论红珊瑚宝石的几个千金小姐过来,拉着她一同往前走:“晏三妹妹,你怎么失魂落魄的?别是胆小,被那些奴隶吓着了吧?”
晏宁抚着额角,装出柔弱的模样:“是有点怕,毕竟死那么多人。”
晏宁此言不出意外的获得她们不加掩饰的嘲讽和得意,光禄大夫家的五小姐掩嘴笑她:“几个奴隶罢了,晏三妹妹怕什么,血又溅不到你身上!”
“等会儿我们去薛姐姐家,晏三妹妹你要一起吗?”
以往晏宁还心大的和这些世家小姐们往来,可重活一世,看清了许多事,心里又装着那么多秘密,早没同龄人该有的小女儿心态了。
眼下心里乱糟糟的,对于她们所说的首饰衣裙也提不起兴趣,只得婉拒了:“不了,我许是吹了风有些头疼,这便要回家了,你们去玩吧!”
闺秀们也不多加纠缠,打扮的光鲜美丽的姑娘们,说说笑笑的往前走了。
晏宁心不在焉的跟在后面,想的却是今日的所见所闻。
昏聩好色、残忍暴戾的含元帝,如同魔咒一般在面前挥之不去,看他随意开口决定旁人生死的时候,晏宁只感到无边的愤怒和憎恨。
然大晋朝以这样的方式虐待奴隶屡见不鲜,像今日牢笼中那几人,多是战俘亦或是犯了抄家灭族重罪仅剩的犯人。
按大晋律法,当以斩首示众,萧乾酷爱折磨这些罪犯,美其名曰大发慈悲,留人一条活路。
这样让他们厮杀求饶,有时倒不如一刀砍下去痛快。
但晏宁也知道,生死关头能大义赴死少之又少,便是她自己,临死之前不也心怀不甘吗?
老天开眼,她能重来一次,已经是何其有幸了……
晏宁收回飘远的思绪,听见前面几位世家小姐还在谈论京城今年时兴的衣裙料子。
晏宁兴致缺缺,那边晏绥一身水蓝色妆花织缎锦裙,窈窕身姿,款款而来。
“阿宁。”晏绥过来,牵了她的手,嗔怪道:“我先前在和长安侯夫人说话,怎么转眼你就不见了!”
看到晏绥,晏宁心下一松,和她并肩而走,压低了声音:“大姐,长安侯夫人和你说什么了?是不是就要上家里来提亲了?”
晏绥闻言伸手就敲敲她的脑袋:“胡说什么,也不看这里是什么地方!”
晏宁偏头看着她,神色认真:“但你和谢昀哥哥情投意合是真的啊,我盼着你们长长久久的!”
晏父是太子太傅,二十岁时高中探花郎,先帝赐婚,娶了贤阳郡主为妻,成亲八年才生了晏宁。
而晏绥是晏父通房陶氏所生,贤阳郡主婚后几年都不能有孕,陶氏就是这个时候做了晏父的通房,当年就怀孕生了晏绥,第二年就又生了次女晏莹。
陶氏怀孕之时就升了姨娘,成了正经主子。
贤阳郡主这个时候有了晏宁,晏宁虽是嫡女,却是次女,除了和晏莹时不时不对付,和长姐晏绥关系倒也亲密。
谢昀是长安侯世子,年轻俊朗,少年有成。因晏谢两家就一墙之隔的距离,谢昀和晏家姐妹几人都相处的很融洽。
久而久之,晏绥和谢昀就暗生情愫,晏谢两家也默认了两人的关系,原本挑着黄道吉日就准备办喜事。
只是,天不遂人愿。
晏宁记得上一世这个时候,两家就准备议亲了,然而萧乾横插一脚,不知怎得看上了晏绥,强行召她进宫封了妃。
晏绥郁郁寡欢,悲痛绝望,进宫半年就染了重病,年仅十七岁就香消玉殒了。
晏宁暗自握拳,这一世,她不会再让悲剧重演,晏绥这样好的人,就应该平安幸福的过完余生。
晏绥并不着急,淡声说:“八字没一撇的事,阿宁你别再说了。”
“大姐,你别再拖了。”晏宁有些急了,她怕事态重演,就来不及了:“早些跟谢家把婚事定下来吧!”
晏绥哭笑不得:“你在急什么呢?谢家都没发话,我一个女儿家要上赶着嫁人不成?”
晏绥这话说的不错,女儿家是该矜持一些,晏宁想了想,准备寻个机会找谢昀亲自说说这事。
另外还有她父亲晏太傅,受了皇帝蛊惑,把妹妹送入火坑不够,还要把亲生女儿一并送进宫。
眼下她要做的,就是打消晏太傅的心思,否则她和大姐都没有好日子过。
姐妹俩亲密说着私房话,恰好看见几个士兵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子走了过来。
那男子脚步虚浮,浑身是血,要绕过晏宁她们的时候,脚下一软跪在了地上,手上是污垢和鲜血,在晏宁裙摆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后面的士兵脸色大变,一脚踹在他身上,怒喝道:“不要命的奴隶!敢冲撞贵人,你想死了是不是!”
那人闷哼一声,匍匐在地上一言不发,晏宁低头,看清了他浑身大大小小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只一眼晏宁就认出了他,那个在牢笼中,杀了七人后被赦免死罪的奴隶。上一世,她并未从奴隶场上看到过这个少年,难道就是因为她的重生,改变了这个世界的发展轨迹吗?
身穿盔甲的士兵又踢了他几脚,然后拱手朝晏宁请罪:“贵人恕罪!这奴隶重伤,没有力气走路,污了贵人衣裙,还望您网开一面,饶他一条贱命!”
士兵战战兢兢的告罪,奴隶死不死跟他们没有关系,但能来木兰行宫参加皇宴的都是世家勋贵,他们负责押送奴隶,惊扰了女眷,担心贵人怪罪。
晏宁往后退了一步,又去看那少年的面容,但他蓬头垢面,五官隐没在层层血迹中,只依稀看到那双漆黑却又带着狠意的眼眸。
明明是满脸脏污,叫人看不清表情,这一刻晏宁却看出了他眼中的倔强,以及……对生的渴望。
晏宁心头一震,攥紧了手中的帕子,余光瞥见行宫各处招摇的明黄色旗帜和帷幔,想起龙椅之上萧焕得意张扬的笑,想起自己不愿屈服皇威而撞死在大殿之上,心中激流澎湃,涌起无边波涛。
那时的她,应该和这个少年一样,无路可退、前途渺茫吧!
晏宁目光闪了闪,淡淡一笑:“无事,他不是故意的,我回去洗洗就好了。对了,你们这是要把他带哪儿去?”
士兵不知晏宁是哪家的小姐,只得恭敬道:“属下奉皇上之命,将犯人带到后山!”
晏宁试探着开口:“木兰行宫后山地势险峻,多有猛兽,他这样一去,只有送死……”
为首的士兵只是拱手,态度恭敬:“属下奉命行事,不敢不从!”
晏宁眸光微动,轻轻颔首:“既然这样,那你便带走吧!”
等几个士兵把人带出行宫,晏宁这才收回视线,走了一截路,晏绥在一旁皱眉问她:“一个不相干的人罢了,你怎么替他求情?”
“我于心不忍吧……”晏宁露出笑容,拉着晏绥的手还未来得及说别的,忽见远处雪地里一列浩浩荡荡的队伍。
明黄色的华盖下,皇帝的八抬肩舆缓缓而来,含元帝萧乾和殷贵妃腻歪在一起,旁若无人的调笑着。
晏宁心头一震,猛地清醒过来,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拳,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惊涛骇浪的情绪。
萧乾怎么会出现这里?
上一世,她也来木兰行宫参加大宴,但那时候她被几个世家小姐拉着说话,没有注意到奴隶场上那个少年,也没有注意到萧乾投来的怪异的眼神,更没有在后来遇见他和殷贵妃。
也是,如果当初她有所知,也不会被萧乾虎视眈眈的盯上而无能为力,最后强行下了封后的圣旨嫁给他。
方才宴席上隔得远,没有近距离的去打量萧乾。此刻长长的队伍从面前路过,她微微抬眸,就可以看清肩舆上和妃子卿卿我我的男人,能看清他傲慢放肆的笑容,以及眼角细细的纹路。
陌生又熟悉。
仇恨的种子在心间生根发芽,晏宁咬着下唇,脸色苍白,晏绥看出她的异常,悄悄拉了一把,福身行礼。
晏宁这才如梦初醒,竭力控制住面上的表情,恭恭敬敬的屈膝福了福。
没想到萧乾没有直接略过她们,反而兴致勃勃的停了下来,他依旧坐在肩舆上,殷贵妃柔若无骨的倚在他怀里,瞥着晏宁眼神意味不明。
萧乾一身龙袍,披着黑黄相间龙纹大氅,居高临下的看着晏宁姐妹俩:“你们是晏太傅家的千金?”
晏宁心里嗤笑,明知故问,姑姑进宫后,她们先后几次去探望过,也和萧乾遇见了几回,只是近两年年岁长了,不便再多进宫去,才没和萧乾打过照面,他没道理不认得她们。
晏绥动了动正要说话,晏宁已经先她一步开口:“回皇上,正是。”
萧乾探究的目光落到晏宁身上,似笑非笑的打量了她许久,才开口问:“你是晏宁?”
晏宁垂首,恭敬道:“是。”
萧乾一笑,肆无忌惮的看着她白皙如玉的面庞:“有两年没见你,出落成大姑娘了。”
按理说,晏宁姑姑进了宫,成了皇帝的女人,名义上她还该称呼萧乾一声姑父。
倘若他以长辈的名义,说这句话还没什么,但晏宁知道他的心思,听他开口就觉得浑身汗毛倒竖。
重活一回,晏宁知道该如何隐藏情绪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垂首道:“多谢皇上夸奖。”
萧乾不说话了,手指撑着下巴摩挲,眼中有暗光流转,一瞬不瞬的盯着晏宁看,半晌忽得勾唇一笑:“很好!”
晏宁心头一凛,脊背蓦然发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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